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我們看到的是一樣的,但在他的眼前仿佛是另一幅畫,而他正我娓娓道來。


    “未開春前,淺粉的玉蘭也會含苞欲放。在南國,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所以,我的雲間自然少不了竹林。”


    他隨手指了指房前屋後,如數家珍。


    “這竹林,一年四季仿佛隻有一種色彩,其實不然。


    春天,它們好似一幅寫意的山水,嫩綠和淺黃、果綠和墨綠交錯。


    和風穿林,任你有多大煩憂,在這裏都可以一掃而淨。


    就算春寒料峭,落木蕭蕭,這竹林也仍持君子之風,百擾而無憂。”


    .


    聽得入迷,不由得興起附和道:“我也喜歡秋天。”


    一想到秋天裏的諸多好處,我也口若懸河。


    “山花爛漫之後有一地的金黃,實在是幅很美的畫。


    油菜花黃了,稻穀黃了,銀杏黃了,各種樹葉黃了。


    我用雙魚帶起旋風,掃過滿地落葉,任金黃漫天飛舞,總是更叫人熱血沸騰。”


    他聽得認真。


    我說得興起,一口氣停不下來。


    “在秋季,我的雪龍馬胃口大開,不僅神氣十足,跑起來也如同風一般。


    草原之上,秋季的色彩也更為濃烈,天更藍,雲更白,就連呼吸都更爽快。”


    秋天的好處實在太多,餘味無窮,隻擔心自己未免自大,趕緊住了口。


    .


    他頻頻點頭,一雙漆黑的眸子,深沉動情。


    他說 :“秋天的確是個很有意思的季節。


    一麵肅殺之氣匯聚,落葉紛揚,滿地枯黃。


    人道是,秋風緊,離愁生。


    但恰恰是深秋,花謝果熟,漫山紅黃。


    讓秋日的深邃從一早一晚的冰涼中走出來,這才知,萬物的深沉必經秋意的考量和醞釀。”


    稍事停頓,他又說開來。


    “如果說,春是以開為題,那麽秋便是以入為主。


    將心緒浸染於秋風秋霜裏,一點點蓄勢,才可以有更多的底氣麵對寒冬臘月。”


    他的笑意漸濃,聲音愈發盈盈入耳:“秋,讓我們從春天的浪漫中慢慢抽離,好平心靜氣地迎接冬的到來。”


    見我捧場,他雙眸放光,“這裏不過是些尋常花木,隨心意而組合,便讓這雲間一年四季都各有風情,足以解我煩鬱。”


    .


    說得真好。


    他好似隨口一說,卻自帶一股風雅。


    沒想到,南國的世子就如同這小院一般,白牆黑瓦其外,看似平常,內裏卻分明有錦繡文章。


    這大約就是人們常說的錦衣夜行吧。


    不怪他人不知,隻是君子深藏。


    “如今,園子裏正是薔薇不惜胭脂色,滿院盡是丹桂香時。好巧,你能在。”


    他眼裏一汪深潭,看得人心神蕩漾,兩頰不由得泛起微微紅暈。


    我忙低頭舉杯喝茶,卻發現茶杯空了。


    越發不好意思起來,遲遲不能將茶杯放下,隻好側著臉,佯裝看花園裏另一側的薔薇。


    .


    “那日投壺,柳綠告訴我,我和修衛的兩支箭其實用不上,單是你的那一支就能將小壺固定好。她說,你所處的角度其實最不好將小壺固定,但恰是你的那一支箭,強過我和修衛。”


    他父王身邊、他的身邊都有高手,懂得武技,知道分寸,就是他自己,也真摯有理,不宜糊弄。


    我直言不諱:“角度不好,可借力量修正。隻要力量足夠,就能夠做到。”


    “修衛的力量應該好過我許多,卻顯然沒有做到,是何緣故?”他追問道。


    好個世子殿下,果真是有見識的,能一眼看到根本。


    想了想,我實實在在回他:“許是我常年練習投擲,小到花生米大到桌椅,早已駕輕就熟之故。”


    見他有三分不解,我微皺了眉頭,思忖了片刻,告訴他:“這和練習輕功一個道理,不僅隻求快,而更要注重穩。”


    話匣一打開,便沒完沒了。


    我說:“無論是負多重的鐵沙袋,落地於何處,遠近、輕重,全都要事先心中有數。剛開始時常需在心裏反複計較,如今卻往往心念未動,手腳已會自行調整。”


    我笑了,“應該是我練習的次數夠多,角度把握得夠好。”


    我看了看西北角,還未開口,他便問:“你可是需要箭?”


    我睜大了眼睛,笑著點頭。


    這世子,好一雙慧眼,竟能洞悉人心。


    .


    他起身進了左側廂房,取了一把精致的弓箭和一個更為精致的箭盒來。


    “我來演示一下,角度和力量不同的結果。你說位置、角度、箭頭深淺。”


    他略想了一想,似明白了我的用意。


    遲疑著說道:“靶心左側,正入,箭頭沒。”


    我隨手扔出一箭。


    “還是靶心左側,斜入,箭頭沒。”


    我略調整了角度,又隨手扔出一箭。


    “靶心左側,正入,到箭羽。”


    我再次調整了角度,扔出一箭。


    世子急忙忙地走到西北角,對著箭靶仔細端詳。


    .


    這些隻不過是雕蟲小技。


    人們往往隻關注是否命中目標,通常以遠近和準頭來判定箭技的好壞。


    其實,命中不過是箭技最基本的要求,考究的反而應該是角度和力道。


    角度的不同決定了箭入的方位。


    力量的大小決定了箭入的深淺。


    隻有能隨意控製方位和深淺才算是好的箭技。


    他興衝衝地走回來,看著我問:“你不過年方二八,如何能練就這一身修為?”


    又來了,還是老問題。


    .


    我壓製住內心的不耐煩,勉強堆起笑。“名師出高徒嘛。”


    好勝心起,忍不住又補充道。


    “回殿下,我的時間除了練功還是練功。


    不以命中目標為最終目的,心裏想著方位和輕重,手上才有方位和深淺。


    當然,更重要的是得事先準確判定目標的質地。


    人肯定和草團不一樣,草團又和樹木不一樣,有了計較才出手。”


    我有點小得意,“如今嘛,當然可以做到,不用計較也能出手。”


    他連連點頭,“這才有高下之分。我們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若是早認識姑娘,早向姑娘討教,我的箭技隻怕比今日好了不少。”


    他轉頭又問:“我聽說你之前還常常帶著人上城門觀察,這,又是為何?”


    連這等小事都知道?


    .


    我隻得笑著解釋,既要說清楚,又不能炫耀。


    “對陌生人的觀察最容易讓兵士學會獨立思考。僅有武力的兵士,隻能正麵對敵,但敵人往往狡猾,等敵出現,不如早知敵情。”


    我將眼珠子從院子的左側看到右側,又從院子的右側看到左側,“學會觀察,尤其是對陌生人的觀察,不斷給出判定之後不斷修正判定,既有利於樹立兵士的自信,也更容易鍛煉他們及時作出正確的判斷。而且,”我放聲大笑,“這也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


    笑聲清脆,顯然感染到了一旁坐著的他,他的笑聲也漸大了起來,“如我所想,和你說話,叫人心情大好。嫣然,有沒有人告訴你,你與生俱來的明媚,就像這初秋裏的太陽,不灼熱不清冷,通透而溫暖。”


    .


    沒料到他比我還直截了當,我驀然傻了眼。


    嘴硬想說當然有,卻立時覺出不妥,世子雖客氣,我卻不該失了禮數。


    慢慢平息了心緒,猶豫了半晌,答非所問地說道:“殿下,若不是……這一次的意外,我應該沒機會在你們南國待這麽久。”


    “時間是短了些,但還來得及。”他說得漫不經心,卻氣定神閑。


    一字一句,都似在門外輕叩,令人難以自持。


    當下,竟有些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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