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清冉醒來時已經在長安了。


    房間裏沒人,他盯著帳幔出了會兒神,才撐坐起來,就勢背靠著床欄,從袖裏摸出一塊玉佩來,然後摩挲著上麵的刻紋發呆,眼眸深處也多了一絲惆悵。


    他的目光逐漸凝聚到一點,又化作一絲慌亂,自眼底一閃而過,隨後他便收好玉佩,掀開被子起床了。


    待他拾掇完畢,臉色雖還有些蒼白,但好歹人看起來精神多了。齊方的朝服是玄色的,任清冉時常一身素白,如今換上玄色朝服,倒顯得他人英朗了許多,卻又無端讓人感覺什麽地方怪怪的,仿佛玄色跟他格外不搭調。


    門忽然被人推開了,來人端了碗藥,一見到任清冉,又很來氣,“醒了?”


    任清冉笑起來,“你怎麽沒回家?”


    常青誼哼了一聲,“指望你跟聖上求情,別治我罪唄。”


    他這番話帶有一點開玩笑的意味,可惜任清冉沒聽出來,焦急問道:“聖上怪罪你了?”


    常青誼惡狠狠地瞪他一眼,但很快又心軟了,便道:“沒有,我就是開個玩笑!你放心,我沒跟聖上亂說什麽,你先把這個喝了。”說罷還順手將任清冉拉到床沿坐下。


    任清冉剛想起身,又被他按住了肩膀,常青誼道:“你先休息會兒,聖上忙著呢,你去了也沒用。”


    任清冉隻好接過藥碗一飲而盡,又還給他,問道:“穆姑娘呢?”


    常青誼煩躁地抓抓頭發,氣憤道:“那穆什麽的,您就沒發現這名字很像鄲越人?我就不明白了,你幹什麽非得娶那女人?”


    任清冉蹙眉反問道:“若你是穆姑娘,你是希望我負責,還是不聞不問?”


    常青誼冷哼道:“我可不是她!”


    任清冉平靜地笑了一聲,“所以啊,你不是她。若我對她不管不顧,她的後半生要怎麽辦?”


    常青誼“嗬嗬”冷笑了兩聲。


    任清冉沒在意,又道:“總之就這樣吧,再者,穆姑娘又何嚐願意嫁我?”


    青誼又一聲冷笑,笑聲裏還夾雜著得意。


    任清冉皺起眉頭,見他笑得陰森森的,有點不明就裏,就問道:“你又怎麽了啊?”


    常青誼開始陰陽怪氣:“奉常大人深明大義,我替他高興。”


    任清冉用探究的目光盯著他看。


    常青誼:“沒,看你這麽深明大義,人又長得好看,怎麽看怎麽順眼,又覺得好人有好報,所以心裏舒暢。”


    “……”


    任清冉這回懶得理他,兀自沉思了一會,想要起身,又被常青誼按住了,“你幹嘛去?”


    任清冉認真道:“我先跟穆姑娘打聲招呼,然後進宮麵聖,你早點回家。”


    常青誼一時得意忘了形,“那可真不巧,你口中的穆姑娘已經走了。”


    任清冉震驚地望著他,他便解釋道:“你聽好了,你跟那女人沒關係,是她陷害你的,你用不著愧疚,也不必替哪個倒黴鬼負責。你別這麽看我,我可沒逼她,是她讓我轉告你,說你倆沒發生什麽的。”


    任清冉沉默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有沒有把常青誼的話放心裏,他又站起身來,常青誼正欲攔住,卻聽他語氣格外認真地問:“她什麽時候走的?”


    常青誼:“你又想幹嘛?那女人說了,她跟你沒發生什麽!我說的是實話!”


    任清冉這回不顧阻攔,徑直走了,常青誼攔不住人,就道:“她三天前就已經走了,沒跟我們回長安,你難道還想回去找她?”


    任清冉腳步一頓,沒回頭,隻道:“你沒有想過她一個姑娘能去哪裏,以後要怎麽辦?”


    “什麽跟什麽啊?”


    常青誼又很煩躁,忽然想起什麽,急忙道:“對了,那女人說她懷孕了!”


    任清冉怔愣在了原地。


    常青誼漲紅了臉,又道:“她都懷孕了,還想陷你於不義!你怎麽不想想,哪會有那麽快?”


    任清冉歎了口氣,抬腳又往外走,“那我更得找她回來,否則她日後受人欺負怎麽辦?”


    常青誼又氣又急道:“不是……天底下就缺你這樣的爛好人了?說到底,她死不死關你什麽事,你就這麽想替人收拾爛攤子?”


    任清冉一時語塞,隻好妥協道:“……至少讓我安頓好她,以保她日後衣食無憂。”


    常青誼:“你愛死不死,反正我是不會幫你找她的。”


    門忽然被人敲了兩下,中斷他們之間僵持的氣氛,隨後走進來一個年輕男子,他一身玄紫色錦衣,眉目俊朗淩厲,眼若流光,仿佛要將天下風物盡收眼底。


    跟在他身後的兩個護衛得令後,各自把守在了門口左右兩側。


    年輕男子笑容可掬,問道:“你們要找什麽?”


    任清冉忙拉過常青誼,躬身行了一禮,“陛下。”


    常青誼顯然還沒消氣,又哼了一聲。


    方瑜將任清冉虛扶起來,又衝常青誼調侃道:“這才多久沒見,臭小子脾氣又變大了?”


    常青誼悶悶的,沒敢反駁。


    方瑜笑道:“行了你先出去吧,我有事找清冉。”


    “噢,謹諾。”常青誼再有氣憋著,也隻能乖乖出去了。


    方瑜跟任清冉相對而坐,像是兩個久別重逢的朋友,並沒有談及朝堂裏的事,反而天南海北一通瞎扯。


    任清冉尋了個契機,跟方瑜提了“隨他去臨關”的想法,隻見他神色認真了許多,沉吟半晌後,看著任清冉,出口清朗有聲,卻帶了一點歎息,“清冉。”


    任清冉正色道:“陛下?”


    方瑜苦笑道:“你要知道,我齊方再不濟,好歹有太尉撐著,讓文官替武官出征,豈非讓天下人笑話?”


    任清冉略一垂頭,笑道:“陛下算半個文人,不也想禦駕親征嗎?”


    方瑜歎口氣,道:“齊方幾百年的根基,總不能毀在我輩手中。”


    任清冉沒再說什麽。


    方瑜又道:“世人都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又怎知國之根本在於授學。真如他們所言,就算有一天我齊方憑借武力變強了,又有什麽用,還不是匹夫之勇?朕不能讓百姓活成前人的樣子,我央央齊方乃是禮儀之邦,更不能被扣上蠻人的帽子。”


    任清冉頷首道:“微臣明白。”


    方瑜皺眉道:“說起來,你去了一趟青雲山,半死不活回來不說,還突然想隨朕去臨關,這是怎麽了?”


    任清冉道:“沒什麽,微臣隻是想去看看。”


    方瑜顯然不信,又道:“朕問過青誼那小子了,他打死也不肯說,你也不打算告訴朕?”


    任清冉沉默不語。


    方瑜苦笑一聲,道:“不說算了,你決定好的事,朕拿你也沒辦法,但還是想問一句,真的想好了嗎?”


    任清冉堅定道:“去。”


    方瑜話鋒一轉,又道:“清冉,林公告罄回鄉了,他之前有沒有跟你說過?”


    “林丞相?”任清冉皺眉道:“不曾說過,隻是林丞相年事已高,也該回家頤養天年了。”


    “可丞相一職就空下來了,”方瑜接話道:“朝中那些人一早就向朕互相舉薦,你也清楚,丞相一職輔佐君主,絕不能那麽隨意,過些時日朕若離開,朝堂沒人看顧可不行……”


    任清冉品出了他話裏頭的意思,慌忙單膝跪下了,道:“陛下,微臣比較喜歡待在孔銘。”


    “又跪,”方瑜眉頭一蹙,忙伸手扶他,“……先起來。”


    任清冉卻怎麽也不肯起,方瑜隻好道:“林公臨走前跟朕舉薦的人是你,朕也有心讓你做這個丞相,你不願意,朕也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尚在束發之年,那些老東西肯定死活不同意,但其實朕並未覺得為難,他們不同意,朕也不一定要聽他們的,待日後看到你的能力,也由不得他們多說半個字。”


    方瑜又道:“好了,朕不強求你,快起來吧。”


    任清冉遲疑了片刻,又有方瑜來扶,隻好起身了。


    方瑜凝眸沉思了片刻,又道:“那滿座朝臣中,你覺得誰最適合做這個丞相?你的眼光向來獨到,若是你舉薦,朕會優先考慮。但你也清楚,丞相的人選須得慎重,一旦朕離開,他將要麵對的很多,會受人打壓、還可能被勾陷,我需要他承受很多東西。別人都說你溫文爾雅,但你認真起來連朕都怕,偏生你又不願意。”


    任清冉想了一會,道:“微臣心裏確實有個人選,但他並非朝臣。”


    他們二人之間隔了層君臣關係,然而談天論地卻似話家常。任清冉又道:“自他做郡守以來,短短幾年便受多方百姓愛戴,此人生平不飲盜泉,足夠公正嚴明,更不會趨附權貴。郡下欺壓過百姓的達官顯貴,不少都被他依律治過罪,哪怕朝中有背景的,也被他先斬後奏過,因此得罪了朝中不少權臣。可一個不畏權貴之人,在其位時,行事方能不被左右,所以微臣鬥膽猜測,這樣一個人,也是聖上心裏的丞相人選。”


    方瑜仔細考量了片刻,“他叫什麽名字?”


    任清冉輕笑道:“幽州廣陽郡守,謝文誠。”


    方瑜道:“小小郡守在位短短幾年,無功勳要就任三公之一的丞相,恐怕會引發朝中非議,”他頓了頓,又道:“要他們同意會很難,這樣吧,你陪朕走一遭,若此人真如你所言,屆時朕便有理由駁斥那些老東西。”


    任清冉點頭道:“謹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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