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盞茶之後,他一臉緋紅,渾身散發著溫暖,笑著走過來,接了我倒的茶,肯定地點點頭。


    “好喝,嫣然,你如今的茶技愈發好了。”


    坐下來側著身子小聲地問:“剛剛,你可是也在笨石上曬的太陽?”


    我正準備往茶碗裏續水,聽他這話,心咯噔一下,開始不聽使喚地亂跳。


    也不好看他,也不好回話,過了半晌,方回過神,答非所問:“是你的茶好,水也好……太陽也好。”


    他不說話,笑意更濃。


    當下,兩人都低了頭,拿起了手邊的茶盞。


    .


    還是他主動提起話頭:“今兒高興。不如我們隻練一個時辰,留出時間,我帶你去選幾株樹如何?”


    “你園子的花木都這麽好了,還想著要調啊?”我四下裏掃了一眼,有些不解。


    “換幾株。”他給出了答案,卻並非我想聽的答案。


    我想聽到什麽呢?


    我不知道。


    .


    原來,一個時辰也會如此漫長。


    和他在一起的這些天,時光總是跑得比人快。


    總是,還有好多話沒說,好多事沒做,就又到了該離開了的時辰了。


    每次,他戀戀不舍,我故作大方。


    實則,更不願意離開雲間的人,是我。


    這一個時辰裏,周子言,他的箭技又回到了從前了。


    不,比從前還差。


    力度沒了,連準頭也沒了。


    我倒舍不得說他什麽,隻在心裏嘀咕:可惜了那些日子的辛苦。


    “幹脆不練了,不如我們現在就去選樹?”說是問,卻已經拿定了主意。


    我看看他,不由自主地點頭。


    .


    坐著馬車來到一家大型苗圃園,滿場轉了一圈。


    他問:“嫣然,你可有中意的花木?”


    “你沒想好要換什麽呀?”話一出口,我暗自一樂。


    是了,他應該是想在雲間種幾株我喜歡的樹。


    想著自己剛才的不解風情,心裏暗笑自己的木訥。


    忙掩飾,回他:“我剛剛有看到黃風鈴。我家裏就種了十來株,師父的小院也有。”


    .


    見他不曾留心過黃風鈴,笑著解釋:“這樹看著平常,一開春,便有滿樹金黃,開花時隻見花不見葉,花期雖短卻極美,色黃而媚,豔而不俗。夏天也枝繁葉茂,涼意十足。秋時凋落,葉如蝴蝶紛飛,滿地鋪金。娘親說這花既有牽掛之意,也有感激之意,我很喜歡。”


    “我知道這樹,花期雖短了些,但色好,花也美。種在那頑石一側如何?春天嗅著花香欣賞一樹金黃,夏時枝葉可擋一些烈日,秋天把那枝丫剪出形態來,曬著太陽看看也是好的。”他溫溫柔柔地問。


    “好啊。我們選幾株好的,一起種。”我說。


    這事從未做過,我來了興致。


    .


    九株不大不小的黃風鈴被催著拉回了雲間。


    早有人備好了鐵鍬,苗圃老板一麵指揮一麵指點,天快黑了,才把這九株黃風鈴種到頑石的一側。


    原來空空蕩蕩的頑石一側的上空竟熱熱鬧鬧起來。


    早有人在竹屋備了熱水,淨手洗臉,兩人相視而笑。


    竹屋通透的長廊裏,早已擺好了小桌案,上麵放了六七碟酒菜和兩壺米釀。


    “明年的春天,你就可以在雲間看見自己親手種下的樹開花了。”他舉杯,我也舉杯。


    想也沒想,就回他:“那花肯定很美,不過得算準花期,要不然就錯過了。”


    一說完便覺不妥,他卻似毫無察覺,沉聲笑道:“哪裏能夠錯過。”


    頻頻舉杯,倒把剛剛的辛苦和尷尬拋於腦後,隻圖這一時的快活。


    .


    有人敲門,上來兩人,點亮廊下的小燈籠,並於桌案兩側放了兩盞。


    談笑間,酒意正酣,月兒慢慢升起。


    我拉了他的手,問:“你可信我?”


    他一臉驚喜,聽了我的話隻有些疑惑,卻肯定地點了點頭。


    走了幾步,我一手扶了他的臂,另一手托著他的腰,縱身躍上榕樹杈,指了指寬闊處,示意他背靠大樹坐下。


    自己則走到另一片寬闊處,也背靠大樹坐下。


    “這裏看月亮,別有一番趣味。”我對他說。


    “哇,就連看雲間都很不同,果然是登高一望秋色杳。怪不得,侍衛們總說你愛到榕樹上來。”


    我望向他,他也正望向我。


    一抹銀輝掠過樹葉,斜斜地灑在他的臉上身上,月色下,萬物皆籠罩在其中,平添了幾分清朗,我眼裏的他,目光灼灼,仿佛要把這清冷點燃。


    他眼裏的我可也是如此這般?


    美嗎?


    好嗎?


    他的笑意蕩漾開來,與花香融為一體,直叫人覺得萬物靜好。


    .


    許久,突然無緣無故多了一點憂傷。


    如果,我倆沒有隔得這麽遠,他不是這南國的世子,我不是河洛的嫣然,就在這一方雲間,便是人間桃源,那該多好。


    無聲無息的月夜下,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坐著,不再對望,卻知道彼此就在身側,那一刻的安然,是這世間裏可遇而不可求的,有一是一,不可多得。


    他的聲音幽幽響起,“嫣然,你不用擔心。這樣的時光還會很多。”


    像個犯了錯誤被發現的孩子,我有些躲閃,卻又不甘。


    我盯著他,他側頭注視著我,眼裏的篤定驟然叫人心安。


    .


    夜深了,街市上傳來三更的敲擊聲。


    走到他的身邊,他扶了我的肩,我托了他的腰,輕輕落下。


    落地未穩,他的頭擦過我耳後,我一手扶住他,身子卻向後一閃。


    他忙掩飾著自己的失落,我忙掩飾著自己的故意,將剛剛的擦肩而過視為他的無意和我的無意。


    .


    一路上,我還有些心不在焉。


    回到驛館,黑燈瞎火裏用冷水洗漱之後,躺在臥榻,窗外傳來喜妹的聲音,“這就睡下了?剛剛才看見回來的呀。”


    我不想說話。


    隻感歎如今是進,進不得;退,退不了。


    一夜輾轉難眠。


    巳時,索性起來,躍上房頂,打坐。


    .


    吃過午飯,挨到申時走出驛館。


    走得不緊不慢,卻意外發現身後跟著的那人也是這般的不緊不慢。


    又是他,幽澤的三皇子呼延灼。


    我轉過身望向他,他似笑非笑,向城外走去。


    “中秋之亂”的血仇還未曾得報,今日,機會來得如此容易。


    我四下裏看了看,尾隨其後。


    一出城門,兩人不約而同施展輕功,掠過房屋、掠過叢林、掠過飛鳥,來到錦官城外浣花溪邊停下。


    他踱著方步,背手拿著一柄劍。


    “姑娘好興致。”笑中盡帶奚落之意。


    .


    我每次前往雲間或早或晚,走的路線都盡可能不同,如果到得早還會躍到樹梢查看,確認無人跟蹤。


    如果沒人能跟蹤我,那便是世子頻繁到雲間引人生疑,繼而查到我常在下午出驛館。


    能將我二人行蹤聯係到一起的人也是夠聰明,和聰明人說話,不必藏著掖著。


    “公子的興致也不差。這一次,顯然還是有話要說。”我戒備心十足。


    他不說話,卻把劍拿出來上下把玩。


    我大吃一驚。


    他手裏拿的,可是我留在驛館的雙魚?


    .


    三皇子的神情中多了複雜,“沒想到吧,你的劍在我手裏。我也沒想到,南國世子周子言,那樣冷臉冷心之人會對你這樣的女子動心。”


    他嘴角上挑,眉眼微皺,“更沒想到,你這樣一個爭強好勝爽朗大氣的女子也會對那弱秧子動了心。”


    他將快速移動的身體穩穩地定住,“南國與我幽澤相比,自是百般不如,而我,也要比那世子強上百倍。寒嫣然,你,好沒眼色。”


    他隨意地用劍指了指我,又隨意地垂下。


    我的雙眼噴出火來,立時就要動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月是雲間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落岸為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落岸為花並收藏月是雲間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