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相沉默地看著他,等了一會兒:“沒個但是了?你認真的?”


    “認真的。”曾劍秋皺眉想了想,“趙傀在想要奪你的舍之前,哦,就是在灶裏的時候,就應該是用金纏子把自己煉成鬼仙了,所以附在趙喜的身上。金纏子這東西不愧是個寶貝,你不知道正經想要奪舍有多難,我這麽多年沒聽說過有誰辦成的。”


    “所以他從灶裏出來之後……我就當你是用你的法子把他給辟邪了吧,他也還不是普通的孤魂野鬼,但也不算是鬼仙,該是介於這兩個之間。然後問題就出現在趙奇幹的事情上。一般來說,你到一個地方請神,人的香火願力匯聚起來,怎麽說呢,你就當是匯聚成了個真神專屬的座位吧,等著人家下來坐。”


    “這個座位,不管到最後請沒請下真神來,反正還是人家的。你在金水請灶王爺,不管請沒請下來,還是灶王爺的位子,那是有主兒的。有時候一些孤魂野鬼、山精野怪之類的,稍微有點道行,膽子大的,上去坐一坐、把香火享用了,自稱就是灶王爺或者哪個正神,幫人辦了事,辦完之後他還是要走的。”


    “但是趙奇用的是他們然山的符術。我也不是很懂,但是我猜啊,他在家家戶戶屋頂畫了個灶王爺的符,這個東西該是把人本來給灶王爺的香火給偷了。這個就是我沒弄懂的地方,這麽偷來的東西,該是沒用的,但是不知道他們然山的符是怎麽回事,還真弄成了個假的灶王爺了……就類似你當初那個假皇帝吧。”


    “這麽一來,香火匯成個小小的假神位,趙傀就坐上來了。你要說是假的,但那也是實實在在的香火願力……所以我覺得,趙傀可能是真成神成仙了。”


    李無相慢慢出了口氣:“你的意思是說趙奇造了個神仙出來。”


    “差不多吧。但是我想不明白,然山這符怎麽這麽厲害?”


    “跟他們祖師爺有關?”


    曾劍秋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


    “那怎麽辦?”


    曾劍秋撓撓頭,歎了又歎:“這麽邪門兒我怎麽知道,反正肯定不在你身上了,我猜就還在金水。這種事兒該找幽冥道的人,他們懂這個。不過你非要我說的話,往後不能叫金水的人再拜灶王爺了,容易把趙傀再給拜出來。其實金水最好也別待了,鬧了這麽一場,往後很容易引來鬼怪。”


    “嗯。”李無相點點頭,在心裏慢慢出了口氣,然後盡量用更加隨意的語氣,“之前你叫我走的時候,告訴我去找幽九淵——”


    曾劍秋一抬手:“誒,現在咱們不提這個了。我沒別的意思,你不是太一道劍俠,我不好再跟你提。”


    “哦,那你當時跟我說趙傀成邪了,這個邪是指外邪嗎?趙傀跟我提過,那是什麽東西?”


    他說話時,覺得自己全身都繃緊了。但直到話說完,意識深處也沒有任何異樣。


    曾劍秋像是鬆了口氣:“哦,這個啊。唉,我真不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這個也不知道。這麽說吧,修行人,道行深了,修煉厲害手段的時候,就要存想供奉自家的神主,這種事就跟普通人燒香祭拜類似。普通人這麽幹,可能引來鬼怪,但修行人的供奉可比普通人厲害多了,運氣不好,一樣引來邪門的東西,這東西,你就當是厲害得不得了的有道行的孤魂野鬼、妖邪精怪吧,會裝成你供奉的神主,你一個念頭不小心,就外邪入體——有的人還覺得自己真是祖師神主上身了,修為漲得飛快,結果最後就迷了,瘋了,反正不是好事。”


    “這麽說,修行人道行越高,越危險?”


    曾劍秋不情不願地猶豫了一會兒——這麽一恍惚,李無相覺得自己看到當時趙奇談起衰敗的然山派時的神情了——然後才說:“法教沒這個事兒。六部玄教沒這個事兒。這個事兒是三十六宗派和太一道的,要不然他們怎麽總說咱們是旁門左道呢,呸。”


    “那……”李無相頓了頓,“外邪會知道被入體的人在想什麽嗎?”


    “那怎麽會?趙奇跟你瞎說的?”他說這句話,愣了愣,忽然看向李無相,一拍大腿:“哦,我把這事兒給忘了!”


    “什麽?”


    他又在李無相身上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會兒,才說:“我不該說他們然山派了,而該說你們然山派了——金纏子在你身上,那上麵有法帖,老弟,你現在算是然山的宗主了!”


    “哦?法帖這東西怎麽說?有什麽好處嗎?”


    曾劍秋嘖嘖兩聲:“你這人是真沉得住氣啊。法帖麽,趙奇跟你說過的吧,三十六宗派自己搞出來的。倒沒什麽出奇的地方,就算是個印信,來,把手伸過來。”


    曾劍秋握住他的手掌,稍微一使力,李無相立即感覺到一股氣流入體,但隻稍稍一轉,無影無蹤。


    曾劍秋愣了愣,鬆開手:“哦,我忘了你是個邪祟。得了,你聽著吧,挺簡單,拿著下了法帖的東西,在雲門、中府、神封、章門、太乙這五個大穴上運氣走一圈,寶物就會現出印信了。我從前也沒見過真被下了法帖的東西,這是我一個老哥們兒跟我講的,說這東西得等人結了丹,才能叫這法帖現出來,到那時候你自己試試吧。”


    “不過麽……”他搖搖頭,“你不一樣,我也不知道你到時候怎麽辦。你自己想辦法吧,反正就是個印信,告訴別人這上麵是真有法帖的,其他的宗派管事的瞧見了,都認得出。”


    李無相皺皺眉:“就沒了?真就隻是個印信?那要是別人給搶了呢?就也是然山宗主了?”


    曾劍秋看了他一會兒,歎口氣:“你跟我說你是從前被趙傀抓走的,但你要真是個尋常人,不會有現在這種氣度。那我就當你是之前在哪裏隱居的,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吧,咱們倆這回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我不就多問了。”


    “對,就真隻是個印信,要是叫別人搶了,就怪你沒本事了,這世道的事情就是這樣的。至於這印信又有什麽用,這麽說吧,要是你哪天結丹了,覺得自己成了,找個好地方開宗立派了,就可以對別人說,我是然山的宗主,我有法帖的。”


    “這事兒一傳出去,附近的宗派可能會派人來看,你當著他們的麵把法帖給亮了,驗證無誤,那你就是然山宗主,別人沒二話。但接下來,附近道行深的知道了,也想當宗主,他上門殺你來了怎麽辦呢?你被殺了,他搶去了,那他就是宗主。”


    “你把他給殺了,那在三十六宗派看來自然是除魔衛道,好事!可要是你鬥不過他,又逃了,那你就可以去附近的三十六宗派,跟他們說你然山被邪門外道給侵入山門了,同是三十六正宗,要求個援手。那他們也沒二話,必然全力幫你。”


    “懂了沒有?世道就是這麽個世道。趙奇那小子今天大放厥詞,跟你說這世道弱肉強食,我先不說他別的歪理是不是放屁吧,反正這一點說的倒是沒錯。老弟,今天是我,換成了別人,現在有傷在身,可能不會幹什麽。但知道了金纏子在你身上,你就相當於一件法寶了,那養好了傷,立即就回來抓你煉了!”


    “你可別以為隻是因為你有金纏子,就算沒有,你一個修行人,身上總有寶貝的。剛打個照麵摸不透各自都有什麽看家本事,大家是客客氣氣的,可要是一不小心叫人摸透了底,立即也是要殺你奪寶!”


    李無相想過這世間大概會是什麽樣子,隻是沒料到似乎比他想的還要更險惡一點兒……難怪像陳家、李家那樣的鎮主,都並不怎麽上心叫自家子弟去修行。


    “殺來殺去……又都是想要求長生的,不怕什麽報應、因果之類的嗎?”


    “嘿嘿,有人怕。大宗派,六部玄教,什麽都不缺的,自然是怕,輕易不動手,怕壞了自己的道行。但是你琢磨琢磨什麽人會在江湖上行走?修行人每天打坐吐納,才能精進多少,為什麽要把時間花在一堆俗務上?就是一個窮字。你煉丹、藥浴、煉器,都要法材,你是個小宗派,沒什麽福地,隻能下山去找個鎮子做供奉了。”


    “但是凡人供奉來的也有限,有些東西你得自己弄。弄來弄去,一不小心青春壽元快要盡了,這時候還在乎什麽因果報應?先能修行下去再說吧!所以你走在江湖上,越是看著年輕的,不說厲不厲害,資質肯定好。越是看到老相的呢,你就越要小心。”


    他指了指自己:“就像我這樣的。”


    “你看著也不過三十出頭而已。”


    曾劍秋哈哈大笑:“那是看著,我都五十多歲了。不過倒也不急,趙傀這回落在我身上,倒是把我的青春壽元都耗盡了,再等上個幾年,你瞧著,我就看著就跟你們鎮主一個樣兒了。唉,當年遇著他的時候,他倒也年輕,一晃這麽些年都過去了,我差點沒記起他來。”


    李無相沉默片刻:“趙奇跟我說,要是青春壽元耗盡……就不能再修行了。”


    曾劍秋點點頭:“沒錯。人就慢慢老了,先天之炁漏了,尋常人會有的病痛都要慢慢找上來,最後也是一抔黃土,跟尋常人沒兩樣兒。”


    “我……”


    “嘿,你倒用不著跟我來這個。”曾劍秋擺擺手,“我就沒想過自己能修成個陸地劍仙。我當年入道也是迷迷糊糊被人帶進門,等到我三十多歲的時候早想開了,我不喜歡如今這世道,自己也談不上是什麽聖人,我就想在這世上痛痛快快走一遭。這些年,妖邪我斬殺了不少,之前要對你用的那些手段也使了不少,肯定談不上問心無愧,但比別的那些王八蛋要好多了。行啦,我這輩子不虧了。”


    李無相歎了口氣:“曾老哥,你……”


    “唉,不是說了別跟我婆婆媽媽的了嗎?”


    “不是,我是想說,既然這樣,你能不能教我你的飛劍術?”


    曾劍秋瞪著他不說話了。


    李無相攤了下手:“我是明白了,修行境界是一碼事,殺人術又是另一碼事,我覺得你的手段特別合我心意,你這一身本領總不能埋沒了,咱們又這麽有緣,不如教教我?”


    “不教。”


    “因為我不是太一道的劍俠?我也可以是啊,這麽著你們太一道就多了個然山的宗主了。”


    曾劍秋氣哼哼地哼了一聲,拄著槍站起來,往璧山的方向走:“因為你心術不正!太一道不收心術不正的弟子!”


    李無相跟了上去:“這話怎麽說的?”


    “你忘了你挑斷我手腳筋把我交給趙奇的事了?好人能做這事?”


    “不是,老哥,要我沒記錯是你威脅我在先?你那也不是好人幹的事兒啊?”


    “沒錯,我也是心術不正,那是我師父看走眼了。不過我這心術不正,我自己心裏有數兒,可我對你沒數兒!”


    李無相歎了口氣:“行吧,那你現在要去哪?”


    曾劍秋不說話,隻拄著他的槍走。李無相陪在他身邊走了一氣,等兩人開始進入密林、頭頂的天光都開始被遮蔽時,才說:“到底怎麽了?你不是會因為我要你教我飛劍術就生悶氣的人。”


    曾劍秋又走了幾步,站下轉過身。他想了一會兒,抬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你非要問!好吧,我這麽說吧,你不好奇我幹嘛要一路追蹤趙奇來這裏嗎?”


    “不是因為賞金嗎?”


    “那是順手的事。”曾劍秋看著他,“我跟你說實話吧。我一開始要找的不是趙奇,而是趙傀。我是追著趙傀,才在路上追到了趙奇,又順著他找過來了。你要是問我為什麽要找趙傀,其實我一開始是找去了然山的。我想要然山的一樣東西,也不算是我想要,是太一道、幽九淵想要。不過那樣東西呢,現在在你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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