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三宗諸人雖不會這種高明手段,卻都是此道行家,齊聲大叫:“隻不過是障眼法嘛!”


    “三天王”仇占兒反應最快,人又本就坐在桌子上,屁股一扭,蝦米般彈起,照準半截葫蘆撲下。


    隻聞地震也似“轟隆”巨響不絕,地牢入口已被一塊不知從那裏滾來的千斤大石緊緊堵死,再看石桌麵上,仇占兒正坐在一大堆葫蘆碎片當中,身上酒汁淋漓,香得醉人。


    “西宗”二老跌足道:“還是著了那廝的道兒!”


    雙雙躍至門邊,運足真力,四掌合並,猛然推向大石,但聽“崩”地一聲悶響,二老同時震退兩步,大石卻隻搖了兩搖,仍舊穩霸霸的將門洞堵得蟲蟻難入。


    大夥兒不禁暗叫“糟糕”。


    “西宗”二老乃江湖上有數的幾個拔尖高手,若連他倆都推不動巨石,其他人更不消說得。


    一時之間,大家麵麵相覦,也沒空再分誰是敵誰是友了。


    田九成額冒冷汗,嚷嚷:“我就不相信這塊蠢石頭有多重,咱們幾十個人一齊來推,好歹也能推出條縫兒……”


    陳二舍沒好氣的罵道:“門洞隻有那麽大,頂多隻容得下兩個人一齊出力,幾十人又有什麽屁用?”


    “無生”使者剛才一掌震得雙臂兀自發麻,心知當世除了姚廣孝、嶽翎等寥寥三、四個絕頂高手之外,任誰也休想獨力挪動那塊巨石;若集合眾人的力量,本倒是輕而易舉之事,偏偏門洞狹窄,完全沒有可供數十隻手掌同時出力的空間。


    當下稍一沉吟,搖頭道:“這個門是沒指望了,看看還有別的出路沒有?”


    仇占兒一拍巴掌。


    “怎麽老是‘西宗’的人比較有見識?”


    虎地跳上桌麵,指著剛才放置大酒葫蘆之處。


    “葫蘆當然不會變戲法,那麽他們為何一進葫蘆就不見了?可見這桌子上一定有道暗門……”


    陳二舍又罵:“為什麽老是‘北宗’的人比較沒見識?呆子都曉得這裏有道暗門!問題是,總要找得出來,這道門才能算道門,找不出來算是什麽門?”


    “嫉惡如仇”石擒峰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哈哈笑道:“邪門。”


    秦琬琬已趁亂救起父親,“獨角金龍”秦璜身軀一直,嗓門可又大了,吼道:“你們這群混球!共豢彀咽桌掀開?”


    仇占兒大“喲”一聲,跳下桌麵,彎腰做個手勢。


    “秦大堡主剛才躺久了,骨頭大概有點發硬,且讓您老人家舒活一下筋骨。”


    你一言我一語,正自嘈亂不休,忽聞姚廣孝的聲音自頭頂傳下:“姓嶽的,我一生隻喜動腦,不喜動手,今天看在你的分上,勉強陪你走上幾招,總要叫你輸得心服口服,休說我仗著‘飛鐮’、‘神鷹’二堡人馬以多勝少。”


    地室內人眾不由心忖:“看來姓姚的已把人手調齊在外麵,咱們即使衝得出去,也兔不了一場血戰。”


    可都有點暗暗後悔:“本來與姓姚的並無深仇大恨,剛才虛應他一下,也不致落得這般下場……真沒料到這家夥如此心腸歹毒,趕盡殺絕!”


    又都怒氣填膺,恨不得立刻衝出去把他碎屍萬段。


    但聞罡風呼呼,顯是姚廣孝已和嶽翎交上了手。


    仇占兒忽又一拍巴掌。


    “外麵的聲音怎麽傳得到裏麵?可見這兒一定有通風口。”


    陳二舍又罵:“當然有通風口,否則咱們早就悶死啦!”


    仇占兒笑道:“‘北宗’的人果然沒見識,聲音進得來,人當然也出得去。”


    不少人當即紛紛附和,爭相抬頭尋找發聲之處。


    帥芙蓉輕咳一聲道:“三天王有所不知,通風口大抵窄細彎曲,偌大人體如何鑽得進去?何況,唯有姚廣孝這等功力深湛之人,話聲才傳得進來,顯見通風管道極長極細,硬要鑽爬,隻有死路一條。”


    眾人傾耳細聽,果然僅聽得見姚、嶽二人的呼叱,以及陣陣激烈的掌力撞擊之聲。


    “飛鐮”、“神鷹”偌多人馬的聲音,卻連半絲也不得聞。


    仇占兒唉道:“‘東宗’的人倒也不賴,可惜韓老兒竟不會用,糟糕之至!”


    韓不群重重哼了哼,眼睛仍盯著鐵蛋手中天書不放。


    鐵蛋心想:“老家夥死心眼,出都出不去了,還要這個東西幹嘛!”


    本欲把書擲還給他,可又尋思:“唐姑娘一直想看這本書,不如先給她瞧兩眼。”


    遂即走到唐賽兒身邊,把書往她手裏一塞,笑道:“喏,下午答應過你,快看吧。不過師父說,裏頭盡是邪幻之術,還是不看為妙,愈看愈邪門。”


    唐賽兒剛才稍一舉動,便被師父誤會,差點送命,那還敢再碰這本書,趕緊連連搖頭,然而鐵蛋“邪門”二字入耳,心中又不禁一動:“天書為本教法術之大全,會不會載有姚廣孝所施之遁術?果能尋得端倪,逃出地牢,豈非大功一件?”


    畢竟小⒍心性,再也忍耐不住,急忙把書接過,才想翻閱,卻見鐵蛋兀自站在身邊不走,心中又付:“師父若又誤會我把天書翻給外人看,一定又要大發脾氣了。”


    立刻捧著書本,往旁走開。


    鐵蛋暗暗好笑。


    “還以為我想偷看哩,到底是個小妖怪。”


    聳聳肩膀,背過身來,反方向走了兩步,驀聞韓不群一聲暴喝:“小賤婢!原來你也通敵?”


    一道銀電猝發突閃,直劈唐賽兒後背。


    鐵蛋暗喊不妙,待要出手阻截,卻那還來得及?


    腦中頓時掠過唐賽兒屍橫當場的景象,雙眼不由自主的閉了一下。


    但覺火光晃動,疾風暴卷,一人斜剌裏撲出,迎向韓不群脫手擲來的“白蓮”神劍,正是隨時都在暗中默默看顧小師妹的“病貓”林三,兩隻肉掌□若螃蟹鉗子一般,一前一後奮勇夾上,怎當神劍劍鋒銳利無比,韓不群又是全力擲出,勢道勁疾,“噗哧”一聲,直直貫穿林三雙掌,刺入胸口之中。


    刹那間,地室內亂成一團。


    唐賽兒尖叫道:“三師哥!”


    搶前扶住林三身子,輕輕放到地麵,大顆眼淚滾滾落下,東宗弟子也忙趕過來探視師弟傷口。


    西宗人眾俱各搖頭,北宗“四大天王”則怒目直視韓不群,喝道:“姓韓的,未免太不像個東西了吧?”


    韓不群毗目大笑,“沒有人能夠背叛我!從嶽不黨反出本教那天開始,我就發下重誓,再不容許任何人背叛我?我姓韓的這輩子吃小人的虧,吃得大多了……”


    鐵蛋隻覺一股無法遏抑的怒氣,由胸腔直衝入腦袋,眼前頓時布滿了狂亂的線條和光影,連自己喉管裏發出的吼聲都沒聽見,隻隱約感到自己向前猛衝出去,兩隻拳頭打在一團肉橐橐的東西上麵。


    待得逐漸冷靜下來,才發現韓不群惱怒異常的站在三丈開外,一張臉已被自己打得臭腫,鼻血涔涔流下,順著下巴滴到胸前,卻突然混進了另一標鮮血之中。


    隻聞石擒峰的聲音冷冷響起:“殺人者死!”


    緊接著韓不群雙眼一直,胸口中央“滋”地“響,平空多出了一截刀刃,他兀自搞不清楚,低頭瞅了半日,方才露出怖懼之色,悶掙道:“這是什麽……玩意……”


    石擒峰回肘抽刀,順勢把韓不群一腳踢翻,凝望血刃,桀桀大笑。


    他二十餘年來一心追緝“白蓮”教眾,直到今天才殺了其中的一個大頭,心情自是暢快無比。


    鐵蛋暗念聲“阿彌陀佛”,又覺此舉無謂之至,一摳頭皮,轉身走到東宗諸人身旁,隻見林三麵色蠟黃,隻剩下了一絲氣兒,無神雙眼猶然盯住唐賽兒不放,嘴角微微泛著笑意,彷佛十分滿意自己終能躺在小師妹的懷抱之中。


    唐賽兒心如刀割,隻緊緊抱著這個永遠都在默默照顧自己,最後還為自己送上性命的師哥,簡直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大師兄王弘道心知林三已撐不了多久,忙強忍悲痛問道:“老三,有沒有什麽事情放心不下,需要交代的?大夥兒都在這裏……”


    林三費力的閉了一下眼睛,表示沒有,卻又張目在人群之中搜尋,終於瞅定師弟帥芙蓉,擠出幾聲不易辨認的字音:“好好照顧……交給你了……”


    唐賽兒這才放聲痛哭,尖叫道:“三師哥,不要……”


    林三雙掌被神劍釘在胸前,隻能用肘拐子微微去拱唐賽兒。


    “好好的跟著你四師哥……”


    然而下一刻,雙眼卻突地暴睜開來,怨氣沸滾,厲吼一聲,雙臂猛個朝外一崩,“白蓮”神劍離體飛出,帶著一長串血珠,釘在四、五丈外的石壁上。


    林三胸口鮮血激濺,伸開雙臂,緊擁唐賽兒入懷,夜梟一般嘶叫道:“今生今世,永為我妻!”


    手臂將鐵箍一樣縮緊,雙腳蹬了兩蹬。


    “跟我——”“走”字未能出口,已然氣絕身亡。


    死寂頓時如同一張大網罩落下來。


    地牢內每一個人的心髒,都被林三臨終前的那聲淒厲喊叫擠壓得幾乎無法跳動。


    地麵上,嶽翎和姚廣孝的掌力碰撞之聲,依舊若斷若續的傳下,除此之外,便隻有唐賽兒的嚶嚶啜位,和夢囈也似的“今生今世,永為你妻”。


    四壁火炬漸漸微弱,暗影彷佛鬼爪,在充滿戚惻的人臉上遊移搔爬,空氣中凝結著血液與鬆香的氣味,一絲莫名的詭異,漣漪般擴散開來,石壁滲出水珠,此刻卻似一滴滴沉積了數百萬年的苦血。


    鐵蛋心驚半晌,忽然尋思:“如果換了我救了小豆豆一命,小豆豆不曉得會不會這樣抱著我?”


    竟無端有點羨慕起林三,轉眼望向秦琬琬,隻見她眼眶中滿是淚珠,不住抽噎,益顯淒豔動人。


    鐵蛋心想:“舉凡妖怪臨到這個當口,大約都是一樣吧?”


    既覺自己也可能有此福分,腦海裏便立刻浮起秦琬琬抱著自己痛哭失聲的情景,心中不禁大為酸楚,又彷佛見到自己渾身鮮血,咕咕咕噥噥的念著“今生今世,永為我妻”,更加泫然欲涕,隻覺這句話兒比佛經上的句子好聽大多,轉念卻忖:“‘妻’?‘妻’是個什麽東西?”


    又覺意義複雜深邃,比佛祖他老人家還要難懂得多。


    正自顛三倒四,淚流滿麵,忽聽秦琬琬的聲音在耳邊道:“你哭什麽?”


    忙一偏頭,正迎著那雙欲哭還笑,欲語還休的秋水瞳翦,竟立刻感到其中正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溫柔體貼,恍若柳絲春意,直沁人心脾,不由呆了呆。


    秦琬琬一低頭,抹去淚痕,忽然大步走到兀自躺在地下的“金龍堡”徒群中,一一解開他們被封住的穴道。


    秦璜立刻皺眉喝阻:“琬琬,你幹什麽?”


    秦琬琬歎息一聲。


    “爹,算了吧,得饒人處且饒人,事到如今,難道還斷不掉唯我獨尊的妄念?”


    秦璜彷佛就要大怒,但畢竟令晚吃了大虧,不再敢亂發脾氣,拚命克製下心頭暴火,沉聲道:“你們那幾個狗奴才給我聽清楚了,剛才你們因為受到嶽翎的煽惑,情尚可原,老夫今日破例網開一麵,饒你們不死,下次再犯,決不寬貸!”


    “躡雲龍”韋騰、“掉尾龍”李躍、“鐵背龍”楊潛、“赤須龍”石隱和一幹“金龍堡”精銳卻個個鼻噴冷氣,不發一言,站起身來之後,隻朝秦琬琬深行一禮,便掉頭走到一邊,連看都不看秦璜一眼。


    “獨角金龍”不禁氣得手腳冰冷,隻覺天地茫茫,竟無半個人可以信任,轉念想起今晚未能來到此處的三名部屬“醉花娘子”蘇王琪和薛聳、狄升,心上方才稍微有點寬慰:“隻有這三人始終對我忠心不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朝一日飛黃騰達,必得大大犒賞他們一番!”


    但聞仇占兒重重咳嗽一聲,道:“各位兄弟姐妹,鄉親父老,還有什麽糾紛,且等大家同心協力,脫出這鬼地方以後再說。現在自相殘殺,死一個少一分力量,恐怕到頭來沒人能活得了。”


    大夥兒為了掃除地牢中的陰鬱悲苦之氣,當即哄然叫好,分頭忙亂起來。


    東宗諸人也暫且撇下抱著林三屍身痛哭不止的唐賽兒,四下搜尋暗門通道。


    陳二舍卻走至一直呆在一旁的馬必施、桑半畝麵前,哼笑道:“怎麽著,你們兩個人不想出去是不是?”


    馬、桑二人搓手尷尬笑道:“當然……隻怕不見容於各位……”


    金剛奴大聲道:“你們雖然曾為那賊子的手下,但現在同樣也被他害了,沒有人會再算這筆舊帳。”


    馬、桑兩個麵容頓展,正要加入眾人行列,“大天王”何妙順突然喝道:“噤聲!怎麽會跑來了一頭獅子?”


    大家齊地一楞,豎耳聽去,果然聽見一陣低沉雄渾的嘯吼,由遠而近,雖是發於地麵之上,傳入地底眾人耳中,卻仍豐沛充足,震得耳膜隱隱發麻。


    “真空”、“無生”二使者喜動顏色,叫道:“教主來了!”


    大夥兒不禁嘩然,有的憂,有的喜,有的暗自嘀咕,心頭發毛,其中卻數鐵蛋最為激動,心想:“好多人以為我跟這個‘彭和尚’有關係,等下如能脫出地牢,倒要當麵間他一問。”


    但聞獅嘯刹那間來到頭頂,戛然而止,緊接著“劈啪”一聲大震,呼呼風響兀自久久不絕。


    又聽姚廣孝哈哈大笑。


    “空法師兄,愈老愈健了嘛,可喜可賀!”


    地底眾人又不由一陣騷動,萬沒想到名震天下的“白蓮”西宗教主,竟就是當年幹出無數惡事,令人發指的“空法”大師。


    大夥兒紛紛望向西宗二老,隻見他倆麵露微笑,再看少林住持“空觀”,卻是一臉陰寒之色,顯見此言不虛。


    石擒峰忽地冷笑一聲。


    “我早說過,少林寺專門造就反徒,這彭和尚難道不是當今天字第一號大反徒?”


    眾人均忖:“果然會反,連他的老巢‘少林寺’都被他反得胡說八道。”


    鐵蛋心上又是一凜:“我若真和這個大惡人牽扯上什麽關係,可不慘了?”


    一股強烈的恐懼之感頓時漲滿胸臆,竟有點希望自己的身世永遠都跟現在一樣不明不白。


    隻聞一個音量宏大,彷佛由幾百隻嗩呐合成的大嗓門,撼天裂地也似的道:“你就是嶽翎?好條漢子!替我掠陣,讓我鬥鬥這個如今大富大貴的小老弟!”


    話還未說完,狂飆怒濤般的聲響己先灌滿於天地之間。


    眾人又不由心忖:“這個老家夥性子如此暴烈急躁,倒不像奸狡陰毒之人。”


    但聞嶽翎朗笑道:“彭大教主之命,不敢不遵!”


    這兩大奇人今天也是首次碰麵,短短幾句話中卻都包含了既深且濃的惺惺相惜之意。


    姚廣孝的語聲已不若先前那般輕鬆,厲吼道:“‘飛鐮’、‘神鷹’二堡聽令:即刻擒殺嶽栩,不得有誤!”


    其實他此舉的用意並非真個要取嶽翎的性命,而是生怕他緩下手腳,乘機弄開堵住地牢入口的大石,放出眾人,一場煺獎惚夭豢擅狻


    地底人眾但隻聽得一片模模糊糊的喊殺衝鋒之聲,混夾在另一股颶風聲中,顯然二堡人馬已將嶽翎重重包裏起來。


    鐵蛋等七人不禁發急。


    “師父武功雖高,但被這許多人圍殺,恐怕還是凶多吉少。”


    愈是忙著找尋暗門出口,卻愈是摸不到半點頭緒,反而互相軋擠成一團,險些大打出手。


    忽又聽地麵上另一個蒼勁渾厚的聲音笑道:“唉呀呀,怎麽這麽多人在這兒打架?真是破壞風水,將來往在官殿裏頭的人,還會得安寧嗎?”


    歎口氣又道:“這塊地本可保住四百年以上的王氣,被你們如此一攬,可隻剩得兩百多年了。”


    言畢欷□不已,卻是一代奇俠張三豐的口音。


    彭瑩玉嗬嗬大笑,直有獅王懾服萬獸之威。


    “邋遢老兒,你跑來幹什麽?”


    眾人都不由駭異。


    “這彭和尚一麵和姚廣孝動手,一麵尚有餘力這樣說話,內功之深,簡直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隻聽張三豐咦了一聲。


    “你這和尚好生眼熟,倒像在那裏看見過……”


    彭瑩玉怒道:“王八老壞貨!連我也不認識了?你的尿布還晾在我山洞外沒收哩!”


    張三豐笑道:“哦哦哦,對對對,提起尿布就想到你,你是那個彭什麽東西的……”


    姚廣孝突然岔道:“你們兩個少攀關係!邋遢老兒!明人不說暗話,你到底想幹什麽?”


    居然也聲不頓氣不喘,隻是音量不比彭和尚來得宏大震人。


    張三豐囁嚅道:“姚老弟,這麽凶幹嘛咧?我在找我的徒弟……”


    大夥兒當下大喜過望。


    “張三豐一動手,還有什麽石頭推不開?”


    紛紛帶笑望向“快劍”關曉月,恭賀他有這麽個好師父。


    又聞嶽翎笑道:“你的寶貝徒弟就在你所站之處的地皮下麵,隻怕要你老人家費點力氣才救得出來。”


    張三豐哼道:“你又是誰?什麽‘問天下英雄,麵子幾何?塑古令豪傑,一文一個’,詩不像詩,麵子也做得狗屁至極!”


    鐵蛋想起那日師父在“飛鐮堡”外假扮張三豐,賣人皮麵具給自己,不覺噴笑出聲。


    “這老兒成天裝糊塗,其實什麽事都逃不過他眼睛。”


    仇占兒忍耐不住,奶娃娃般尖叫道:“張大俠,快來推石頭,盡嘮叨個什麽勁兒?”


    他的功力本不夠將話聲傳上地麵,但姚、彭、嶽、張四人俱乃當世絕頂高手,耳目何等聰敏,自然聽得一清二楚。


    張三豐原已尋著石級,碰碰蹭蹭的來至地牢門外,一聽這話,嚇了一跳,袋鼠般蹦跳回地麵,嚷嚷:“這個地洞有鬼!我的徒弟竟變成三歲娃兒了,我的媽喔!老漢老得愉快,隻等著當神仙,一點也不想返老還童,你們莫害我!”


    仇占兒氣道:“我不是你徒弟,我也不是三歲娃兒,你再不來搬石頭,你的寶貝徒弟就真要成仙了!”


    張三豐猶豫道:“我隻想救我徒弟,又不想救你……咱們打個商量,我如果把石頭搬開,請你不要出來,隻讓我徒弟出來,可不可以?”


    眾人都不禁暗罵:“這個老混蛋,分明是在找麻煩!”


    卻聽姚廣孝笑道:“那洞裏的人可多著咧,到時候你不想讓他們出來都不行。邋遢老兒,‘白蓮’三宗的人,你救不救?”


    張三豐立道:“沒交情,不救。”


    姚廣孝又道:“馬必施、桑半畝、秦璜,你救不救?”


    張三豐道:“近十幾年來太跋扈了,不救。”


    姚廣孝再道:“少林長老,你救不救?”


    張三豐道:“佛道本一家——”頓了頓,呸道:“不救。”


    姚廣孝笑道:“近來赫赫有名的‘鐵蛋’惡僧,你救不救?”


    張三豐哼道:“這家夥殺了我的師侄‘摩雲劍客’徐蒼岩,帳還沒跟他算,救他個屁!”


    姚廣孝笑道:“那你就一旁坐著吧,別忙了。”


    張三豐唔唔道:“我那徒弟素有仙骨,七日不飲不食,也不至於死。我就等其他人都死光了,再救他出來。”


    說完再無聲響,彷佛真的坐到一邊去了。


    大夥兒又是氣惱又是失望,想求關曉月開口向張三豐求情,又都扯不下這個臉,急得眾人摳脖子、咳濃痰,隻沒計較。


    但聞嶽翎笑道:“邋遢老兒,你拿什麽□?別以為沒人弄得動那塊石頭。”


    張三豐悠悠道:“我剛才看過了,那大石少說也有五千多斤重,當今之世,隻有四個人能弄得動它,可惜一個不肯,三個正忙……”


    嶽翎哈哈大笑。


    “你真當天下沒有第五個人能及得上咱們這些老不死?蔑視後生,頂頂要不得,沒想到你也會犯這種毛病。”


    張三豐笑道:“非我蔑視後生,而是如今後生太不長進。看看那個什麽馬功、柳翦風,竟被人目為年輕一代中的翹楚,簡直跟塊臭豆皮差不多,再瞧瞧那個桑大少爺,兩三下就被人家擺平了,叫我老漢如何看得起?”


    “美髯公”桑半畝聞言不禁大為徨急。


    想是桑夢資因見父親被坑,乃出手抗拒姚廣孝等人,結果反被對方製服。


    又聽嶽翎笑道:“這些小潑皮何足道哉?老實告訴你,當今第五人正在地牢之中,他不出來便罷,一出來管教天下人盡皆嚇殺!”


    地底人眾不由大皺其眉,相互瞪眼,想不出這間石室內有誰會是“天下第五人”。


    隻見“怏劍”關曉月微微一笑,朝“殺生和尚”方戒努了努嘴巴。


    “道兄,咱倆至今還未分出高低,與其硬拚,不如換種法子。”


    方戒怔道:“換什麽法子?”


    必曉月身形猝閃,竟欺至鐵蛋麵前,起手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他胸口上。


    鐵蛋絲毫未加防範,“哇”地慘叫一聲,仰麵跌到方戒腳邊。


    “殺生和尚”頃時露出三十年也未必見得著一次的生硬笑容。


    “好,咱們比比看,看誰打得凶!”


    探手提起鐵蛋,狠命一掌打得倒飛出去。


    餘人錯愕未已,“四天王”金剛奴卻猛地一拍巴掌,叫道:“對了!‘賤骨頭神功’!”


    刹那間,大夥兒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聽說這小子愈揍愈厲害,大家如果同心協力,把他好好的揍上一頓,脫出地牢就有望了!”


    當下摩拳擦掌,不分恩怨敵我,爭相圍攏。


    鐵蛋暗暗叫苦,抱著腦袋嚷嚷:“我不是賤骨頭!莫來莫來!”


    “小諦堋焙樟錘笑道:“師父,晚啦,忍著點,一下子就過去了嘛。”


    帥芙蓉搖頭晃腦的道:“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者,其謂師父也歟?”


    鐵蛋嚷道:“身都被殺了,還成個屁的人?”


    怎奈眾意已決,一個挨一個,圍成一個大圓,將鐵蛋圈在中央,齊聲喝道:“別賴!痹乖站起來挨打?”


    秦琬琬見這許多平日獨霸一方的江湖大豪,今日竟捐棄前嫌,聯手造就鐵蛋,心中固然欣喜,卻又怕鐵蛋承受不住,做不成“當世第五人”,反做了“地獄第一鬼”,不由急聲道:“各位大叔大伯,下手時先放輕一點,萬一……”


    金剛奴大笑道:“秦姑娘放心,這小子是個打不破的蛋。”


    仇占兒眯眯眼睛,接道:“到時候,包準還你一個……”他本想說“完完整整的大卵蛋”,轉念可覺這話當著大姑娘家未免不雅,趕緊改口道:“完完整整的好女婿。”


    秦琬琬立刻王臉通紅,下麵的話再也不好意思出口。


    “獨角金龍”秦璜十餘年來苦心培養女兒,隻希望日後能替她找個有權有勢的婆家,不料到頭來她竟愛上了一個比隻餿水桶強不了多少的癩頭小蛻校心中之氣苦,可想而知,現在卻好有這麽個機會,可以名正言順的痛打鐵蛋,況且他本不信什麽“賤骨頭神功”,暗自忖道:“兩下子打死這禿驢,別人也沒得話說,又可斷掉琬兒的癡念,乖乖嫁給建文太子,真是一舉兩得。”


    當即率先走到圈中,飛起一腳,把鐵蛋踢了個跟頭。


    陳二舍笑道:“喲!老丈人打女婿,愈打愈開心。”


    秦璜連連點頭。


    “不錯,愈打愈開心,愈打愈開心。”


    拳腳齊下,恰似擂鼓一般,使那隻胖皮囊發出各種激勵殺心的野蠻怪音。


    鐵蛋本還不願平白吃上這麽多苦頭,但剛才一聽秦琬琬滿懷關注的替自己求情,不禁一陣激動,尋思:“人家林三為了唐姑娘,連命都肯送,我挨幾下打又算得了什麽?等下能得小豆豆一句稱讚也是好的。”


    陡然勇氣倍增。


    又想到師父跳入葫蘆之前,對自己說“後事全交給你”時的神情,頗有器重與信任之意。


    “總不能讓師父失望吧?這麽多人全靠我救命哩。”


    隻覺肩頭沉重,不得不奮起承天下毒打於己身之心,挺了挺腰幹,硬了硬頭皮,苦笑道:“來吧來吧,想當‘天下第五人’,先得做做過街老鼠,真個是‘如要見佛,先曆萬劫’……”


    本咕噥噥,說之未休,幾十隻拳頭腳板已同時踢打到他身上。


    地牢內幾十個人,首推西宗“真空”、“無生”二老功力最深,自然當仁不讓,站在最內圈;再來則是少林“空觀”長老以及“南劍北刀”;北宗“四大天王”和“三堡”老堡主還隻排在第三層。


    其餘諸人自度打也是白打,起不了什麽作用,便隻於最外圍圈成一個大圓,拍手呐喊,同時為挨打及打人的雙方助陣歡呼。


    這一頓痛揍,即連江湖上有史以來最壞的壞蛋也不曾受過,不想今日鐵蛋為了救眾人之命,竟得捱上這麽一場非人酷刑。


    隻聞皮鼓“咚咚”,不絕於耳,鐵蛋渾身上下發出無盡聲響,蛋般軀殼更四下亂滾。


    鐵蛋咬牙苦撐,隻覺七竅之中塞滿淤血,整個人憋悶得簡直要爆裂開來,體內真氣時而分作千萬小鄙,到處流竄,猶如針刺火灼,痛癢難耐,時又匯成數道洪流,專往要穴衝突,宛若毒龍翻波跳浪,攪得五髒六腑全離了位置。


    “西宗”二老起初尚不大相信“賤骨頭神功”真有傳言所說的那麽神妙,隻用上了一半力道,各自打了鐵蛋七、八下,便有點怕他承擔不住,趕緊收手,不料往鐵蛋麵上一看,卻見他眉目之間神光燦然,兩頰微紅,恰似酒鬼淺飲三杯,興頭才剛開始一般。


    二老互望一眼,心下駭異不已。


    “世上真有如此古怪的功夫!咱倆卻像兩隻在井裏待了八十年的老青蛙,直到今日才略知世界之大。”


    忽然憶起彭和尚曾經講過的一番話,又不由楞楞的盯住鐵蛋,彷佛想從他臉上找出什麽東西似的。


    金剛奴笑道:“二老恁地秀氣,須像我這種打法,才能把鐵蛋鏈成鋼蛋。”


    大步搶入內圈,□大拳頭打鐵一樣隻顧亂砸。


    鐵蛋臉色果然宛若火中鐵塊,愈來愈紅潤,甚且緩過氣息,笑道:“你老小子怎麽愈來愈沒勁兒了?”


    不知自己內勁愈來愈強,卻以為人家愈來愈沒力氣。


    仇占兒嚷嚷:“不得了!不得了!咱們已經不夠看了,即便是長江決口,後浪也未必推得如此之急。空觀長老,你們少林寺果然有一套,服了服了!”


    空觀藍灰色的鷹眼熠熠閃爍,冷笑道:“這卻不幹少林的事。無欲從小受嶽翎調教,更不知從那裏學得這身古怪功夫,老納忝為住持,一直都被蒙在鼓裏。”


    忽然一掌,拍向鐵蛋胸前“期門”大穴。


    “期門”乃人身三十六大穴之一,重擊必死。


    大夥兒剛才出手,俱都避開鐵蛋周身要穴,以免誤了大事,不料這空觀竟如此莽撞,不分青紅皂白,猝下重手。


    卻見鐵蛋就地打了一滾,昂聲大叫:“好舒服!”


    一骨碌跳起,活像匹蓄勢待發,奮鬣揚蹄的野馬。


    大夥兒的精神也為之一振,不但卯足全力,且盡往鐵蛋要害招呼,刹那間各種至剛至陽的動力,爭相擊上鐵蛋前胸後背二十八處大穴,撩得鐵蛋直呼暢快,好似跌入了一個暖洋洋的漩渦之隻覺自己的身體愈來愈胖,卻愈來愈輕,簡直像個充滿了氣的球,隻想鼓騰,隻想蹦跳,隻想把躍動於四肢百骸裏的無限精力向外放射,腦海中更是一片暈醉恍惚,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也不知過了多久,鐵蛋好不容易慢慢清醒過來,張眼隻見痛揍自己的一二十名高手全部麵色慘青,盤坐在地,渾身衣衫淋過雨一般透□,雙手卻死命搗著耳朵;再看外圍一幹人眾,有的仰、有的仆、有的跪,身體蜷曲成各種形狀,隻求能將頭顱包住。


    鐵蛋大感奇怪,翻身一跳,差點把頭撞在石室頂上,嘴裏笑道:“你們幹什麽?”


    卻沒半個人聽得見他的話。


    鐵蛋大腳跨入師兄、徒弟堆中,一把提起“石頭”無懼,間道:“你們的耳朵怎麽啦?”


    石頭回過神來,發抖道:“老七,求求你,別叫了,世上那有道麽難聽的聲音?”


    赫連錘鬆開搗耳雙手,咕嘟低罵:“叫春!爛胯腿子的大野貓!”


    餘人也都小心翼翼的放下手掌,真個再沒聽見鐵蛋的大嚷大叫,才重重吐出口氣,冷汗卻又無止無歇的冒出來。


    地麵上不知怎地,似也停下了爭鬥,四方一片怪異的寧靜。


    鐵蛋正摸不著頭腦,忽聞張三豐喃喃之聲自頂傳下:“這怎麽可能?隻不過眨了眨眼兒,就冒出來這麽個高手,又不是蒸饅頭?”


    原來剛才鐵蛋在心神恍惚之際,不住叫喊,內力強勁得將聲音一直送上地麵,頓令交戰雙方盡皆錯愕,罷手住鬥,地底眾人更被他震得腦袋發炸,他自己卻一點也不知情。


    又聽嶽翎哈哈大笑。


    “小雞悶在蛋裏要經過不少時候,破殼而出卻隻須一瞬,這麽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枉吃了八十年難蛋。”


    張三豐笑道:“我吃的蛋都沒孵出過小雞,我當然不曉得啦。”


    鐵蛋心忖:“功力到底增強了多少?”


    暗一提氣,隻覺內息豐沛雄厚,竟似體內憑空多出了一個大海,無邊無際更摸不著底,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三天王”仇占兒奮力爬起,擰了擰身上衣裳,“唏哩嘩啦”弄了一地水,搖搖頭道:


    “打人也會打得這麽累,以後再不打人了……小子,你還楞在那裏幹嘛?咱們打你可不是白打的,快去搬石頭!”


    餘人也都疊聲催促:“快去快去!叫他們看看厲害!”


    鐵蛋心中並無把握,勉力抖擻精神,往雙掌上各吐了口口水,振臂、旋腰、扭頭、拱屁股,各種惡形惡狀搬弄一回,“呀喳”一聲大吼,自己卻先退了兩步。


    仇占兒跌足道:“打鐵趁熱,快快快!”


    鐵蛋無可推搪,碎步上前,先伸右掌抵住大石,試了試勁道,隻覺那石頭並沒有想像中重,當即信心大增,左手也跟著舉起,運足力氣,慢慢向外椎,大石發出悶哼,頓時顫巍巍的搖紋鵠礎


    大夥兒歡聲雷動,又叫又跳。


    這一刻,鐵蛋在他們眼中,簡直是天底下最可愛也最偉大的人物。


    鐵蛋今生從未覺得自己竟如此重要,更沒想到自己會這麽受歡迎,不禁喝醉了酒一般,原本已然豐沛無比的內勁,益加浪頭也似鼓蕩到最高峰。


    金剛奴喝道:“不要細摳細摸,用力推它一家夥!”


    隨著這聲暴雷震喝,鐵蛋嘴中也發出一響霹靂,眾人但覺一陣颶風寒氣壓麵倒來,全部不由自主的跌出七、八尺,再定睛看時,隻見那巨石急速向後退去,大夥兒驚叫不已,忙伸手堵耳,拿樁穩胯,卻已是不及,“轟隆”一陣裂天絕響,地麵彷佛馬背似的猛一顛簸,把所有人都甩上了半空,跌下來又堆成一團七手八腳的人球。


    隻聽鐵蛋撕著喉嚨嚷嚷:“門開嘍,門開嘍!”


    眾人不顧疼痛,拚命想要爬起,卻怎麽爬也爬不起來,最後才發覺原來是鐵蛋高高坐在人堆之上,兀自手比腳畫,樂得什麽都忘了。


    無惡氣極大罵:“老七,你從前是個討厭鬼,你現在還是個討厭鬼,你永遠都改不了你那副討厭得要死的嘴臉!”


    鐵蛋這才覺醒,忙從人堆上跳下,仍然手舞足蹈,大叫“門開嘍”。


    眾人紛紛爬起,見那大石竟深深嵌在對麵石階壁裏,俱皆駭異。


    秦琬琬剛才也被壓在人堆之中,不知被那幾隻怪手白摸了好幾把,心中羞惱萬分,照準鐵蛋踢了一腳,罵道:“你還發瘋?”


    鐵蛋卻對著她笑嚷道:“哇,我好大力氣!麽蠛麽螅 


    邊叫邊率先衝出門外,每一級石階便都回響起“好大好大”之聲。


    眾人生恐這滿布機關的地牢又變出什麽花樣,也爭相蜂擁出門,一群土撥鼠也似搶上石階,往地麵直跳。


    東宗弟子有的拔下神劍,有的攙起唐賽兒,有的抱起林三屍身,卻連看都不看韓不群,默然出門而去。


    “李白怕”李黑昏頭搭腦的走在最後,忽見韓不群竟動了動,口中發出微弱的呻吟。


    李黑心中不忍,挨過去笑道:“還沒死呀?難道真個活不膩?”


    韓不群掙了幾下,彷佛知道自己沒救了,臉上漸漸露出一抹獰惡之色。


    “小子,幫我一個忙。”


    李黑急急搖手。


    “別找我,我可沒錢包你白包。”


    韓不群哼笑道:“我也不想那麽麻煩,這裏正是我上好的埋骨之所。”


    費力從懷中掏出一帖符咒。


    “用我的血,把我的生辰八字寫在上麵。”


    李黑出身武當,對這些玩意兒自也稍知一二,遲疑著問:“你想害誰?”


    韓不群麵如厲鬼。


    “咱韓氏‘白蓮’最大的仇人——朱元璋一家老小。”


    李黑尋思:“姓朱的、姓韓的,反正一樣壞,讓他們去狗咬狗。”


    當即依言寫上韓不群的生辰八字,又遵照指示拿去地牢西北角上掩埋妥當,回轉來時,韓不群已睜著眼睛死去,嘴角浮出娃娃般甜蜜的笑意,彷佛已然親眼見到大仇得報一般。


    李黑心忖:“這種邪術有個屁用?”


    然而遊目一掃空蕩蕩的地牢四周,竟隻覺渾身陰寒,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哆嗦。


    他那知後來朱棣為了要鎮壓元室的王氣,將沈渣土和開鑿筒子河挖出來的泥土,一古腦兒全堆到此處地麵,即是日後俗稱的“煤山”。


    韓不群埋骨於此山之下,兩百多年後,明朝最後一個皇帝明思宗被“闖王”李自成逼得自縊於此山之上,兩姓恩怨至此作一了斷,亦不可謂與姓李的渾頭所埋下的符咒無關。


    李黑愈瞧地牢裏種種陰怖血腥之相,愈覺寄寒徹骨,被鬼掐住脖子似的悶嚎一聲,連滾帶爬衝上石階,混入眾人堆中,惹得大家都罵:“酒蟲犯闕了是不是?”


    須臾來到洞口,清冽空氣迎麵撲來,大夥兒的精神都為之一振。


    金剛奴卷起袖管,喝道:“咱們彼此之間的舊帳先還別算,先打散了那群猢猻王八蛋再說!”


    眾人哄然應是,箭射弩奔,紛紛躍上地麵。


    星空雪地之中,隻見“魔佛”嶽翎空手站在“飛鐮”、“神鷹”二堡人馬圈內,神態悠間,與腳邊的成堆屍體極不相稱;張三豐卻離得老遠,坐在一落石材上咧嘴傻笑。


    老虎和尚姚廣孝對麵則立著一名身材魁梧異常,須發宛若獅子一般覆蓋了整個上半身的白衣老人,眉展目瞬之間,透出十裏外都聞得著的鞭炮氣味。


    眾人心上立刻澎湃起一陣強烈波濤。


    這個五十年前偷盜少林鎮寺之寶“如來神功譜”,殺害了滿門“空”字輩師兄弟的“空法”大師;卻又首舉義旗,反抗蒙元,四處傳布彌勒思想,即連朱元璋亦受其教誨的彭和尚;繼而擁立徐壽輝,創建“天完”國,席卷荊襄,稱霸一方的“護國大法師”彭瑩玉;如今又是聲勢最為龐大,最教朝廷頭痛的“白蓮”西宗彭教主,身上究竟負載著多少傳奇,胸中究竟蘊藏著多少玄秘,恐怕連神通廣大的觀世音菩薩都未必搞得清楚。


    大夥兒對他也隻是聞名而已,從未見過麵,此刻都不由暗暗嘀咕:“這個老家夥那裏像個和尚?簡直是頭毛猩猩!”


    彭瑩玉的目光也正朝這邊掃視過來,彷佛兩道火焰,燙得眾人眼睛生疼,趕緊低下頭去。


    鐵蛋心髒也自狂跳不已,卻硬是收不回視線,一逕瞪著那覆滿毛發的獅子麵龐發愣。


    彭瑩玉目芒映奪,終於落定在鐵蛋身上,眼中立刻露出一抹極端怪異的神情,張了張嘴巴,又強行按捺住壩錚隻輕歎一聲,喃喃道:“還是沒有破,可惜可惜,還差一點。”


    張三豐嘟嚷道:“真要破了還得了?咱們都沒得混啦。”


    姚廣孝麵容凝肅,沉聲道:“空法師兄的‘如來神功’終於找到傳人了,真不簡單,連心狠手辣的功夫都學得青出於藍。”


    鐵蛋身上這種古裏怪氣的“賤骨頭神功”,至今還沒有人知道究竟算是那門子功夫,不過大家都自心忖:“本有人說是藏邊‘七毒門’的‘吸功大法’,如今看來顯然不對。‘吸功大法’不但能吸走對方的內力,且會令對方中毒死亡,咱們剛才打了他這半天,除了累,根本一點異狀都沒有,由此可見武當‘摩雲劍客’徐二俠也決非‘鐵蛋惡僧’所殺。”


    心中本已很感激鐵蛋,此刻更不由爭相替他說話:“你才他奶奶的心狠手辣!就算他身負‘如來神功’又怎麽樣?經書不是他偷的,人也不是他殺的,少林弟子身懷少林絕技,本就天經地義,要你姓姚的放什麽屁?”


    彭瑩玉哈哈大笑。


    “你們別為這件事情傷腦筋啦,全都是胡猜亂想。‘如來神功’雖為少林七十二項絕技之首,但在那個小家夥麵前,根本一文不值,何須費勁去學?”


    眾人都唬一跳。


    “難道還有比‘如來神功’更厲害的功夫不成?”


    隻聽金剛奴大吼道:“什麽都別嚕蘇,先宰了那些龜兒子再說!”


    大夥兒早已怒氣填膺,紛紛掣出乓刃,就待一湧而上。


    張三豐突地一響斷鐵大喝:“且慢!”


    直將眾人震退了好幾步。


    張三豐臉上現出難得一見的肅穆神情。


    “凡事總有解決之道,用不著多傷人命。”


    姚廣孝眼珠轉動,笑道:“依你之見,又當如何?”


    口氣已大不如先前霸道,頗有商量的餘地,實因他盱衡局勢,不得不然。


    “飛鐮堡”本仗著馬必施與“飛鐮五雄”,才得以橫行江湖,在“三堡”之中勢居首位,但自從那次激烈內訌之後,可謂菁英盡去,隻餘下一大堆專會拚命、全無功夫的堡眾,此次又隻來了兩、三百名,戰力十分有限;“神鷹堡”則因往常太愛賣弄花拳繡腿,一旦真刀實槍硬拚起來,隻覺招多而用少,式倍而功半,不反挨人打便算不錯。


    罷才嶽翎獨鬥二堡人馬已然遊刀有餘,現在又放出這許多條大蟲,顯而易見,消滅二堡隻在指顧之間。


    姚廣孝心念電閃,麵容依舊一片輕鬆,悠悠道:“邋遢老兒的意思,可是一個對一個?


    這我讚成。姚某人今日就憑這一雙肉掌,會會天下英雄。”


    這一下避重就輕,倒也耍得漂亮。


    他眼見對方陣中高手雖多,但真能與自己抗衡的也隻彭瑩玉和嶽翎二人而已,縱然戰之不勝,起碼也能全身而退,還可保住二堡人馬,徐圖再起,當即亳不考慮的開口搦戰。


    “四天王”金剛奴立刻大步上前,一派黑影團團滾動,好像在地下潑了一層墨。


    “先讓老子教訓教訓你這小子!”


    巨掌叉開,遮星暗月,直如一張餃子皮,把姚廣孝的腦袋當成餃子餡兒一樣的兜頭包落。


    姚廣孝噴口大笑。


    “邊區土匪也敢在老夫麵前放刁?”


    翻掌豎立胸前,“絲絲”刀風破空,隻一砍剁,金剛奴立覺渾身都著起火來,忙不迭向後退避,頭頂仍不免一涼,大把頭發在銀天雪芒之中根根散落地麵。


    這一手委實俐落至極,不論敵我雙方都鼓掌喝采,連金剛奴也不禁一翹大拇指。


    “姓姚的,我服了你,這輩子再跟你作對,我‘四天王’不是人!”


    雙掌一摸頭皮,將滿頭頭發盡皆削去,昂首退回陣中,照樣也贏得了一片叫好之聲。


    “大天王”何妙順一抱拳道:“在下領教少師高招。”


    正待越眾而出,忽聽“魔佛”嶽翎搶道:“何兄,稍等一會兒。”


    他不管在“三堡”或“白蓮”東、北二宗之間,都具有無上的威嚴,何妙順當即止步,扭頭露出疑惑的神情。


    嶽翎目注姚廣孝,緩緩道:“咱們幹脆一點,用不著拖泥帶水,也免日後說咱們用車輪戰法戰你。”


    抬手一指鐵蛋。


    “這個東西才隻十九歲,我賭他接你五招不成問題。”


    姚廣孝闊嘴飄出微笑。


    “如果接不下?”


    嶽翎目射寒光。


    “嶽某人終身供你驅策!”


    眾人胸中不禁齊打一下鼓。


    “雖說小家夥已非昔可比,但姓姚的何等老辣高強,接他五招實在難說得很。這賭注下得太險了一些。”


    鐵蛋更是大吃一驚,連連向師父拋出求饒的眼光。


    姚廣孝虎目圓睜,兩顆眼珠子水車般上下直滾,才想開口答話,彭瑩玉卻已先搶道:


    “何止五招?接他十招都不礙事。空性,咱們就以十招為準,小家夥若接不住,咱‘白蓮’西宗全聽你號令,但如果他接下了,你卻要怎麽樣?”


    姚廣孝仰天大笑。


    “姓姚的十招之內拿不下那個小斕埃要這一身武功也是沒用!”


    彭瑩玉擊掌道:“好!一言為定。小家夥,上!”


    須發飄飄,大步往旁移開,神色篤定得有若磐石。


    嶽翎笑道:“彭教主可真是獅子大開口,倒顯得我小氣了。好吧,舍命陪鐵蛋,我也賭十招。”


    身子不知怎地一轉,早脫出二堡包圍,恰與姚廣孝、彭瑩玉鼎足而立,伸手一指三角形的中央。


    “揚名立萬正在今朝,快來快來!”


    鐵蛋叫苦不迭,隻覺肩膀壓上了兩座小山,弄得腰幹都有點挺不直,硬著頭皮走到姚廣孝對麵七尺之處站定,腦中兀自發暈。


    彭瑩玉哼道:“見不得大場麵?沒出息!”


    聲若鍾槌,狠狠敲入鐵蛋腦袋,不由得清醒過來。


    又聽“搏命三郎”左雷一旁大叫道:“師父,你怕什麽?反正輸了也不賠你的本,就讓那兩個老鬼去當姓姚的奴才!”


    大夥兒俱皆忍俊不住,噴笑出聲。


    鐵蛋心中頓感一陣輕鬆,蟄伏在血管底層的那股永不服輸的狠勁,便又如同潰閘洪水一般衝湧到全身每一處角落,他的瞳孔開始收縮,經脈開始跳動,肌肉開始膨脹,甚至連指甲都發出“必必剝剝”的炸響。


    姚廣孝似乎看出了一些不妙的兆頭,一向懶倦的病⒚媾淤康羋凍魴釷屏隕鋇難相,隻喝了聲:“注意了!”


    天地就陡然變起色來。


    有一刹那,鐵蛋幾乎放棄了招架的念頭。


    鐵蛋從小佩服觀音菩薩,因為少林寺“大雄寶殿”內供著一座千手觀音像,鐵蛋每次望著他,就覺得天下沒有人能在他手下走過三招。


    “隻有一個人,我不敢跟他打。”


    每當鐵蛋把師兄弟打得落花流水之後,都會指著佛像,說上這麽一句。


    然而此刻,鐵蛋眼中卻似看見了一千尊千手觀音,使他覺得自己僅有的這兩條手臂根本派不上用場,但他瞧覷來勢,彷佛全為硬手,便立即尋思:“我又不怕打,就給他打一下又怎麽樣?老家夥不用兵刃、又不用點穴擒拿,算他倒楣。”


    鐵蛋隻有兩隻手,兩隻手卻正好護住一顆頭。


    隻覺胸口一陣電觸雷殛,軀體便隨著狂風亂舞起來。


    換在以前,鐵蛋縱有神功護身,也禁不住姚廣孝半掌的力量,但他現在身懷當世一四二名拔尖高手毒打之功,內息雄渾,實己與姚廣孝相差不遠,這一擊雖打得他飛出七、八丈,卻絲毫未傷著內腑,反而感到真力又增強了許多,半空中一個魚躍,穩穩站落地麵,臉皮宛如鑽石一般放出異樣光彩。


    眾人立爆一片歡呼:“一招啦!”


    心中卻都忖道:“姚廣孝若一連打他十掌,小家夥不曉得要變得多厲害呢!”


    回想起自己數十年來爭勝逞強,心頭不由蒙上一層惘然與頹喪。


    姚廣孝臉色更是變得怕人,時青時紅,誰也猜不透他心裏正在想些什麽。


    “飛鐮”、“神鷹”二堡人馬尤其悚懼萬分,他們剛才已被嶽翎一陣狂飆殺得魂飛魄散,隻因姚廣孝尚能硬撐在那兒,方才稍微保持住一點膽氣,不料現在竟又冒出個鐵蛋,一副神勇難當的模樣,眼看就要逼使姚廣孝認輸,更加上那許多條大蟲在旁虎視眈眈,衡情度勢,顯然凶多吉少。


    隻聽“翹遙鷹”秋無痕大聲道:“柳堡主,這兒沒我的事,我先走一步了。”


    當真就要轉身離去。


    柳翦風怔了怔,急道:“秋兄,你這是什意思?”


    秋無痕一翻白眼。


    “一個人隻有一條命,我可犯不著為‘神鷹堡’送上這條命。”


    柳翦風氣得滿臉通紅,結結巴巴的道:“‘神鷹堡’待你不薄,你怎能在最危急的時候一走了之?日後傳揚出去,你姓秋的還能做人嗎?”


    秋無痕冷笑連連。


    “你這話好生奇怪,我本來就是人,何須再做什麽人?況且,我為‘神鷹堡’出了那麽多年力,對‘神鷹堡’又何嚐薄餅?你的想法未免太一廂情願。若論你我之間的私交……”


    語聲稍頓,一指“王蔡吳洪”四個老頭兒,續道:“他們給我一萬兩黃金,叫我推你為堡主,我難道沒有一切照辦?我對你早已仁至義盡,再沒什麽好說的。”


    一語方畢,“蹁躚鷹”燕銜翠立刻大聲咋唬:“一萬兩?我才隻拿五千兩,更沒理由為‘神鷹堡’買命了。”


    柳翦風暴跳如雷。


    “姓燕的,你說話莫味著良心,你明明也拿了一萬兩……”


    燕銜翠笑道:“口說無憑,收據拿出來給大家瞧瞧。”


    這種交易自然不會有收據,當下“步虛鷹”雲含煙叫道:“我才隻拿三千兩,去他的去他的!”


    “舞月鷹”花團簇嚷嚷…


    “我更少了,欺負人嘛!”


    大名鼎鼎的“神鷹堡”六大支柱果然輕功絕佳,就在論斤論兩聲中,一下子走得影兒都不見了。


    其餘“神鷹”堡眾俱各心忖:“人家一萬兩、五千兩的都走了,咱們這些三百兩、一百兩的還留著幹什麽?”


    不管大鷹、小鷹,一齊走得精光。


    柳翦風頓時氣呆在當場,作聲不得。


    卻聽一人叫道:“喂喂喂,你們別走,你們跑光了,四年後誰來推我當堡主?”


    原來是“摘星玉鷹”桑夢資剛剛被老子救醒,竟比誰都發急,放足尾隨眾鷹而去,隻聞得“沒了你們,誰來推我當堡主?”的悲淒叫喊,在黑夜之中久久不散。


    金剛奴等人見狀,都不覺失笑,唯獨嶽翎神色黯然,欷□不已:“當初創建‘神鷹’,本是想讓每個人都能活得自由自在,不意如今居然落得這般收場。”


    一瞬間,隻覺得人世乏味至極。


    忽聞“鐵麵無私”馬功喝道:“‘飛鐮堡’忍辱臥底,隻為誅除這些奸賊,今日果然大功告成。弟兄們,上!”


    抖出飛鐮彎刀,沒命向柳翦風撲去。


    眾人大大一楞之後,都搖頭不迭,直想不出老天為何會造出這等卑鄙無恥的家夥。


    “飛鐮堡”徒更被這個新堡主的種種行徑攪得目瞪口呆,再也不跟以往一樣振臂響應,反而把雙手都縮到了背後。


    隻見馬功黧黑精悍的麵龐上,掛滿了正義凜然之氣,縱刀直劈柳翦風頭顱。


    “梳翎神鷹”雖因變起肘腋,頗有點措手不及,但終非易與之輩,純金雙槍翻自腰間,左槍險險架開彎刀,右槍紮向對方胸口。


    馬功手腕倏轉,“嘩啦”一聲鐵鏈響亮,早纏住柳翦風右手短槍,彎刀由上而下劃個弧形,眼看就要跌落地麵,卻又詭異絕倫的往上一跳,倒釣柳弟風下陰。


    柳翦風忙橫過左槍來攔,又吃彎刀刀刃咬住,抽拔不得,馬功手腕再抖,鐵鏈兜出一個大圈兒,套向對方頸項。


    柳翦風狗急跳牆,索性撇下手中雙槍,猛然往前一撲,抱住馬功腰肢,雙雙滾倒在地,糾扭作一團。


    馬功手中的飛鐮彎刀反而礙事,也忙甩開兵刃,伸手去掐柳翦風的脖子。


    兩人卻似一對潑皮無賴,踢咬叫罵全用上了,打得滿地生煙。


    “千麵羅刹”何翠尖叫道:“早就叫你把這個不肖狗種斃了,你偏不聽,現在好了吧?”


    姚廣孝凜冽一笑,虎牙森森,似欲齧人。


    “反正是些沒有用的東西,多一個少一個根本無所謂。”


    扭頭朝向鐵蛋,喝道:“小子,再來!”


    鐵蛋剛才硬挨第一掌,已知自己的功力不比他差多少,畏懼之心盡去,腦中早擬好對付他的策略,口裏笑道:“這回可不讓你了!”


    虎跳上前,雙拳撼嶺碎山,直如一具攻城鐵梃,沒天沒地的隻管搗向對方身軀,去勢迅若疾火,逼得姚廣孝毫無回旋餘地,隻好舉掌硬架,“砰”地裂石之聲才起,鐵蛋略退一步,第二拳卻又緊接著擊出。


    鐵蛋明白姚廣孝著數之精奇遠勝於己,因此一上手便采取硬拚之勢,不讓對方有任何取巧的機會,雙拳收放有如閃電,已一連擊出七拳。


    姚廣孝嘿嘿出聲,也一連還了七招。


    隻見地麵上的雪石磚瓦全蹦上天空,幾將二人身形完全淹沒,眾人隻能從那一串雷鳴聲中,默計二人交手的次數:“五、六、七、八……八招了,小家夥真了不得!”


    其實鐵蛋攻到第六招上時,雙臂已然酸不可耐,手骨更痛得似已根根折斷,勉力支撐著攻出第七拳,渾身上下立刻劇烈抽搐起來,彷佛就要萎縮成一球極小的肉丸子。


    鐵語眼昏花,手腳發軟,暗喊一聲“完蛋”,實在沒有力氣攻出下一招,然而想到師父今後的命運全操縱在自己手上,不得不拚盡全力,像從豆渣裏□出最後一滴油似的提起最後一口氣,連同身體一齊推了出去。


    這本是電光石火間事,旁觀眾人並不覺得有絲毫異狀,還當鐵蛋愈戰愈勇,都不禁大聲呐喊:“九招啦!”


    鐵蛋卻隻感苦不堪言,他的雙拳正抵著姚廣孝的雙掌,臉龐正對著姚廣孝的臉龐,他的眼睛看見一隻冰冷慘酷,且正發出無盡嘲弄光芒的透明眼球,他的身體已無法動彈,幾乎全靠姚廣孝身體的支撐,才不至於倒下。


    然後他的耳朵依稀聽見姚廣孝的聲音:“小子,我一根指頭就能叫你死,但這又怎麽樣?武術根本是個可笑的東西,你我周身也都是一些可笑的人。我改變主意了,小子,你來吧。”


    鐵蛋頓覺姚廣孝雙掌往後一收,自己的雙拳便不由自主的打在對方胸口上。


    大夥兒立爆一片叫囂:“十招了!姓姚的,你輸了!”


    采聲未落,就見姚廣孝退開兩步,闊嘴一咧,一連吐出幾十塊比拳頭還大的血塊,寬壯雄健的軀體竟一下子縮小了許多。


    眾人隻道鐵蛋一拳打得他功力盡廢,又自叫好不已,唯獨鐵蛋心中明白,見他毫不猶豫的將數十年的功夫毀於一旦,不由驚得呆住了。


    “空觀”大師高唱一聲佛號,藍眼閃動,緩緩道:“空性師兄,但願你從此斷盡一切貪嗔癡妄,未始不是你的福氣。”


    卻見姚廣孝依舊神采奕奕,滿臉掛著鄙夷不屑之色。


    “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的計畫就決不中止。”


    仇占兒尖笑道:“你還誇口?如今你已是廢人一個……”


    姚廣孝咧嘴大笑。


    “你們這群三流笨蛋,老以為武功就是一切。其實這等莽漢之技,根本不值個大屁!我這一身武功,要不要都無所謂,你們少在那兒洋洋得意。”


    在場諸人俱將武功視作第二生命,乍聽此言,都不禁楞了楞。


    姚廣孝望著仇占兒,悠悠續道:“你剛才說我沒了武功,就是廢人一個。好,我現在就站在這裏讓你殺!”


    背負雙手,擺出一副待宰羔羊之態。


    大夥兒都被他搞得摸不著頭腦,暗暗尋思:“難道他是故意輸的?他為什麽要故意輸?


    為什麽要把一身武功廢掉?難道他竟用這種方法向我們示威?”


    滿心覺得不可思議,自度己身決無膽量在強敵環伺的情形下廢掉武功,便都不由望著對方臉龐發起怔來。


    姚廣孝冷笑道:“怎麽著,連個廢人也不敢殺?你們不是一向以武功自豪?就漂漂亮亮的殺我一次,給我看看。”


    眾人又都心忖:“姓姚的花樣多,說不定武功根本沒有廢掉,還是別上他的當,反正他已經認輸,咱們也用不著逼人太甚。”


    東思西想,隻沒半個人敢貿然上前。


    卻聽“鐵麵無私”馬功叫道:“我來殺你!”


    奮力擺脫柳翦風的糾纏,狠命撲向姚廣孝。


    老虎和尚連動都不動,嘴角兀自掛著微笑。


    彭瑩玉搶上一步,喝聲:“憑你也配?”


    大手一揮,把馬功震得倒飛回去。


    柳翦風恰恰翻起身來,順手一掌打中馬功後背。


    馬功口中鮮血狂噴,凶悍異常的將身一轉,雙手緊緊掐住柳翦風的脖子。


    柳翦風掌不停擊,打得馬功胸口骨碎肉裂,馬功卻死也不放手,螃蟹鉗子一般愈收愈緊。


    “千麵羅刹”何翠急叫:“風兒!”


    衝上前去想要扳開馬功的手掌,竟然扳之不動,急得嘶聲哭喊:“姚郎,快來,那個來幫幫忙,求求你們……”


    姚廣孝視若無睹,轉臉對著嶽翎緩緩道:“當初你創建‘神鷹’、‘飛鐮’,曾否想到有今天?我可是早就算準了有此下場。”


    嶽翎麵色慘黯,搖頭不語。


    秦琬琬抽出背上寶劍,向何翠擲了過去。


    何翠急急接劍在手,猛然斬去馬功雙臂,柳翦風卻已舌尖微吐,氣絕多時,屍體向前一倒,又和馬功的屍體撞在一起,兩人僵仆在地,仍然難解難分。


    姚廣孝毫不動容,冷笑道:“沒有用的東西,都是些沒有用的東西!”


    目中湧出透骨寒光,續道:“我的錯誤在於一直把江湖人物估計得太高,還希望你們能助我成就一番大事業,豈知你們竟都是些眼光如豆、胸無大誌的豬狗!老夫從今日開始另起爐灶,再也不跟你們這些上不了抬盤的小醜打交道!”


    卻向嶽翎一抬下巴。


    “隻有你,等你那天雄心再起、銳氣複萌的時候,你來找我。”


    言畢轉身,大步而去。


    何翠抹掉淚水,叫道:“姚郎,等等我!”


    拋還秦琬琬的寶劍,匆匆趕到姚廣孝身邊,想要伸手去攙,卻被姚廣孝虎地摔開,隻得低頭尾隨在後。


    星光下,隻見老虎和尚直挺身軀,愈走愈遠,踏在雪地上的步履似乎有些顛踣,背影卻依然龐大懾人,恍若一尊金剛神像,漸漸消失在銀輝漫灑的元代宮殿廢墟之中。


    他來時像團白色的謎,去時仍舊像團白色的謎,更在眾人心底種下永遠也解不開的疑惑。


    嶽翎不知怎地驀然一驚:“他這麽做,難道竟是不想讓我下不了台?難道他真要等我再像從前一樣轟轟烈烈的大幹一場?”


    不覺背上冷汗狂流,腦中一片迷惘。


    彭瑩玉喃喃道:“他的計畫若果實現,到底是大漢民族的幸還是不幸?”


    皺眉半晌,“呸”地一口口水吐出老遠,把頭一甩,啐道:“十年不出山,一出山就碰見這種鳥事,真夠悶氣!鄧老,呂老,回去啦!”


    當先行出幾步,忽又轉過頭來,衝著東、北二宗諸人道:“‘白蓮’三宗各行其是數十年,實乃本教一大憾事。老夫來日無多,若不能親眼見到此事圓滿解決,死了也不甘心。”


    東宗器量狹窄的韓不群已死,北宗也勢力日蹙,這一句話,正正打中諸人心坎。


    “大天王”何妙順和東宗大弟子王弘道當下齊一躬身。


    “近日內必赴荊山,聽您老人家裁奪。”


    彭瑩玉一點頭,又目注鐵蛋,道:“這事跟你也有關係,你可一定要來。”


    鐵蛋正心緒雜亂,根本沒聽清楚他說些什麽,隻胡亂應了聲“是”。


    彭瑩玉又點一下頭,正想轉身離去,忽一眼瞥見“王蔡吳洪”四個老頭兒兀自站在一旁發呆,忍不住圓睜獅目,大吼一聲:“你們這四隻傻鳥,還不快滾回家啃窩窩頭去?”


    左足踢起一片雪花,灑得四個老兒蒙頭遮臉,哇哇亂叫,拚老命拔足飛奔。


    彭瑩玉哈哈大笑,又一腳把雪花踢向“飛鐮堡”眾,喝道:“滾!賓得遠遠的,都是些鳥,死鳥!臭鳥!”


    走一步,罵一步,踢一腳,滿天銀光亂閃,“悉沙”碎玉爭鳴聲中,數百名堡眾四散遁逃在前,他老兄大嚷“打鳥”在後,眨眼就都沒了影兒。


    “西宗”二老和鄧佩、呂孤帆等人也向眾人匆匆一抱拳,快步而去。


    “獨角金龍”秦璜大咳一下,舉起手,兀自想要召集堡眾,風風光光的離開,扭頭卻隻見所有部屬早已走得精光,連死對頭桑半畝、馬必施二人都不見蹤影,心中之窩囊簡直難以言宣,又趕緊輕咳兩聲,連建文太子都不顧了,昂頭背手,邁著遊人觀賞月色一般的步伐,慢吞吞的向城內走去。


    秦琬琬叫道:“爹!”


    她不叫還好,愈叫反而逼使秦璜走得愈怏,到了後頭幾乎是用跑的。


    秦琬琬跟了兩步,又不由住腳,怔怔望著父親背影,大顆淚珠順著麵頰緩緩流下。


    鐵蛋此時方才回神,歎口氣,摳摳脖子,走到嶽翎麵前,苦笑道:“我輸啦。”


    嶽翎搖搖頭,臉上露出比鐵蛋更苦的笑意。


    “是我輪了。”


    一摸鐵蛋腦袋。


    “算你們倒楣,有我這麽個幾十年來一直都是輸家的師父。”


    忽然縱聲一笑,星光陡暗,人已不知去向,隻聞悠長的語音自空中傳下:“別忘了七月十五的‘盂蘭盆會’。”


    鐵蛋心忖:“師父說得不錯,他一直都是輸家。出身白蓮,卻不見容於白蓮;一手創建三堡,卻又被三堡追殺;跑到少林寺,長老可又覺得他討厭,去年獨力逐退天竺番僧,保全了本寺,結果不但沒獎,反而被罰去菜園種菜;十幾年費心調教咱們七個師兄弟,卻一個一個都是笨蛋。唉,師父真夠倒楣!”


    冰風刮來,遍體寒涼,心上湧起一陣莫名的淒迷,鐵蛋仰麵向天,忽又想道:“什麽是贏?什麽是輸?這世間又何嚐有誰贏過?師父總是輸,卻總是輸得漂亮,這其實也滿不錯。”


    隻覺夜空遼闊,天地忽荒,心中頹喪一掃而光。


    左雷笑道:“師父,輸的滋味不賴吧?”


    鐵蛋用力點頭。


    “不賴不賴,好得很。”


    惹得無怒等六個師兄大呼“不要臉”。


    卻見建文太子低頭走向“空觀”大師,合掌為禮。


    “弟子來遲,長老恕罪。”


    空觀點了點頭,眼角餘光直在鐵蛋身上打轉,終於未發一言,領著太子和“殺生和尚”


    方戒默然而去。


    張三豐輕歎一聲,喃喃道:“同樣是‘空’字輩的,差得真多……差得太多了……”


    慢慢站起身子,向羅氏兄弟招招手。


    “你們的師父也死了,還是跟我來吧,看我把你們一刀兩半。”


    羅全、羅奎怦然心動,仍不敢自作主張,麵現哀求之色的望向東宗大弟子王弘道。


    王弘道笑道:“想去就去,唐教主想必不會不答應。”


    眾人都聽得一楞。


    “那兒冒出來個‘唐教主’?”


    卻見王弘道將天書神劍恭恭敬敬的一並放在唐賽兒身邊,肅然道:“小師妹,師父已死,老三也死了,老四已脫離‘白蓮教’,往後東宗何去何從,就全看你的了。‘荊山’最好還是去走一趟,至於是否與其他二宗合並,或者大家散夥,也全由你做決定。”


    唐賽兒匆匆抹幹淚珠,仰麵急道:“你和二師兄呢?”


    王弘道黯然一搖頭,辭別眾人,領著簡金章悄悄離開。


    後來他回返老家灤州石佛口,繼續傳習“白蓮”教義,並且另造經書,儼然自成一係,子孫族人世代相傳不絕,影響及於關內各省,並衍生出許多支派,諸如“天理教”、“義和門”、“大龍八卦教”、“白陽教”、“紅陽教”、“青陽教”、“紅蓮教”、“青蓮教”、“黃蓮教”、“清茶門教”、“大乘教”、“西來教”、“靜空教”、“燒香教”、“順天教”、“先天教”、“摸摸教”、“衣法教”、“天香教”、“老佛門”、“一注香門”、“五葷道”、“悄悄會”、“龍華三會”……大大小小數百支,多半隻是傳宣教義,勸人為善而已。


    迨至萬曆年間,族人王森自稱“聞香教主”,聚眾二百餘萬,飛竹籌報機事,一日數百裏,徒眾蔓延山東、山西、畿輔、河南、四川、陝西各地,後事發被捕,死於獄中。


    其徒徐鴻儒乃率眾作亂,僭號“中興福烈帝”,以東宗的老標誌紅巾為幟,蹂躪山東全境,終被官軍□減,石佛口王氏“白蓮”一脈遂衰。


    唐賽兒回顧身邊寥寥數名東宗弟子,廢然長歎,眼淚又落了下來,輕輕抱起林三屍身,就待舉步。


    鐵蛋連忙趕上,撿起天書神劍,塞到她臂彎裏。


    唐賽兒淒涼一笑,不再多說什麽,緩緩行去。


    嬌小的身影起初顯得有些軟弱乏力,卻漸漸露出一種剛硬的樣態,一直走往雪天線上。


    鐵蛋再回頭看時,張三豐也己帶著羅氏兄弟走遠了。


    老少三人數年內遍曆名山大川,采集靈藥,而後張三豐□刀一割,將兩兄弟分開,終因當年韓不群不予治療,拖延日久,兩人都不長命。


    但他倆自幼濡染彌勒淨士思想,又經張三豐傳授道教教義,兩者融會貫通,竟爾自成一格。


    扮哥羅全早死,遺有一子,由弟弟羅奎撫養長大,即是“羅教”始祖羅清。


    “羅教”影響既深且廣,上下數百年,後世赫赫有名的“青幫”及“一貫道”均脫胎於此,不在話下。


    “快劍”關曉月忽然想起一事,高叫道:“師父,掌門人是不是也已來到北京?”


    張三豐遠遠答道:“早就來啦,帶著一堆人鬼鬼祟祟的在城東轉來轉去,不曉得想幹什麽……”


    鐵蛋聞言,驀然驚悚,暗喊一聲“糟糕”,連話都來不及說,撒開短腿就跑。


    仇占兒尖笑道:“小家夥膽子真小,一聽見武當道士就嚇成這個樣子,莫非‘摩雲劍客’徐蒼岩真是你殺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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