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山莊當然在秦嶺的邊上,占地一千多畝的小區端端地坐落在皇峪與白石峪的正當中,東麵與西安秦嶺野生動物園一步之遙,北臨關中環線。出東門不遠,向南拐個半彎,連接一段不長的土坡路,可直通白石峪。山莊西南院牆外,隔著皇峪潺潺而下的金沙河,密嚴寺大雄寶殿的金色寶頂,映襯蒼茫的碧海之中,熠熠生輝。正所謂造景不如借景,占居著如此一方寶地,這兒的人如何不快活似神仙呢?


    其實呢,小區美其名曰山莊,卻是地地道道的民居樓大雜燴。多半的戶型在百十平方以下,像柳林苑、楓林苑,幾十平米的單元房也不在少數。要說呢,小區也有大宅,南牆內的鬆林苑,一字排開,幾十餘戶聯排別墅並肩而立,每時每刻奢享著與大秦嶺的零距離相生相伴。可是美中不足的是,一牆之外的寺前坡,就是內苑村的墳地。這聯排別墅一般為四層建造,由於每層的房間異常狹窄、局促,故被戲稱為“炮樓”。當然,這樣的刻薄話,楓林苑的王伊是斷然說不出口的,這到不是因為他上個月剛剛購進了一套二手的聯排,紮紮實實撿了個大漏。


    既名為山莊,獨棟別墅又怎能或缺?順著白峪河的北側,十幾座安達盧西亞風格的豪宅,掩映於一片原生態板栗林的蓊鬱之中,白峪中吹出來的原生態的新鮮空氣,理所當然地被成功人士所獨享。


    而小區最北,也是最低窪處的柳林苑,今天的空氣尤其不太友好,悶熱異常不說吧,還有股子不知哪來的腐臭味兒。


    一大早,仔仔發現崔家的土蜂全都跑光了。


    對城裏人來說,這真是件稀罕事兒。一窩土蜂不請自來,不知何時把蜂窩搭在了崔家小院的土甕裏。這些土甕是崔先從鄰近的內苑村收的,幾十塊錢一個,一直堆在他家院子旮旯裏。別看這些土甕灰頭土臉的,卻是地道老物件,拿到西安古玩市場的地攤上,起碼得好幾百吧?


    土蜂精得很,它們選的地兒,正好是兩個甕東倒西歪上下疊摞著,下甕的口沿兒隙出一條縫,正好供蜜蜂進出,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烏鴉也隻能幹瞪眼兒,拿它們沒辦法。起先,小崔沒當回事兒,他還想著指不定哪天蜜蜂們膩味了就會自己飛走,可沒想到這些小家夥們一呆就是快兩個年頭了,這不,眼瞅著又快入秋了。鄰居家有個老神仙,九十多歲的楊老漢,年輕時養過蜂,“為誰辛苦為誰忙”的蜜蜂精神便是老漢逢人便說的傳世家風。老人家總惦記著這窩蜂,隔三差五要來看看,用棗木疙瘩拐杖敲敲土甕幫子,再側耳細聽。“有蜜,有蜜,”他舔舔嘴唇,“奉獻精神啊。”


    “仔仔,別找了,跑了就跑了吧。”崔先喊道。仔仔仰著小腦袋,一上午就挨個在院子裏的欒樹下、屋簷下兜來兜去。


    “叔叔,那些蜜蜂肯定就在五十米範圍之內,不會跑遠的。”仔仔一臉認真十足的模樣兒。


    “你咋知道?”崔先拿著把大剪子在修枝。他東一剪西一剪,完全不得要領,麵前一顆被他粗暴打理的龍沙寶石要是會哭早就哭了,這可是他老婆麥娥心愛的藤本月季呀。


    “我查了,其實蜜蜂不是逃跑,是它們分家呢。”仔仔一對兒透亮的招風耳上,根根絨毛畢現。“小蜂王們長大了,其有一隻膽大的,率先飛出分窩,並帶走一小群工蜂。通常情況下,它們第一次飛不了很遠的,五十米之內吧,”仔仔認真地說道,“以後會越飛越遠。”


    “哦?那你啥時候和你爸分窩呢?”崔先笑道。


    “仔仔還小。”王伊笑眯眯地走進崔家的小院。這王伊好像是獨自一人帶著仔仔。沒人亂打聽別人家的閑事兒,這裏的鄰居彼此間保持著恰當的社交分寸。


    “仔仔還小。”王伊有好幾句掛在嘴邊的口頭語,這是其一。


    “好久沒見嘍,”崔先直了直腰笑道,“別墅還是美吧?忘了咱柳林苑的窮弟兄嘍。”


    “得了得了,別逗了。”王伊滿臉笑盈盈的,一雙小眼眯成了兩條短縫,女孩們說他與張學友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我們現在不住別墅,”仔仔插嘴道,“回楓林苑的老房子了。”楓林苑與柳林苑挨著,都屬於老破小。


    “為啥?”崔先問,“放著豪宅發黴呀?”


    “害怕!”仔仔蹲在土甕邊沒抬頭,兩眼跟著爬進爬出的蜜蜂轉動。


    “胡說啥呢?”王伊搡了把仔仔的細肩膀,“仔仔,該回去上網課了。”


    “今天沒課。”仔仔扭扭捏捏站起來。男娃的成熟永遠沒他們的身高竄的快。“老爸,崔叔叔待會兒要割蜜呢,還說請了個專家馬上到。老師都說,這種觀察大自然的好機會是不可錯過的喲。”這娃鬼機靈,他老爸的七寸被他拿捏的死死的。。


    “你就耍你老爸一人吧。”王伊立馬沒脾氣了。“那你可別給崔叔叔添亂哈,小心蜂蟄。”王伊拎著倆垃圾袋笑眯眯的走了。


    “奇怪了,你爸今天居然沒提胡蘭成?”崔先對著王伊的背影笑道。


    “張愛玲?胡蘭成拉她幾條街。”這是王伊另一句幾乎無人苟同的口頭禪,一本《今生今世》,幾乎被他翻看成了一疊抹布。


    “仔仔,別墅那邊有啥怕的?”崔先一抬眼,卻見這小子早不知跑哪去了。正好,養蜂人李木囊駕著摩托樂嗬嗬地來了。


    “老李,今年回來的早啊,”崔先招呼道,“想媳婦啦?”


    “莫你福氣大呀,”李木囊一口的安康話,“咱是下苦人哩。哈哈。”


    “收成咋樣?”


    “罷咧,”李木囊從車後座上解下一鼓囊囊的蛇皮袋,“今年陝北的洋槐花、苜蓿花還可以,可到了內蒙卻遇到大旱,蕎麥花莫趕上多少,急忙就轉回來了。”


    李木囊是內苑村倒插門的女婿,就近在白石峪口的東側看了百十箱的意大利蜂。每年的穀雨後到霜降前,都要約上另幾家陝南的養蜂戶搭伴兒追花趕蜜。他家的蜜,是真的不摻假,頗受秦嶺山莊居民的歡迎。他媳婦也在峪口的娘娘廟前,支了涼皮攤子。


    “這才好嘛,”崔先從手腕上拔下一根刺,“這下子還能幫賢惠媳婦兒照顧攤子了。”


    “哎,咱那老婆,賢惠是真賢惠,”李木囊從蛇皮袋裏一件一件往外掏工具,“就是脾氣不好。哎,就這麽回事兒吧。”


    “那到是,”崔先嘻嘻道,“長安縣,出了名的生、冷、蹭、倔,想碰見個溫柔點兒的女人,簡直是石頭上別钁頭,想都別想。男人到還罷了,關中女人尤其為甚。”崔先瞄了眼自家窗戶,還好,窗門緊閉。要說這西安道北的男人,那可真是一個個義薄雲天,沒的話說。可就一點,這些好漢一旦進了自家屋門,就都變成了四川人常說的“耙耳朵兒”。崔先就是在道北長大的“耙耳朵”。


    蜜蜂好像察覺到了情況不妙,紛紛在豁了邊的甕沿上爬進爬出,沒頭沒腦的上下飛舞,亂嗡嗡。


    “戴防護不?”崔先問道。仔仔這小子溜哪去了?


    李木囊沒搭茬,他按部就班地給自己慢慢套上一頂迷彩防蜂帽,給崔先也丟過去一頂。


    一切準備就緒,就見李木囊雙臂圍攏,馬步蹲襠,雙手攏住上甕的兩側,腰身一晃輕輕給了一點力。上下兩個土甕均紋絲未動。


    “蜜不少,”李木囊對崔先說,“去弄幾個臉盆洗幹淨,再打一盆清水來。”


    “一盆清水?生娃呀?”崔先美滋滋地一路小跑進了屋。


    李木囊半立半蹲於土甕邊,右手抄半拉磚頭,左手用力慢慢掀起上麵的土甕。縫隙越張越大,他快速將那半磚楔了進去。好家夥,掛在甕底的巢礎,拉出一絲絲晶瑩剔透的蜜糖。


    “哦呦,媽呀!這麽長的刀,殺牛嗎?”一個女人咋咋呼呼走進院子。


    “噓。”李木囊做出工作重地不得喧嘩的手勢。


    “割蜜啦?”江小白一縮脖子,壓低了嗓音。


    “小白同誌,莫要靠近,小心蜂子咬了臉蛋兒。”李木囊玩笑道。


    “哎呦,這麽丁點兒的蜜,還勞駕你這大專家呀?”江小白吐了下舌頭。她也是陝南人,江小白是她的微信名,王伊的微信名是皮特。


    崔先捧著一摞盆盆罐罐,丁零當啷地從屋裏出來,一不留神,一腳將一顆花枝亂顫的紫色繡球踏倒,江小白笑他等麥娥回來肯定得跪搓板兒。


    “不巧,來晚一步,皮特剛走。”崔先對江小白說道。


    江小白獨居一人,鄰居們總拿她和王伊開玩笑,都是美意,她也不反感,隱約的還有些期待。在楓林苑,她和王伊家是多年的鄰居。


    李木囊早就點燃了根指頭粗的蘆花香繩。這會兒,他把香繩湊近土甕的縫隙,鼓起嘴對著香使勁兒吹了幾口,沿口邊兒的一堆不要命蜜蜂亂紛紛掉進了甕內,剩下的一群識相的嗡嗡地飛跑了。李木囊和崔先合力緩緩抬起上甕,巢礎離離拉拉脫離了甕底。兩人再努了把勁兒,土甕被強行拉抬開,平放在一邊。


    江小白迫不及待把頭探過去。“哇!”她驚呼一聲,渾身上下因興奮而不住地蕩漾。


    老壽星楊老漢所言不謬。土甕內一茬一茬亮晶晶的土蜂蜜,看上去足有幾十斤重呢。


    “哪個是蜂王呀?”江小白側臉問道。


    “莫慌噻。”李木囊從崔先手中接過一盆清水放在甕旁,再將割蜜刀和豬鬃蜂掃遞給立在一旁的崔先。李木囊蹲下身,使出了吃奶的勁兒猛吹幾口,大股的濃煙再次被灌進土甕。他這才擼起袖口,小心翼翼地將雙手探進蜂巢。


    “土蜂脾子一般掛在蜂窩頂上。”李木囊邊操作邊講解。“剛才挪甕底,估計連蜂帶脾大都掉了下去。要的就是這效果,否則蓋子打不開,咋割蜜嗎?”


    “要不咋說咱是把式嘛?”崔先連連附和不已。


    說話間,李木囊已從土甕裏拎出一塊兒粘搭搭的蜂脾子。脾子上蜜蜂雖然擠成了團,但它們並無驚慌失措之態,依然按照各自的和平共處路線圖在蜂球上爬來擠去。


    “你看看,美地很。”李木囊嘴中嘖嘖有聲。他把蜂脾子交待到自己的左手,右手接過豬鬃蜂掃,放在清水中浸了浸,然後抄起蜂掃照著脾子的兩麵快速向下掃去,隻見蜜蜂團像塌方一般紛紛落進了土甕。


    幾個腦袋全都探過去,“嘭”地一聲,崔先的腦袋被碰的眼冒金星,皮特也疼的直咧嘴。都在忙活兒,不知王伊啥時候又來的。江小白這會兒卻站在幾步遠的地方,靜靜地看熱鬧。


    原來,這土蜂脾子,也就是蜂巢,是一片一片等間距沾掛在蜂巢的頂部的。土蜂巢自然沒有人工木製的巢框,所以一旦失去頂部的沾合,所有蜂脾就會垮塌在一起,所有蜜蜂也被壓在了裏麵。


    “那蜜蜂不都壓死嗎?”崔先焦急的問道。


    “問題不大。”李木囊用割蜜刀指點著手中的蜂脾,為大家繼續說明哪裏是蜂蜜、哪裏是仔脾以及哪裏是蜜蜂儲藏的花粉。


    “蜂王在不在?”崔先又問,“楊老漢想給他也分一窩。”


    “你舍得呀?”李木囊卷出舌頭,舔舔上唇。“現在這土蜂可值老錢哩。”說著,他抬手用那把z型割蜜刀,從蜂脾上割下一塊掛滿蜂蜜的蜜蠟,稠糊糊琥珀色的蜜汁眼看要從巢礎上流淌下來。


    崔先推了一把王伊,“皮特,這頭茬蜜最甜,你和小白分了吃吧。”


    王伊的臉本來就黑,這下子脹的更黑了。“大家一塊吃嘛。”王伊一說話就臉紅,也不知他那些年是怎麽幹到麥肯錫合夥人的。對於現在的賦閑在家、專職帶娃,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突然厭惡了對財富無止境的腦殘追逐。


    江小白大大方方走過來,她從刀尖上小心翼翼地將蜂蜜團捋在手心中,然後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嘴裏嚐嚐滋味。“真甜。”她順手將蜜塊兒塞給王伊,“給仔仔去。”王伊雙手接過蜂蜜,“仔仔呢?這小子溜哪去了,還上網課呢。”


    像變戲法一樣,蜂脾子一片接著一片被李木囊從土甕裏取出。等割下大大小小的蜜塊兒後,脾子再被他小心翼翼地豎立放回甕內,片與片之間,放置了幾根枯樹枝以隔開通風的間隙。


    “看,這不是王台嗎?”李木囊指點著一塊小拇指頭大小,像塑料殼一樣的東西說道。


    “是處女蜂王嗎?”崔先急切地問。


    “還沒看到蜂王,估計是出台了。”


    “出台?”幾人異口同聲道。崔先在擠眉弄眼的壞笑。


    由於割去了大量的蜂蜜,數不勝數的蜜蜂立刻填滿了剛剛被騰出的空間,碩大的蜜蜂球在不停地蠕動,卻不見幾隻蜜蜂乘機逃跑。


    王伊突然感到一絲莫名的悲涼。“難不成這地球真是外星人的動物園嗎?”他心口像堵了塊石頭。“果真如此,那在他們眼中,誰才是地球人的蜂王呢?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先知,還是那些一本正經的領袖們?”


    “這不是蜂王出來咧嗎?”李木囊大聲道。


    “哪裏?”幾個腦袋又伸過去。


    李木囊立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零碎。“咦,怪了?”他皺皺眉頭。


    崔先一眼瞧見了那隻蜂王。好家夥,這頭蜂比普通的工蜂足足大上一倍,顏色也深的多,幾乎呈黑色,通體晶亮。它在蠕動中的蜂球的表麵不停地左擺右擺。


    “咦?翅膀呢?”崔先轉頭問李木囊。眼前這頭蜂王的確有點怪,它居然沒有翅膀,僅在蜂頭後一點點的地方,左右留下兩道翅膀的齊茬。


    “翅膀被人剪了。”李木囊蹲在土甕邊,自顧自點上了一根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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