湖上涼風吹拂,暖陽和煦,恍恍惚惚間,程楚秋雙眼似閉非閉,張目所見,好像又回到了當天晚上宴會的場景,每一個上前向他道賀敬酒賓客的臉,一一從他眼前晃過。接著這些人的臉越來越模糊,在他四周不住打轉,然後兄弟們上前攙住他,送他到房間休息。


    場景拉到房間裏的牙床上,一個千嬌百媚的妖豔女子,風騷甜膩地纏了上來。


    程楚秋初時不知她是誰,但這會兒可知道了。


    程楚秋輕輕喚道:“姚姬……”


    那姚姬狐媚地一笑,嬌聲道:“小女子敬你一杯,我的程大俠……”


    程楚秋一愣,忙道:“別……別喝……”


    那姚姬恍若未聞,續道:“那麽小女子先幹為敬了。”說著,端起酒杯,就要沾到唇邊,程楚秋手臂一長,伸掌拍落。


    姚姬一愣,隨即笑道:“哎喲,幹什麽呀……”


    程楚秋笑道:“都什麽時候了,還喝什麽喝?”伸手抱去。


    姚姬笑著躲開,隻是小雞如何是老鷹的對手?程楚秋欲擒故縱,沒兩下子一把將她摟住,在她耳邊說道:“逃?看你還能往哪兒逃?”姚姬臉蛋羞得通紅,嬌聲道:“好哥哥,你可得溫柔點……”


    程楚秋身心俱醉,張嘴便往她唇上吻去。但這一吻忽地吻了個空,懷中美人也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接著房門撞開,一個秀麗絕倫的姑娘闖了進來,指著程楚秋哭喊道:“楚秋,你……你……你這是做什麽?”


    程楚秋大吃一驚,原來這女子不是柴文君是誰?她不在雲霄山上,跑到這個地方來做什麽?可問題是,姚姬也忽然不見了,程楚秋才想“僥幸”,但柴文君卻還是氣呼呼地,眼淚都快奪眶而出。


    程楚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說道:“文……文君,你……”順著她的手勢往身後看去,這才驚覺姚姬就躺在自己身後,玉體橫陳,一絲不掛。


    程楚秋驚道:“文君,這……這……我……”轉過頭來一望,柴文君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躺在地上,早已僵直斷氣多時的柴雲龍。


    程楚秋一驚之下,從床上跳起,口裏喊道:“師父!”卻見眼前一片水光粼粼,一望無際,偶有船隻點點,卻哪裏有柴雲龍、姚姬等人的影子?程楚秋鬆了一口氣,心道:“原來是場夢,我怎麽睡著了。”一摸額上,濕漉漉的都是汗水。


    可是剛剛那場夢實在太過逼真,程楚秋一將眼睛閉上,那個場景馬上就又從腦海中跳了出來。他心有餘悸,一顆心仍不住怦怦跳著,心想:“我怕什麽?我到底在怕什麽?有什麽好怕的?”


    他起身在船艙前甲板上來回踱步,不斷地反問自己,反覆走了十來次,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叫道:“對了,姚姬沒喝酒,那個時候姚姬沒喝酒……”他清清楚楚記得,那時姚姬忽然出現在床前,曾經用撒嬌的口吻,親口說過:“我們酒都還沒喝呢!”然後在她去拿酒之前,突然一跤跌在他身上,接下來的情況,兩人就沒有機會再碰酒了。


    程楚秋想清楚這一點,複又想道:“如果要給一個人下藥,最好的媒介就是酒了。而一個妓女,在客人還沒來之前,會獨自在房間裏喝酒嗎?”事情的脈絡一條條地開始在他腦中編織出來,程楚秋越想越是激動,來回踱步的腳步也不自覺加快。


    他忽地停步,抬頭望天,又想:“要這麽說,我就先假設姚姬是來到雷家莊之前,就已經讓人暗算了。那天在徐大人的府邸,那個采花賊也說,吃下春藥之後,得等上大半個時辰等藥力發作,那姚姬……”回想起當時姚姬的種種表現,他卻有點搞不太清楚。這原因當然是姚姬是他這一生中,第一個有肌膚之親的女人,不過她那一夜表現得太狂浪,就連毫無經驗,又爛醉的他,也能感到她是太誇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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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半個多月以來,程楚秋所感到眼前最光明的時刻。他想到這裏,更假設姚姬確實是到達雷家莊之前,就讓人設計了的話,那麽誰最有嫌疑?有誰預知道當天晚上姚姬會來伺候他?


    範圍一下子縮小了很多,程楚秋雀躍不已,他開心的大叫:“船家,回航,我要上岸!”心中計劃著如何踏出追查這些線索第一步,近日陰霾,也因此一掃而空。


    程楚秋設想了一會兒,但見船舶一動也沒動,便又向後艙喊了一聲:“船家!


    我們回去了!”為怕梢公跟他一樣,在艙裏睡著了,於是走進船艙當中去尋,可是他一直走到船尾,竟然沒有碰到任何一個人。也就是說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條船上隻剩他一個人了。


    程楚秋直覺得不妙,暗道:“糟糕!”在船首船尾來回奔走查看,這才發現不但梢公莫名其妙地失蹤,就連竹篙船槳,甚至船舵也憑空消失了。便在此時,船艙底忽然發出了幾聲悶悶的聲響,船身也跟著應聲一陣晃動。


    程楚秋就是再笨,也知道船底下有人在鑿船,卻是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著了人家的道兒了。


    他不諳水性,一時全沒了主意。忽然幾艘小船從四麵八方飛快地逼近,將程楚秋與他的船圍在核心。程楚秋向左首望去,但見帶頭的一艘小船船首站著一個人影,瞧他衣冠形貌,卻是才分手不久的齊古今。


    程楚秋又氣又急,大喊:“齊古今,你使這招,未免也太過狡猾了吧?”那齊古今尚未答話,右邊一艘船上有人應道:“大膽淫賊,你弑師在先,連續奸殺無辜婦女於後,簡直是喪心病狂,豬狗不如,這會兒居然還大言不慚,計較起誰狡猾來了。”


    程楚秋聽這口音熟悉,定眼一瞧,原來連曹崇不知何時,也追到這洞庭湖上來了。再朝四周逐一瞧去,隻見四五艘小船上三三兩兩地站著幾個人,田敬容、牛君輔、郝彪、孫恩,甚至是福祿、壽禧都在其中,舊雨新知,幾乎全員到齊。另外還有一些生麵孔,不用說,當然也是為他而來的。


    程楚秋內外交迫,表麵上雖然力求鎮定,但一時也說不出話來。那郝彪道:


    “小子,是你自己束手就擒呢?還是要我們直接在這兒淹死你?”


    程楚秋尚未回答,旁邊已有人搭腔道:“這淫賊詭計多端,滑頭得很,不如先想個辦法,讓他自廢武功,要不然的話,就直接淹死他好了!”


    另一個人道:“要是我的銀線蠶絲網還在的話,這會兒就派得上用場了。”


    “用你的漁網?不是才用過了嗎?結果還不是讓他給溜了?”人多口雜,人人都有意見,一時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程楚秋心想:“這些人開口閉口都說要淹死我,可見他們早已不知從哪兒打聽到我不諳水性……”可沒空聽他們一一嚼舌根,眼見湖水不斷地從船艙底下湧出,忽然大叫一聲:“我就是淹死在這洞庭湖裏喂魚,也不會落在你們手中。”語畢,縱身一躍,跳入湖中。


    眾人見了,齊聲叫道:“慢著!”那齊古今就在他麵前,見他身子一動,已猜到他的心意,隨手抓起竹篙,便往他腰間打去。這下子又急又快,程楚秋若是不應,下水之前得先受重傷,連忙伸手抓住竹篙,順勢一拉一帶,已入水一半的身子,重新拔起,飛身躍向齊古今所在的船艙頂上。


    眾人所乘坐用來包圍程楚秋的船隻原本就不大,而齊古今所在這一艘,除了齊古今之外,還有三四個人,互相轉身擦肩都不甚容易了,程楚秋這下子忽然躍上船來,狹小的空間更顯擁擠,別船的人最多隻能幹瞪眼吆喝喊叫,無法上前幫忙。


    那齊古今將程楚秋甩了上來,立刻拋下竹篙,改換鋼刀,也躍上艙頂。那艙頂更小,兩人近身搏鬥,以快打快,戰況激烈。原本齊古今既使鋼刀,就應保持一定距離以維持優勢,但他又有短至兩三寸的飛刀搭配,一來一往,倒也沒吃虧。


    兩人二度交手,已深知對方的能耐,程楚秋四麵楚歌,強敵環伺,更是大意不得,忽然幾掌拍得重了,“喀啦”一聲,船艙頂踩破了一個大洞,接著齊古今一刀劈下,又正中艙頂,“轟隆”一聲,整個船艙塌了下去。


    驚叫聲中,木屑木片瞬間濺得到處都是,再加上程齊兩人毫不歇手,掌風刀風帶開,同艘船上其他人紛紛走避,當下就有人幹脆跳進湖裏,泅水逃開,免得遭受池魚之殃。


    現場頓時陷入一片混亂。曹崇不明情況,急欲一探究竟,趕緊吩咐趨船上前,便在此時兩道人影從一旁竄出,躍上了程齊兩人所在的船隻,卻是福祿壽禧兩人。


    原來他們兩人怕齊古今搶走所有功勞,到時分起錢來,多所不便,這會兒船上其他閑雜人等都已經跳船,兩人正好趁隙補上。


    那程楚秋對付齊古今一人就已經相當吃力了,如何還能應付福祿壽禧?數招一過,險象環生。那齊古今見天外飛來兩個不速之客,心中頗感不悅,百忙當中便有幾刀故意劃向福祿壽禧,以表達不滿。


    福祿壽禧大怒,相互支援,抽手反攻,四個人當場打成一團。情勢雖然略有改變,不過原則上還是三人打程楚秋一人,程楚秋咬牙苦撐,勉力奮戰。


    雙方鬥到酣處,忽然間船身一晃,齊古今一腳沒站穩,身子往後傾去。那時壽禧剛好站在他身後,瞧出便宜,伸出一腳,便踢向他的腰間。他這一腳要是踢中了,齊古今就要翻落船外。程楚秋瞧了,不屑壽禧趁人之危的行徑,舍了福祿,側身一閃,一掌拍向壽禧。


    他這一掌原意是要替齊古今解圍,可是那齊古今隻是身子一晃,立刻拿樁站定。


    他沒看見壽禧在他身後搞鬼,原本砍向程楚秋的一刀,還是依式而為,壽禧見風轉舵,側身一轉,踢向齊古今的一腳,也改向他踢來。


    這下子等於是兩人聯手,同時發招對付他,更不用說他原來根本沒把齊古今計算在內。程楚秋甚至沒時間感到害怕,拍向壽禧的一掌仍是拍去,同時肩膀一縮,硬生生向後退開三寸,隻盼能避開這一刀。


    便在此時,那福祿從後趕來,一聲大笑,一拳打在他背上。程楚秋雖然急忙運功護體,但受力震蕩,身子不免還是往前一衝,齊古今一刀砍下,正好斬在他右肩上。


    程楚秋大叫一聲,左手扣住刀背,將鋼刀摔了出去。那齊古今明明看到他已於間不容發之際縮肩避過,這一刀竟還是砍在他肩膀上,不禁吃了一驚。雖然他很想親手打敗程楚秋,但這不是他設想的結果。眼見刀刃入體,深逾二寸,鮮血立刻殷紅了他半邊的衣服,傷勢隻怕不輕。一旁福祿笑道:“齊大俠刀法了得,佩服佩服!”


    其他船上的人見了,盡皆歡呼。


    齊古今眉頭一皺,道:“是你推他的?”見程楚秋身子靠在船邊上,臉色發白,看樣子傷勢比想像中嚴重。


    福祿微笑道:“那當然,你的刀法是不錯,不過要一刀砍斷他的琵琶骨,沒有我們幫忙,卻也休想。”齊古今“哼”地一聲,不置可否。瞥見福祿抽出匕首,忍不住問道:“你幹什麽?”


    福祿未答,隻與壽禧道:“廢了他的左手,這次別再給他逃了!”與壽禧一左一右,朝著程楚秋衝去。齊古今道:“且慢!”可是又說不出他們兩個這樣做有什麽不對,嘴上是說了,腳下卻一動也沒動。


    肩上的刀傷讓程楚秋痛澈心扉,隻差沒當場昏過去,能夠勉力站著,已是難能可貴了。這會兒見福祿壽禧雙雙襲來,心道:“要是我雙手俱廢,成了廢人,那還不如死了算了。”反正左右是個死,心道:“也罷……”一咬牙,翻身躍入湖中。


    眾人見他又跳湖,都大聲吆喝道:“攔住他!撈他上來!”一時之間,竹篙船槳,紛紛打來。程楚秋入水之前就閉上了眼睛,目不視物,毫無反抗能力,任由眾人一陣戳打。過不了多時,隨著身子逐漸往下沉,四旁的聲音也隨之變小,終致毫無聲息。而之前憋在胸中的一口氣,這時也已不敷使用,心跳更像打鼓一樣,幾欲從胸口跳出。


    程楚秋這時才感到害怕,他想劃動雙手以便回到水麵,卻忘了右手傷勢嚴重,牽動之下,當場痛得他將僅剩的一口氣吐了出來。


    這下子他身子沉得更快,睜開雙眼,仰頭一望,但見頭上搖曳的水光越來越遠,漸漸模糊,終致消失不見。


    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痛,讓程楚秋叫著睜開雙眼,額上出了一頭汗,耳朵裏聽到的,都是自己喘息的聲音。


    倏然驚醒,渾不知身在何處,極目望去,所能見到的僅是屋子的天頂。心裏的地一個念頭是:“我死了嗎?”


    他掙紮著想爬起身來,卻全身乏力,半點氣力也擠不出來。忽然身旁有個老邁的聲音說道:“你別亂動……”


    程楚秋一驚,緩緩轉過頭去,但見一個麵龐蒼老的老者,坐在他右手邊,垂首低眉,像是專注著什麽事情一樣。便在此時,右肩又是一陣劇痛,程楚秋事先沒有防備,不禁大叫一聲。


    那老者看也不看他一眼,說道:“是男子漢就別出聲示弱。”


    程楚秋忍著痛楚,應了一聲:“是。”眼珠子轉了一圈,這才知道自己原來躺在一間茅屋當中,心中豁然想:“我確實是活過來了。”問道:“老……丈,是你……救了我嗎?”


    那老者說道:“省點力氣,早些休息。你的小命能不能得救,眼下還說不定呢!”


    程楚秋有氣無力地應道:“是。”原本還想問他這裏是什麽地方,這下隻好住口不提了。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響,隻見一個少年捧著磁碗,來到他旁邊,口裏與那老者說道:“師父,藥煎好了。”


    老者起身,說道:“他正好醒了,你幫忙喂他喝藥。”


    那少年道:“是。”將碗放在一旁,伸手來摸程楚秋的後頸。


    那老者道:“你沒瞧見他傷在肩膀嗎?他怎麽會有力氣抬頭?用湯匙一口一口喂他。”語調頗為嚴厲。那少年趕緊道:“是。”


    老者離去,少年依吩咐而為。程楚秋好生過意不去,想說些什麽話來安慰他。


    那少年見他欲言又止,說道:“你還是趕緊將藥喝了吧……”程楚秋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有安分地讓他把藥喂完。


    那少年喂完藥之後,什麽都不願意多說,拿著空碗就又走了。程楚秋躺著躺著,眼皮逐漸加重,閉上眼睛,腦中一陣嗡嗡作響,不久之後,就又沉沉睡去。


    在睡夢中,他又回到了雲霄山上。這一天他練完功之後,一如往常,偷偷溜到文君的房間窗外,撮口吹哨為號,找文君出來談天散步。兩人手牽著手走到後山,那處隻有他們兩人知道的山坳,那處長滿了奇花異草,一年四季,都有蝴蝶飛舞的神秘花坳,一樣的那株大樹底下,一樣的巨石奇岩上,兩人並肩而坐。有時眺望遠山雲海,有時欣賞夕陽晚霞,不住地東南西北地閑聊,抑或不發一語,隻是靜靜地坐著。


    但是這一天,程楚秋決定不再強抑自己的欲望了,他覺得老是隻能牽牽她的小手,摟摟他的纖腰的情況,一定要有所突破。聞著花香,聽著鳥語,趁著文君陶醉在這片瑰麗的自然美景中時,輕輕捧起他靠在胸膛上的臉蛋,朝著她嫣紅的櫻桃小口,深情地吻了下去。


    四唇相接,文君趕緊將眼睛閉上。按在他胸膛上的雙手稍有使勁,但沒有強力抵抗。程楚秋得到莫大的鼓舞,雙臂用力一摟,恣意地在她唇裏舌上,狂吻吸吮。


    陣陣激情,在程楚秋的腦子裏像漣漪一樣,逐漸擴散開來。兩隻手已經不能滿足於在文君背上的輕撫,順著腰際,慢慢滑至小腹,繼之前胸。那文君輕嚶一聲,身子彈開,嬌笑道:“哎呀,不行……不行……不可以……”扭頭逃進花崇叢中。


    程楚秋看著她的神態表情,不禁覺得癡了。


    程楚秋所知的柴文君嬌羞矜持,又知書達禮。她不會武功,所以沒有習武之人的那種豪邁不羈,凡事大而化之的潛在性格。相反的,她更受一些世俗禮教的約束,對於男女之防,相當嚴謹。


    因此要是她忽然甩給自己一巴掌,還是柳眉一豎,給自己一頓厲聲斥責,程楚秋都會不覺得意外。但眼前的她卻沒有這樣做,取而代之的,竟是七分靦腆,三分喜悅。


    就算是在作夢,程楚秋也不是傻瓜,如何能放過這個機會?回過神來,大叫一聲:“文君!”追隨她的身影,奔入花叢。


    一入花叢,林深似海。程楚秋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但此時此刻哪裏顧得了這麽許多,一路撥花開草,追尋佳人身影,一邊輕輕喚道:“文君!文君!”忽然間一腳踩空,身子一墜,接著“嘩啦”一聲,整個人沒入水中。


    什麽時候在這地方,還有這麽一處深水的湖泊溪流?他沒空多想,百忙中隻趕緊憋住一口氣,拚命地劃動四肢。可是任憑他如何掙紮,身子還是不住下沉,四周逐漸變暗,伸手不見五指,又冷又濕,萬賴俱靜,一片死寂,仿佛永無止境。


    程楚秋但覺全身漂浮虛無,恍恍惚惚的,完全分不清楚上下左右。既沒有可以著力的地方,也使不出什麽力氣,尤其胸臆煩悶,暈眩欲嘔,五髒六腑開始也跟著翻攪起來,端的無比難受。他忍不住想放聲大叫,沒想到這一張口,口鼻開始大量進水,不能呼吸的他,隻有不斷地將水喝入腹中。這下子他又想吐,又不得不吞,眼淚差些要掉了出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在此同時,他感到周身的水溫開始上升,而且一下子的時間,溫度已經足以沸騰身體裏的血液。這種感覺很像自己練功時,因為心神不寧,而遭受到外魔的幹擾。也難得他在這樣的情景下還記得師傳內功心法,與生俱來的求生意誌,讓他努力震懾心神,導氣歸元,一次又一次的周天搬運下來,所有的幻象逐一消失,朦朦朧朧間,程楚秋才終於搞清楚,剛才那一切都是自己在作夢。


    他倏地張眼,發現自己還是躺在原來那個地方,身邊窸窸窣窣,隱隱有人說話的聲音。他周身乏力非旦沒有改善,現在連轉個頭都有困難,隻能發呆似地望著上麵。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個模糊的人影走近來,探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就是他嗎?長得還挺俊的……他還能活嗎?”程楚秋視力有些模糊,但瞧這輪廓,聽這聲音,應該是個年輕女人。


    另一聲回答道:“老漢本來沒什麽把握,不過他居然能捱過這前半個多月,我想他八成應該可以活下來。”


    程楚秋認得這聲音,知道他就是要自己別出聲示弱的那個救命恩人。聽他說自己可以活下來,也不禁覺得歡喜,隨即心想:“原來我已經昏迷半個多月了。”


    那女人續道:“這麽說,這人的命還真硬囉!”頓了一頓,又道:“要是他還沒有分派,不如就給了我吧。”


    那老頭道:“老漢隻管救人,其他的不關老漢的事。”


    那女人道:“好啦,行了,我知道了。總之呢,你就做好你的事情吧。”


    老頭道:“是。”


    程楚秋聽這兩人對話的口氣,救命恩人的地位好像在這女人之下,還得聽她吩咐辦事。他很想知道這女人是誰,隻可惜自己就像癱了一樣,一動也不能動。側耳半晌,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想來兩人又走遠了,無聊之餘,倦意襲上,不久又合眼睡去。


    不過接下來的日子,程楚秋天天都轉醒幾次。而且隨著日子過去,白天醒著的時間也越來越多。那少年也是天天都來喂他喝藥,隻不過他已能將脖子抬起,以口就碗,再也不需要用湯匙一口一口地喂了。


    轉眼又過了個把月,這一天程楚秋已能自行下床,生活起居再也不用麻煩那位少年了。兩人都顯得格外興奮。程楚秋道:“小哥,多謝你這些天來這般照顧我。


    人家說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我卻連你姓什麽都不知道,就是想記在心裏也沒辦法。


    好歹你也跟我說說你貴姓,他日相見,也好有個招呼。”


    那少年訕訕道:“這沒什麽,我不過是奉命行事,什麽大恩大德,可不敢當,我……我可沒那個本事救你。”


    程楚秋道:“話是如此,但若沒你的幫忙,我一樣活不下來。”那少年謙遜再三,最後才道:“我叫鐵兒,從小無父無母,是師父收留我,把我養大,所以跟著師父姓林。”


    言談間,那個老頭走進屋裏來。林鐵兒像是耗子遇到貓兒一樣,神情緊繃,趕緊閉口,起身幹自己的活兒去了。程楚秋也同樣起身致意。


    那姓林的老頭兒道:“今天感覺如何?”程楚秋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沒有直接回答問題,不過短短幾句話,倒是表達得淋漓盡致。


    那姓林的老頭點了點頭,讓他一旁坐了,替他將纏在右肩繞過整個前胸的藥布紗帶解開。程楚秋側過頭去瞧自己右肩的傷口,但見上頭肌肉翻出,像一條有指頭大小,粉紅色的蜈蚣,扭曲著身子,盤據在他的肩頭。蜈蚣的兩旁有一著兩排細細的紅點,想來是這姓林的老頭用針線縫合傷口,拆線後所留下的針孔。


    程楚秋看著這老人的麵孔,若不是親眼瞧見他的手段,實在很難相信這般平凡的老人,居然還是個外科聖手。隻不過也許是年紀大了,老眼昏花,針黹的手藝就差了些。


    那姓林的老者仔細地檢視一番,隨手將他身上的衣物拉好,說道:“你的傷口複原得不錯,看樣子沒有什麽大礙了。”


    程楚秋起身磕頭道:“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那姓林的老者回頭做自己的事,既不受,也不避,淡淡說道:“你謝我做什麽?


    你的命已經不是你的了,你知道嗎?”


    程楚秋一愣,說道:“晚輩的命,是前輩救的,前輩要是想拿回去,隻要隨時吩咐一聲,晚輩水裏來,火裏去,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


    那姓林的老者冷冷一笑,說道:“人才從鬼門關回來,口氣就這麽大。嘿嘿…


    …好……好……”負著雙手,慢慢走到門口。程楚秋還沒出過這間茅草屋,便隨著走到門邊。


    那姓林的老者指著門前的一座頹壞的石臼,道:“試著用右手,把那顆石臼舉起來看看。”


    程楚秋順著他的手勢瞧去,心想:“隻不過是顆石臼,頂多一百兩百斤重,這有什麽難的。”環顧四周,但見茅屋結在一片茂林修竹間,左右望去都是綠蔭濃密的林木竹田,簡直不知身在何處。


    走到石臼所在的大樹底下,瞧那臼上布滿青苔,還有部分陷進土裏,不知給人丟在這邊有多久了。在恩公麵前,他並不想刻意賣弄,老老實實地蹲低身子,伸出雙手去端石臼。


    他平心靜氣,使勁一捧,石臼才抬起五六寸高,忽地便往他右手邊翻了過去,一直滾到那姓林的老者腳邊。程楚秋大吃一驚,怔怔望著自己的右手,竟然看見五根手指兀自微微發顫。


    那姓林的老者道:“你右肩筋骨畢竟斷得太嚴重了,愈合的狀況再好,也不比從前,將來右手的力氣,會比不上一般人。”


    程楚秋大驚,暗暗潛運內勁,但覺一股內息每次運到手少陽三焦經、手太陽小腸經以及手陽明大腸經時,就給右肩從中阻隔,不論怎麽逼氣運行也無法通過。


    他霎時出了一頭冷汗,心道:“六條手經常脈毀了三條,我……我的武功……”


    他一身武藝幾乎都在手上,尤其是右手。六去其三,所損失的可不是一半,右手力氣要是真的比不上一般人,那麽對他來說,右手就算是已經廢了。而經脈不通,對他未來練功也有影響。


    那姓林的老者見他神情恍惚,臉上驚疑不定,便道:“你右肩筋骨俱斷,被撈上來時傷口已經開始發炎化膿,再加上失血過多,能夠留下一條小命,你該謝天謝地了。”


    程楚秋怔怔道:“是……是……”聲音發顫,連他自己都差點認不出是自己的聲音。


    那姓林的老者冷笑一聲,過了一會兒,說道:“既然身子已經好了,你也該幹活了,人家可不是白撿你的命的。”


    程楚秋受到打擊頗大,頓時六神無主,隨口道:“幹……幹活?”


    那姓林的老者道:“是啊,難道你還想繼續躺下去,跟個廢人一樣嗎?”


    程楚秋此時此刻,對於“廢人”兩字特別敏感,心頭不禁一震。那姓林的老者續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家住哪兒?幹什麽營生?”


    程楚秋心道:“我今天落魄成這個樣子,還是別說真實姓名的好,免得辱沒師名。”於是便道:“我姓楚,單名一個秋字,從小無父無母,四處漂泊,到處打零工維生。”


    那姓林的老者道:“打零工會給人傷成這個樣子?我想不是你打的不是一般的零工吧?那為什麽會給人砍了?”


    程楚秋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總之是一場誤會。”那姓林的老者知道他不願意說,淡淡說道:“你放心,我們不會把你交給你的仇家的。相反的,這是一個很好的避難場所,你隻要安安分分地做你應該做的事,這輩子衣食無虞,總是有的。”


    程楚秋道:“前輩的救命之恩,晚輩永銘在心,來日定當圖報。不過晚輩不能在這裏待一輩子。”


    那姓林的老者道:“你一個打零工的光棍,不待在這裏,還有哪裏比這兒好?


    你現在還沒了力氣,自身都難保了,還說什麽定當圖報?年輕人說話不知天高地厚,難怪給人瞧不順眼。”


    程楚秋道:“是,前輩教訓得是。前輩有用得著晚輩的地方,晚輩自然義不容辭,可是我在外麵還有一些事情未了……”那姓林的老者道:“既然來到這裏了,外麵的事情就不必再管了。你自己不也說了: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嗎?”


    程楚秋尚欲解釋,那姓林的老者道:“你不必再說了,你別忘了你的命已經不是你自己的了。你隻要乖乖聽話,安分守己,自有你的好處,要是心猿意馬,還想搞你在外麵那一套,下次我就救不了你了。”頓了一頓,又道:“這是我第一次說這麽多話,那是因為我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血,好不容易才救活了,別讓我看到你又躺著回來。”


    程楚秋不明其意,心道:“此人對我有恩,我又何必在他麵前違逆他的意思?


    總是先答應,再看著辦好了。”於是點了點頭。


    那姓林的老者盯著他瞧,仿佛要看透他的心事一般。忽地朗道喚了一聲:“鐵兒!鐵兒!”林鐵兒在屋後應了一聲,跑了過來。


    姓林的老者道:“帶著楚秋,去見李總管。說他的右手提不了重物,不過樣貌清秀,條理清楚,像是念過幾年書。其他的,你就照實答了。”


    林鐵兒應諾幾聲,答道:“是的,我知道了。”


    姓林的老者說完,瞧了程楚秋一眼,逕自走回屋內。兩人目送他進屋去,林鐵兒這才招呼程楚秋一起向林中走去。


    程楚秋跟著走了一會兒,想來離開茅屋已有一段距離,於是便問道:“林兄弟,我們這要上哪兒去?”


    林鐵兒道:“剛剛你沒聽到嗎?師父要我帶你去見李總管。他會分派工作,還有住的地方給你。”


    程楚秋問道:“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說實在的,我不能在這裏多待,我也不需要工作跟住的地方。”編了一個理由,說他在外麵還有很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辦,並且保證他會再回來報答兩人的恩德。


    林鐵兒道:“楚兄,你別瞧我年紀小,就說些好聽的話來哄我。我從來也沒盼望你如何回報,所以什麽報答不報答的,請你以後不要再提了。”


    程楚秋一愣,說道:“好。”


    林鐵兒續道:“不管你在外麵還有什麽重要的事情,你是出不去了,也別想能出去……”


    程楚秋心道:“我本不願不告而別,看樣子,我隻好日後用行動來證明我的心意。”才想著,那林鐵兒帶著他往林中小路一拐,彎過幾處巨石,指著前麵道:


    “你自己看看,你要怎麽出去?”


    程楚秋依言來到他身邊,向前一望,心中不禁大叫一聲:“苦也!”原來眼前一片碧波萬頃,無邊無際,就算有船,也不知道也往哪兒去。


    程楚秋道:“後山呢?往後山有沒有路?”林鐵兒道:“什麽後山?這裏是一座島,我們在洞庭湖當中,你被人從洞庭湖中撈起,你難道……難道不知道嗎?”


    程楚秋自然知道自己是掉進湖裏,可是被人救起之後,卻不一定得在洞庭湖中。


    連忙問道:“這裏難道沒有船嗎?你們都是怎麽出入的?”


    林鐵兒道:“我們一邊走,我一邊跟你說。”


    兩人複往林中走去。那林鐵兒道:“在這個島上還少有人可以自由出入,因為這裏是由一個幫會所控製著,幫會名稱就叫:”洞庭幫“……”程楚秋心道:“洞庭幫……嗯,他們的幫主叫郭宗堯,拿手武藝是通臂拳,使一對魚叉鐵鉤當兵器。”


    但聽得林鐵兒續道:“所以島上不是沒有船,但是沒有幫主的口令,通行的腰牌,你這輩子就隻能在島上活動,哪兒也別想去。”


    程楚秋道:“話雖如此,但我不是洞庭幫的人,洞庭幫幫主差得動你們,可叫不動我。”


    林鐵兒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你若有辦法泅水出去,我也讚成你離開。不過聽說這裏水路縱橫,不是當地人沒法子在這附近行船。再說,這附近水麵上也都是幫裏的船隻,他們非常凶惡,什麽事都幹得出來,根本沒有別的船隻敢靠近。”


    言談間,兩人走出林中,彎上山道。不久前方出現一條石階,拾級而上,兩旁開始有人影出沒。這是近一個多月以來,程楚秋第一次看到林姓師徒以外的人,心中頗有所感。


    石階盡頭有座牌坊,兩人穿過底下,林鐵兒在道旁停下腳步,複道:“好了,我言盡於此,以後別再問我,問我我也不會說了。楚兄,你……你已經是洞庭幫的人了,你知道嗎?”


    程楚秋對整個情況已經有些了解,理出一點頭緒,說道:“就因為我的命是你師父救的,而你師父是洞庭幫的人?”


    林鐵兒道:“這是我師父的工作。而且,他在知道終於撿回你一條命之後,就在你的臉頰黥上了幫徽,表示你從今以後,就是洞庭幫的幫眾了。”程楚秋愕然道:“什麽?”


    林鐵兒正想再說得清楚些,卻在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目的地了。程楚秋但見一幢龐然大物,矗立眼前,土牆石壁,城牆堡壘,感覺像是一處山寨,也像一個軍事要塞。


    大門洞開,兩旁幾個人或坐或站,磨著柴刀的,整理漁具的都有。這些人是守門的,但在洞庭幫,就是輪值守門也是要一邊幹活兒。於是他們一見到林鐵兒,仍是各自忙著手邊的事,隻有其中一人看了程楚秋一眼,說道:“這個月,就隻有這個新貨?”


    林鐵兒道:“就是他。”


    眾人沒再多理,林鐵兒便直接將程楚秋帶進去。程楚秋走了幾步,忽然說道:


    “你剛剛是說,你們在我臉上紋了東西,是不是?”林鐵兒道:“這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後來才加入的人,都是這樣。”


    程楚秋不由得大怒,伸手往臉上揩去,可是那紋麵刺青黥在皮肉上,摸起來就跟一般皮膚無異,他既不知這所謂的幫徽圖樣長什麽樣子,範圍有多大,一想到這什麽玩意兒要跟著自己一輩子,心中怒火更盛,恨不得一拳揍在林鐵兒的鼻梁上,以消心頭之恨。


    但他終究還是忍住了。想這林鐵兒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打他出氣未免有失身分。再說冤有頭債有主,他最多也隻是聽命行事,說來說去,這帳得算在他師父頭上才是。


    可是他又想了一會兒,心情逐漸平複,又不禁感到泄氣。再怎麽說他們師徒倆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要他忘恩負義,甚至恩將仇報,卻與他多年根深蒂固的觀念相悖。


    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心中原本對林鐵兒師父的感恩敬意,一下子消失殆盡,自我解嘲道:“他雖救我一命,但卻一轉手,便將我的命賣給了洞庭幫。所以我也不再欠他,他也沒有欠我,就算扯直了吧!”


    山寨依山勢建築,走進城門之後,各有山路通往各地,若非是這山寨裏的人,根本搞不清楚哪一條路是通往哪裏的。一路走來,但見兩旁茅屋、木屋、石堡,甚至山洞,各類建物掩體,不一而足,附近或有人群結隊行動,或是三三兩兩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島上生活,顯得相當充實忙碌,由此看來,洞庭幫倒是相當興旺。


    那林鐵兒領著程楚秋來到一處大屋前,大門打開,一個與林鐵兒相同年紀的小夥子出來應門。林鐵兒道:“我帶人來見總管。”


    那小夥子道:“他在後院。”身子往門後一讓,兩人走了進去。


    兩人走到後院,程楚秋隻見一個紅光滿麵的中年男子,在庭中負手而立,兩眼盯著一群工人在搬運一箱一箱的什物。


    林鐵兒走向前去,在那中年男子麵前行禮。


    那中年男子上下打量程楚秋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嗯,果然是一表人才,嘿嘿……”


    程楚秋瞧他臉色古怪,心道:“要是四下無人,瞧我不先給你一巴掌。”他遭逢大變,個性變得暴躁易怒。準確地來說,就是更想直接發泄心中的情緒,不加掩飾。


    林鐵兒把師父交代他要說的事情,一一向這位李總管說明。


    這位李總管一邊聽,一邊盯著程楚秋瞧,口中“嗯嗯”連連,也不曉得聽進去沒有,直到林鐵兒說完,這才說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替我問候你師父好。”


    林鐵兒早巴不得他有這句話,說道:“是。”轉身要走,程楚秋一把拉住他。


    林鐵兒回眸瞧了他一眼,用有點疑惑的眼神問他:“做什麽?”


    程楚秋放開他,說道:“謝謝你。”


    林鐵兒一愣,回過神來,點了點頭,逕自走了。


    那李總管道:“喂,年輕人,你叫楚秋是吧?”程楚秋心想:“我右手已廢,臉上又給人刺上見不得人的東西,不如先在這裏待一陣子,看看情況,再從長計議。”


    便道:“是的。”


    李總管道:“識字嗎?”


    程楚秋道:“認得幾個字。”他之前當過苦力工,也跟當時同伴學了一些比較粗俗的談話口氣,於是便把那一套搬出來。此時此地,任誰也想不到他竟會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程楚秋。


    那李總管又問零零碎碎地了一些問題,隨後說道:“這樣就好辦多了,你跟我來。”吩咐在場工作的人繼續工作,指派了另外一人看住進度,領著程楚秋,往院子外麵走去。


    兩人走出一會兒,程楚秋四處張望,忍不住問道:“總……總管大爺,我們要少哪兒去?”


    那李總管頭也不回地道:“小子,你的運氣不錯。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現在就要帶你去見我們頭兒,要是應對得宜,將來吃香喝辣,說不定連我也要靠你提拔呢!”


    程楚秋心道:“你們的頭兒?難道你要帶我去見郭宗堯?”


    那李總管見他沒有反應,續道:“待會兒見到人了,小心說話,機會隻有一次,要是沒有好好把握住,就沒有下次了。”


    兩人轉進一處花坳,不久便見到一些庭園造景。什麽涼亭石橋、假山流泉,應有盡有。百花深處有幢木屋,水榭庭台,朱閣綠瓦,環境清雅,別具一格。程楚秋心想:“這個郭幫主倒是挺會享受的。”


    接近屋旁,幾個大漢從旁邊閃了出來,一見到李總管,臉色緩和,說道:“原來是李總管。”


    李總管道:“大家辛苦。”彼此招呼幾句,來人又各自退開。李總管這才與程楚秋道:“我們到了,千萬記得瞧我臉色說話。”程楚秋也不答,隻是心道:“瞧你這麽緊張,肯定是常挨罵。”


    兩人走進前堂,一個丫鬟出來招呼,並幫忙通報。不久後堂靴聲橐橐,李總管趕緊拉著程楚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門簾掀開,首先走出兩個紫衣女子,一人手執鐵鉤,一人拿著魚叉,來到堂上,便往中堂首座兩旁站定。程楚秋心道:“這個郭宗堯派頭十足,還用了兩個女人幫他拿兵器。如此一來,臨場應敵,終究是慢了一步。”瞧著兩個女人手腳雖然俐落,但下盤虛浮,不像是有什麽高明的功夫,不禁連連搖頭。


    便在此時,後堂又有人聲,唱道:“夫人到……”


    程楚秋一愣:“夫人?”門簾掀開,剛剛進去的那個丫鬟先走了出來,後麵跟著一個美豔少婦。程楚秋驚鴻一瞥,想是旁人的女眷,不好多瞧,便將頭撇了開去。


    聽腳步聲,那少婦身後又有人兩人走了出來,程楚秋餘光瞧去,竟又是兩個手持魚叉鐵鉤的紫衣女子,兩人分別在自己與李總管身後站定。此時,後堂再無人聲,沒有人要接著出來的跡象。


    程楚秋心道:“這郭宗堯是怎麽回事?難道生病了?”尋思間,隻聽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說道:“兩位請坐。冬梅,奉茶。”那李總管謝了一聲,與程楚秋就坐。


    丫鬟送上兩杯茶水。那嬌滴滴的聲音續道:“李總管,這人是怎麽回事?怎麽轉過頭去不看我?是你教他的嗎?”


    李總管一愣,果然看見程楚秋側著頭看著別的地方。便道:“楚秋,夫人在問你話呢?”


    程楚秋應了一聲,把眼光瞧了回去。但見那美豔少婦坐在堂上太師椅中,斜著身子,拄手靠在一旁的茶幾上。往她臉上瞧去,眼光正好與她遇個正著。程楚秋一凜,心道:“這位夫人好像在哪兒見過……”


    那美豔少婦瞧著程楚秋,微微一笑,說道:“怎麽?我的樣子很難看嗎?剛剛怎麽不敢看我?”


    程楚秋道:“不是。”


    美豔少婦道:“不是什麽?不是很難看?還是不是不敢看?”


    程楚秋道:“都不是。”


    李總管聽他語調平淡,愛答不答,心中一急,忙道:“啟稟夫人,這人大病初愈,腦筋有點遲鈍,說話牛頭不對馬嘴。屬下這就帶他下去,等他好一點了再來。”


    美豔少婦道:“你急什麽?我說他遲鈍了嗎?”


    李總管先是一愣,接著連道:“是,是……”


    美豔少婦不再理他,續與程楚秋說道:“嗯,你名叫楚秋是不是?沒想到你受了那麽重的傷,居然給你捱過來了,你的命可真夠硬的了。你大概不曉得,這些天來,你的命已經成為這裏最大的賭注,莊家賭盤一賠十五。你這一活下來,害得不少做莊的要上吊,嘿嘿,你現在聲名大噪,隻怕有不少人要找你算帳哩!嘻嘻……”


    程楚秋聽她說到“你的命可真夠硬的了”時,忽然恍然大悟,心道:“原來是她。”想起還躺在茅草屋中,尚起不了身時,曾有個女人到床前去看他。當時那個女人就提到“命硬”這個兩個字。如今回想起來,那個語調聲音,果然便是眼前這個少婦無疑。


    程楚秋想到這裏,便脫口說道:“多謝夫人掛心,要不是夫人曾去探望過在下,在下怎麽會好得那麽快呢?”


    這句話正經來說,是有恭維感謝對方的意思,與“托福”意義相當,可是用在年輕男女身上,也可以有輕薄調戲的涵義,端看談話兩方彼此的關係,熟稔程度,與說話者的口氣而定。


    李總管大驚,忍不住瞟了程楚秋一眼。那少婦掩著嘴笑得花枝亂顫,說道:


    “李總管,你說他腦筋遲鈍,說話牛頭不對馬嘴,我看,你全弄擰了,腦筋遲鈍的,隻怕是你。”


    那李總管見她並不生氣,陪笑道:“是,是。能得到夫人的眷顧,是他的福氣。”


    氣氛一下子輕鬆不少。那少婦順便問起一些幫裏的雜務。這是那李總管的工作範圍,隻見他像是逮到機會一樣,天南地北,侃侃而談。


    程楚秋從他口裏得知,這洞庭幫在洞庭湖上黑白兩道通吃,主要經濟來源除了固有的山產漁獲之外,本身還是個租船給附近漁家的大船東,打劫落單商船貨船的水盜,以及承攬洞庭湖水域最大的貨運商。


    隻是李總管顯然所經管的,多是一些內務瑣事,談來談去,不外是這幾月來的進出人員與貨物,什麽東西多了,什麽東西少了等等。程楚秋頭一回聽,還有些興趣,那少婦顯然開始後悔問他這些事情了,抓到一個時機,說道:“好了,這些事有李總管發落,我就放心了。”


    少婦又問到怎麽安排程楚秋。李總管道:“他受過重傷,苦力是沒辦法,不過還好他認得幾個字,還不致成個廢人。管帳的財叔年紀大了,眼花手顫,我想暫時先讓他去那裏幫忙好了。”


    少婦道:“嗯,這安排不錯。”想著什麽似的,忽地出神。李總管等了一會兒,問道:“夫人,請問還有其他事情嗎?”


    少婦回過神來,道:“啊……沒什麽事了……你們先下去忙吧……”


    李總管道:“如此,那屬下告辭了。”拉著程楚秋起身。


    少婦道:“等會兒……”兩人一起回頭。


    少婦沉吟半晌,道:“沒事了,還是先下去吧……”


    李總管再度應諾,拉著程楚秋,走出門外。


    走出一段路。那李總管瞧著四下無人,忽地一把抓住程楚秋,拉他到一旁林中,說道:“剛剛真是差一點被你嚇死了。算你運氣好,夫人看樣子還滿喜歡你的……”


    程楚秋甫被他拉扯之際,想起他在院子裏瞧見他時的那個古怪笑容,原本左拳都握起來了。但聽得他言語中不是那麽一回事,才又將拳頭放鬆下來。說道:“你說要帶我去見你們的頭兒,也沒說要見什麽夫人,我怎麽知道她是誰,話要怎麽說?”


    李總管道:“聽著:你現在是我洞庭幫的人,那是我們的頭兒,不是”你們“的。還有,夫人就是我們的頭兒,以後別懷疑我說的話,對我的命令打折扣!”


    程楚秋奇道:“她……她是頭兒,那郭……郭……那個幫主呢?”還好轉得快,差些說溜了嘴。


    李總管道:“頭兒不就是幫主了?難道一幫有兩個頭兒?一幫有兩個幫主?不過就算她不是幫主,不是頭兒,也是差不多了……哎呀,林師父怎麽什麽都沒跟你說。”


    程楚秋道:“他是什麽都沒說,正要請教。”心道:“郭宗堯呢?難道江湖傳言有誤?”他沒見過郭宗堯,洞庭幫還有幫主的成名兵刃什麽的,都是從江湖朋友那兒聽來的。


    李總管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全怪你。走吧,路上一邊說。”


    當下李總管便把一切他該知道的,都告訴了他。原來這洞庭幫的幫主原本確實是郭宗堯沒錯,他的成名兵器也一如程楚秋所知,半點不差。而今天的落差,其實就隻在於那些都是三年前的舊聞了,實際上郭宗堯,早在三年前就已經病逝了。


    洞庭幫是一個老江湖幫會,許多組織結構幾十年來一脈相承,一套運作機製並不因幫主驟逝而停擺。依照慣例,幫主去世之前,若沒有指定繼承者,那麽新幫主就由幫中長老公推。


    幾十年來這一套規矩沒有發生問題,但並不表示就絕對沒有問題。郭宗堯死後,長老們意見分歧,三個月來爭執不休,相持不下,一直沒有定論。


    原則上這些意見分為兩大派,一是擁立大長老鮑可信:洞庭幫的大長老地位尊崇,是僅次於幫主的第二把交椅,直接讓大長老來接任幫主,最穩當也不容易出亂子,是幫中保守勢力心目中的最佳人選。


    第二種意見,是召回郭宗堯的兒子郭金華,回來繼承父誌。郭宗堯元配早逝,隻留下郭金華一個兒子,敦厚謙恭,在幫中頗受眾人喜愛。隻是隨著他年紀漸長,父子兩人意見經常相左。有一次兩人酒後又發生口角,竟然動起手來,酒醒後兩人全身都是傷痕淤青。傷勢雖然不重,但郭金華自覺無論如何,做兒子的怎能毆打父親,於是悄然離去。


    郭宗堯嘴上不說,但是心裏惦記著他,卻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因為郭金華最後一次捎信回來,自言入川學藝,所以郭宗堯死後,立刻有人提議派人到四川找回郭金華,一來是回來奔喪,二來是讓他接任幫主。持此看法的,多是郭宗堯嫡係人馬,以及當年與他交好的同儕。


    另外還有一股第三勢力,不過人數較少,沒有引起特別的注意。那就是郭宗堯的徒弟魏慶。


    郭宗堯這輩子一共收過七個徒弟。大徒弟犯了幫規,郭宗堯為了服眾,加重其刑,先鞭笞數十,再將他五花大綁,縛上巨石,沉入洞庭湖底。二徒弟因病早亡,三四五七徒弟則在幾次與附近幫派爭地盤的紛爭中,三死一失蹤。郭宗堯咽下最後一口氣時,隻剩下六徒弟魏慶給他送終。


    徒弟繼承師父的位子,本也有這樣的規矩。但是魏慶武功不行,卻是洞庭幫裏上上下下眾所周知的事情。隻是他為人熱心,做事勤勞,幫裏人多且分子複雜,卻都與他交好,可見他做人成功之處。隻是江湖武林門派,不免以武藝掛帥,眾人隻覺得由他接任不妥,卻沒人把矛頭指向他身上。


    魏慶深諳與人交往的分寸拿捏,值此時刻,他仍然表現出刀切豆腐兩麵光的功夫,對於某些人的抬愛敬謝不敏,並指天發誓將來必定會盡心輔佐新任幫主,一輩子效忠洞庭幫。


    於是乎魏慶再度安然避開暴風圈外,以旁觀者的姿態,看著上述兩股勢力彼此間的長消。漸漸地,兩方因為歧見,而造成誤會,又因誤會,而造成更深的歧見,終於鬧得不可開交。


    便在此僵持不下之際,大長老鮑可信忽然暴斃猝死。而死因究竟是舊疾複發還是外力介入,真相難以查明。整座島上頓時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氣勢,一場大規模的內鬥一觸即發,這樣驚惶不安的心情甚至影響了基層幫眾,偷船叛逃的事情也屢傳不鮮。若不好好處理,一個偌大的幫會,極有可能在一夕之間覆滅。


    就在這個時候,郭宗堯的夫人脫穎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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