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立學院 第二百三十章 也許還能和好如初
林間小路，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桃夭攙扶著韓月陰，向著華耀學院緩步走去，來時他們恍如初見，在不期而遇的戰亂中經曆了漫長的相依為命，如今已經無法再將對方輕易割舍。
超限特遣員白芒他們早已辭行，先一步前往學院複命，經年要帶著小霖玲一起去看望林夕，而作為知識之神的天蛛也想見一見這位第九大荒新的主宰。
眼下隻有他們自己兩人趕路，好在桃夭熟悉方向，所以不必匆忙。
經年摘掉了麵具宣告與過往訣別，送給反行其道，決定與過往你死我活的韓月陰，他到現在還戴在臉上掩蓋麵容。
而天蛛給桃夭準備了一件她渾然不覺也是絕對意想不到的東西，作為從桃夭那獲取知識的禮物，知識之神的饋贈乃是一顆火種——歡愉之心的火種。
當經年將她的心髒塞進天蛛口中，感受到喜悅歡愉為何物的天蛛一度涕零滿麵，無法自拔，經曆過這種奇妙的天蛛便創造出了歡愉之心的火種，這顆火種作為給桃夭的禮物再合適不過了。
至於火種是熄滅還是茁壯？取決於桃夭投入給它的燃料，是扭曲卑劣的取樂還是發自真心的愉悅？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小霖玲給了兩人一些甘甜的果子，好讓他們在路上解渴，當時桃夭還開玩笑說想要小霖玲軟乎乎的毛發做發圈。
結果嘛……桃夭現在的雙馬尾上有一對隨風飄搖的白色羽絨，她還記得小霖玲忍痛拔毛時的樣子，傻傻的，很可愛。
其實她原本想要經年的白毛來著，但被天蛛瞪著沒敢說出來。
然而隨著距離華耀學院越來越近，原本心情還不錯的桃夭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怎麽了？”
韓月陰看向停下腳步的桃夭問道。
“我知道一條回去的小路，景色非常有趣你一定沒走過，想去看看嘛？”
桃夭眨眨眼睛，天真無邪地笑。
這種時候是不是就應該像白芒說的，裝傻被糊弄過去呢？
沉吟片刻，韓月陰還是開口說道:
“這是請求還是要求？”
“你傻了吧，直接說出你的想法啊。”
“……我又沒辦法拒絕。”
“誒——？對哦~”
桃夭突然狡黠一笑，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韓月陰，那貪婪的目光隨著她的腳步向韓月陰逼近愈發變本加厲，被她這麽盯著看的韓月陰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韓月陰一臉惶恐地說道:
“……你…你想幹嘛？”
桃夭裝都懶得裝了，舔舐著唇角露出魅惑的一麵，紅潤的臉龐嬌豔欲滴，她說道:
“想啊，想幹啊，非常想，趁這個機會不得好好和你親熱親熱啊！”
“喂喂喂！桃夭你別亂來啊，這光天化日的，我還有傷的啊！”
“別退後嘛，別緊張別害羞嘛，我們都坦誠相待那麽多次了，你還是喜歡玩欲拒還迎的老一套。”
“我才沒有！”
即便韓月陰戴著麵具看不見表情，桃夭也能想象到他慌張的表情，巧笑嫣然地拍了拍韓月陰的肩，桃夭並沒有繼續逗弄他，邁著輕快地步子走在前麵，也沒有改變前行的方向，慢慢走向觀星堡。
兩人沉默著趕了一段路，當遠遠看見觀星堡聳起的尖角時，韓月陰突然快步超過桃夭來到她麵前，直言道:
“這樣的我有讓你放鬆一些嗎？”
猝不及防地慌了神，桃夭有些不知道怎麽言語，這都被韓月陰看穿了她不免懊悔。
“早知道不那麽賣弄姿態了……”
“拜你所賜被騙了那麽多回，總該了解你一些。”
聽韓月陰這麽說桃夭心裏暖暖的，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你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厲害啊，雖然有些討厭就是了。”
“但是，僅限一次，就這一次，請你陪陪我吧。”
“要是我對星語說了違心的話，你記得幫她揍我一下。”
韓月陰頓時一笑，開玩笑道:
“早就想幹了，我也要抓住這次機會。”
桃夭眉頭一挑撅起小嘴，模樣倒也沒有多生氣。
“喲嗬——韓月陰你有能耐了嘛，就怕你把握不住。”
沉默中他們走到了路途的終點，古樸悠久的觀星堡出現在眼前，桃夭頓時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她比韓月陰還要熟悉這如螃蟹臥沙般安逸躺在隕石坑內的古堡。
觀星堡上的每一道紋路，每一處撞痕都曾順著她的指尖劃過，那段歲月裏，觀星堡承接她的撫摸，桃夭品讀觀星堡的滄桑。但令桃夭感受最深的，是如今隱居在此處，與她闊別許久的觀星堡的主人，將臉頰貼在她手掌上安然入睡的溫度，就像一顆青澀水嫩的果實，形狀飽滿，大小適中，還有柔潤的觸感，她都無比熟悉，到現在依舊在記憶裏散發著暖暖的光澤。
一想到這，桃夭鼻子酸酸的，有點抑製不住泛濫的情緒。
所以……到底是為什麽才搞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呢？
看著表情黯然失色的桃夭，韓月陰內心難免有些感傷，想當初他與聞星語第一次鬧不愉快的時候，便是因為察覺了在自己之前觀星堡裏就有其他人的氣息。
所以韓月陰才會對聞星語說出那句話。
“這偌大的星空下竟沒有我的容身之所。”
記得當時聞星語咬著嘴唇，眼睛噙淚的樣子，他還以為那是憤怒，現在想想其實是在不安吧……
因為韓月陰刻意隱瞞過去的做法，還有不著邊際的行為舉止，讓視他為朋友的聞星語感到了不安，害怕韓月陰也會離去，所以那時聞星語才會強調人類朋友這個字眼。
失去桃夭之後，不對，失去寧華桃桃的聞星語，除了幽語林裏的山川鳥獸還有浩瀚星空遙不可及的星辰，韓月陰便是她在學院唯一的朋友。
有點滑稽啊，你就不能說得好聽點嘛？
聰明的聞星語一點都不聰明。
結果我們都不坦率啊。
麵具背後，回想起這段往事裏種種細節的韓月陰笑了笑，他抬起了左手，手腕處有一截紅繩，綁著一顆黑色的石頭。
紅繩是桃夭腳上的紅繩，石頭是聞星語找到的命定之石。
屬於我的那顆星星你真的找到了，那麽你的星星是不是就在我眼前呢？
視線微微下移，在桃夭不起眼（相當惹眼的玉足！）的腳踝處綁著另一截紅繩，那顆粉色的命定之石正閃閃發著光。
要不是戴著狐狸麵具，韓月陰現在隻能用猥瑣下流來形容的眼神將暴露無遺 ，要不是桃夭沉浸在過往裏，先一步挨揍的肯定是不知所謂的韓月陰。
韓月陰聳了聳肩，伸手開門，然而那扇觀星堡的門卻在他詫異的眼神中先敞開了。
滿臉憔悴的聞星語出現在眼前，與此同時韓月陰後背傳來緊貼的觸感。
看著戴著狐狸麵具的韓月陰，聞星語不知道他臉上的表情，自然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但當聞星語注意到那截讓她覺得格外眼熟的紅繩時，倏然間心生寂寥，就連精心準備好的笑容都凝住了，仿佛清晨薄霧裏的花結出了霜。
聞星語咬著嘴唇，似乎在極力消化著期失落的情緒，努力使自己笑出來。
“第一次見你這麽順眼呢，是不是因為戴著麵具看不見你那陰沉的臉呢？那是經年的麵具吧，還挺適合你。”
韓月陰啞然失笑，說道:
“我現在可是笑著的，不像你，笑的比哭還難看。”
“我也知道啊，不要說出來啊……”
聞星語顫抖的哭腔聽得韓月陰心裏很不是滋味，更別說身後那雙無助的手掌，手指死死抓住自己後背傳來她內心掙紮的桃夭。
真要命啊！
被夾在倆人中間的韓月陰已經感覺有些汗流浹背了，拚命想破腦袋才想出一些可以用來周旋的話題。
“怪我怪我，你別哭了啊，我這不是安然無事地回來了嗎？還是多虧了有你。”
“真的沒事嗎？”
“真的真的，經年小姨幫我把傷都給治好了，完好如初！”
“那為什麽還戴著麵具？”
“這……”
韓月陰一下子噎住了，頓時手足無措。
“……要我摘下來嗎？”
“算了吧，我不想勉強你。”
“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當時一定非要去不可嗎？我也注意到了啊，我也有力量救她的。”
“嗯，非去不可，我怕自己後悔。”
韓月陰嗬嗬一笑，對聞星語說道:
“那顆命定之石閃耀的一刻，我想你一定比我還要驚喜吧？”
“那當然了，怎麽可能會不驚喜呢，我都以為她忘掉我了，以為變得陌生的她那麽決絕，結果還是把我當朋友嘛，還留著我送她的禮物。”
聞星語臉上出現了開心的笑容，韓月陰霎時鬆了口氣。
“……我們早就不是朋友了。”
可當桃夭的聲音從韓月陰背後響起，聞星語的笑容在刹那間收住了，自我安慰的幻想被冰冷的話語敲得粉碎，即刻幻滅，空蕩的內心萌生出悲涼與懼怕。
“...桃桃……？”
聞星語怯生生地喊道，還沒從失望中緩過神來的她，似乎不敢確定剛才的聲音，分明她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我們……早就不是朋友了。”
桃夭從韓月陰身邊緩緩走出來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擲地有聲，就像宣告判罰的法官，殘忍無情。
看著瞳孔黯淡下去，仿佛天塌了般絕望的聞星語，韓月陰急切地想要出聲，卻被桃夭一手拉到了身後，用肉蔓堵住了嘴。
“寧華桃桃和聞星語已經是過去式了，你偏要傻傻地期待我變回以前的樣子，就不能認清現實，放棄這無聊的妄想嗎？”
“沒想到過去這麽久了，聞星語你還是這麽天真，也不想想是誰害得你被軟禁在觀星堡，連和人說話都是一種奢侈。”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不就是所謂的命定之石嗎？沒有遺棄的理由隻是因為它還有價值，換言之，你還有利用的價值，不然我要怎麽活下來呢？不過現在已經丟掉了。”
“看清楚了嗎，我就是這麽一個卑鄙無恥的人，無論以前還是現在，從始至終一直都是在欺騙你！”
“華耀學院的小公主啊，你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舍得放下我啊？”
情緒一度失控的桃夭，言語中充斥著無法遏製的怒火，那是她對過去犯下錯誤的自己的問責，也是拚了命想把聞星語從身旁推開的殘忍。
“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
擦著眼淚的聞星語，紅著眼哽咽道。
“不是這樣的，你從來都不是……”
聞星語撕心裂肺地說道。
“我又沒有怪你……這是真心話啊！”
聞星語聲嘶力竭地喊。
桃夭突然發出陣陣冷笑，似乎是被聞星語的話逗笑了，隻是有心人聽得快哭了。
“這話聽得我惡心！你還不懂……”
然而讓人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一道突如其來的子彈上膛聲響起，不知怎地傳到了爭吵的兩人耳中。
聞星語突然奔向前去與桃夭擦肩而過，意識到什麽的桃夭陡然間瞳孔震悚。
砰的一聲巨響！
彈殼飛出，狐狸麵具滑落，韓月陰被聞星語與桃夭撲倒在地上，他臉上麻木的表情一覽無餘，被看得清清楚楚。
桃夭旋即感受到了一陣讓她難以承受的心悸，完全無法平複的窒息感和愧疚感幾乎要將她整個吞噬。
她忘了一件事，她怎麽會忘了呢？
沒有抗爭之心，韓月陰無法反抗。
那如果他不想妥協會做出什麽？
那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不說違心的話了……你別這樣傷害自己……對不起！”
“你騙我……你騙我……你也騙我……”
韓月陰隻是做了習以為常的事，便把兩個女孩子都惹哭了。
啞笑著將聞星語和桃夭從身上推開，韓月陰溫柔說道:
“把我們各自埋藏在心底的心情都好好說出來吧，不說出來對方是不會明白。”
聞星語握住了桃夭的手，桃夭下意識地眼神躲閃，最終還是沒有放開她的手，微微點了點頭。
老舊木門呻吟了一聲，仿佛懸著的心終於得以放下，正午的陽光正明媚，隨著木門的敞開照進觀星堡，那些默默守護的騎士終於得見天日。
書架上的古籍，圓桌上的立元鏡，枕頭邊的玩偶，星學家的衣袍，以及上下浮動的塵埃，它們在柔媚的陽光裏熠熠生輝，替聞星語溫存著暖暖的回憶，它們是聞星語獨一無二的寶物。
當然，此刻緊握在掌心裏的手，聞星語也不想放開，眼眸中忙碌的身影，她同樣牽心掛懷。
“這次連牛奶都沒有了嗎……好像隻有咖啡了，你們要什麽甜度？”
“少糖。”
“微糖，最好帶點酸澀的果汁。”
“我從哪給你弄果……還真有。”
韓月陰從懷裏掏出幾個壓得有些變形的甘果，這些都是小霖玲送的，沒想到能到這時派上用場。
泡茶對韓月陰來說那是遊刃有餘的，但泡牛奶就顯得一般了，泡咖啡更是生疏，隻能用現成的咖啡飲料粉簡單泡一下。
咖啡這種東西會出現在觀星堡自然不是什麽怪事，喜好觀星的聞星語時常一個人徹夜不眠地觀望星空，直到初陽緩緩升起倦意襲來，才會為自己泡上一杯咖啡提神，坐在圓桌前開始記錄整晚觀星的收獲，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好好安排。
韓月陰都不知道有多少次自己來到觀星堡的時候，開門就撞見因疲勞過度，趴在圓桌上睡得歪東倒西的聞星語，完完全全沒有一個女孩子矜持端莊的樣子，然後滿臉無奈地將她抱到床上去睡。
不過，那樣的時光倒也還不錯。
細心注意著水溫與時間，直到飄散的蒸氣裏夾雜著一絲淡淡的香味，暗香流溢間韓月陰開始調和甜度，忙活了好一陣後終於是大功告成。
在觀星堡，韓月陰有自己的杯子，款式普通，顏色是常見的黑色，卻有著名字，叫達克諾斯。
櫥櫃裏的每一個杯子上都有名字，擺放整齊有序，不僅如此，包括觀星堡裏的書籍和古籍，都留有聞星語的各種注解，甚至連草稿紙的開頭都千奇百怪，按照她的想法命名出不同的章節。
這是聞星語的優點，她喜歡將一切事物都安排地井井有條，除了她自己的事，但在如今的韓月陰看來，她應該是感到寂寞了才會孜孜不倦地做出這種無聊的事吧。
那麽有沒有可能……
想到什麽的韓月陰在櫥櫃裏仔細翻找了一會兒，最後在櫥櫃最裏麵的角落中找到了一個模樣醜醜的，由於顏色太過繁雜而顯得臃腫的杯子。
將杯子底部翻過來，果不其然有名字。
“桃桃。”
韓月陰一笑，拿起這個桃夭的杯子清洗掉上麵的灰，隨即盛滿咖啡，還有自己的和聞星語的，一起端了出來。
“好了，可不要抱有什麽期待……”
“噓——小聲點。”
桃夭輕聲示意道，韓月陰這才發現聞星語已經靠在桃夭肩上睡著了，她們十指緊扣著，像分離不開的葡萄藤。
於是乎，韓月陰躡手躡腳地走到桃夭麵前放下咖啡，再躡手躡腳地端起自己的杯子坐到了她們對麵。
看著聞星語熟睡的樣子，桃夭臉上的表情有些擔憂和心疼。
“她恐怕是擔心地這幾天都沒睡好，或者壓根沒睡過。”
“那能怪誰呢？”
“你也有臉說？我們彼此彼此好吧。”
“不可否認。”
看著那個盛滿咖啡，醜醜的但還有些好看的杯子，有些回憶頓時像咖啡表麵的浮沫在腦海中浮現出來，桃夭好奇問道:
“你從哪找到這個杯子的？”
“就在櫥櫃裏，被聞星語好好收著的。”
韓月陰看了看靠在一起的兩個杯子，與桃夭顏色繁雜的杯子恰恰相反，聞星語的杯子顏色雖然少，但出奇地好看，是星空的漸變色，看得出來做杯子的人很細致用心。
韓月陰笑著打趣道:
“這杯子一看就是你的風格，隻是你做得好醜。”
“你搞錯了吧？這個杯子是星語做給我用的，她的杯子才是我做的。”
韓月陰感到有點意外，這時似乎是嗅到了咖啡的香味，聞星語忽然醒過了來，看了一眼確定桃夭還在身旁，稍稍感到安心的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疲倦和睡意頓時消減了大半，驚訝地說道:
“非常好喝，咖啡的溫度也剛剛好。桃桃你也快嚐嚐。”
“嗯。”
細細品嚐了咖啡的味道之後，桃夭表情舒展開來，微微一笑誇讚道:
“你以後一定會成為泡咖啡的好手。”
“對吧對吧，我也覺得，韓月陰他的手藝一直很好，可惜我不喜歡喝茶，但沒想到他泡咖啡也這麽厲害。”
“聽說他做飯也很厲害，是真的嗎？”
“嗯嗯！非常好吃，好吃到我有段時間吃其他東西都沒什麽胃口。”
“哈哈哈哈，你什麽時候口腹之欲這麽大了，以前不是隨便對付的嗎？”
“那還不是被韓月陰慣出來的嘛。”
眼前的場景使韓月陰突然恍惚了一下，就仿佛昨日重現般，杜琳綺與關雨欣的影子忽地出現在了麵前，與桃夭和聞星語重疊在一起無法分清，他的視線逐漸模糊起來，不知是不是因為咖啡的熱氣鑽進了眼睛裏。
真是……擅自多情。
韓月陰苦笑著端起咖啡一飲而盡。
他的這一杯咖啡，沒有加糖。
林間小路，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桃夭攙扶著韓月陰，向著華耀學院緩步走去，來時他們恍如初見，在不期而遇的戰亂中經曆了漫長的相依為命，如今已經無法再將對方輕易割舍。
超限特遣員白芒他們早已辭行，先一步前往學院複命，經年要帶著小霖玲一起去看望林夕，而作為知識之神的天蛛也想見一見這位第九大荒新的主宰。
眼下隻有他們自己兩人趕路，好在桃夭熟悉方向，所以不必匆忙。
經年摘掉了麵具宣告與過往訣別，送給反行其道，決定與過往你死我活的韓月陰，他到現在還戴在臉上掩蓋麵容。
而天蛛給桃夭準備了一件她渾然不覺也是絕對意想不到的東西，作為從桃夭那獲取知識的禮物，知識之神的饋贈乃是一顆火種——歡愉之心的火種。
當經年將她的心髒塞進天蛛口中，感受到喜悅歡愉為何物的天蛛一度涕零滿麵，無法自拔，經曆過這種奇妙的天蛛便創造出了歡愉之心的火種，這顆火種作為給桃夭的禮物再合適不過了。
至於火種是熄滅還是茁壯？取決於桃夭投入給它的燃料，是扭曲卑劣的取樂還是發自真心的愉悅？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小霖玲給了兩人一些甘甜的果子，好讓他們在路上解渴，當時桃夭還開玩笑說想要小霖玲軟乎乎的毛發做發圈。
結果嘛……桃夭現在的雙馬尾上有一對隨風飄搖的白色羽絨，她還記得小霖玲忍痛拔毛時的樣子，傻傻的，很可愛。
其實她原本想要經年的白毛來著，但被天蛛瞪著沒敢說出來。
然而隨著距離華耀學院越來越近，原本心情還不錯的桃夭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怎麽了？”
韓月陰看向停下腳步的桃夭問道。
“我知道一條回去的小路，景色非常有趣你一定沒走過，想去看看嘛？”
桃夭眨眨眼睛，天真無邪地笑。
這種時候是不是就應該像白芒說的，裝傻被糊弄過去呢？
沉吟片刻，韓月陰還是開口說道:
“這是請求還是要求？”
“你傻了吧，直接說出你的想法啊。”
“……我又沒辦法拒絕。”
“誒——？對哦~”
桃夭突然狡黠一笑，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韓月陰，那貪婪的目光隨著她的腳步向韓月陰逼近愈發變本加厲，被她這麽盯著看的韓月陰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韓月陰一臉惶恐地說道:
“……你…你想幹嘛？”
桃夭裝都懶得裝了，舔舐著唇角露出魅惑的一麵，紅潤的臉龐嬌豔欲滴，她說道:
“想啊，想幹啊，非常想，趁這個機會不得好好和你親熱親熱啊！”
“喂喂喂！桃夭你別亂來啊，這光天化日的，我還有傷的啊！”
“別退後嘛，別緊張別害羞嘛，我們都坦誠相待那麽多次了，你還是喜歡玩欲拒還迎的老一套。”
“我才沒有！”
即便韓月陰戴著麵具看不見表情，桃夭也能想象到他慌張的表情，巧笑嫣然地拍了拍韓月陰的肩，桃夭並沒有繼續逗弄他，邁著輕快地步子走在前麵，也沒有改變前行的方向，慢慢走向觀星堡。
兩人沉默著趕了一段路，當遠遠看見觀星堡聳起的尖角時，韓月陰突然快步超過桃夭來到她麵前，直言道:
“這樣的我有讓你放鬆一些嗎？”
猝不及防地慌了神，桃夭有些不知道怎麽言語，這都被韓月陰看穿了她不免懊悔。
“早知道不那麽賣弄姿態了……”
“拜你所賜被騙了那麽多回，總該了解你一些。”
聽韓月陰這麽說桃夭心裏暖暖的，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你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厲害啊，雖然有些討厭就是了。”
“但是，僅限一次，就這一次，請你陪陪我吧。”
“要是我對星語說了違心的話，你記得幫她揍我一下。”
韓月陰頓時一笑，開玩笑道:
“早就想幹了，我也要抓住這次機會。”
桃夭眉頭一挑撅起小嘴，模樣倒也沒有多生氣。
“喲嗬——韓月陰你有能耐了嘛，就怕你把握不住。”
沉默中他們走到了路途的終點，古樸悠久的觀星堡出現在眼前，桃夭頓時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她比韓月陰還要熟悉這如螃蟹臥沙般安逸躺在隕石坑內的古堡。
觀星堡上的每一道紋路，每一處撞痕都曾順著她的指尖劃過，那段歲月裏，觀星堡承接她的撫摸，桃夭品讀觀星堡的滄桑。但令桃夭感受最深的，是如今隱居在此處，與她闊別許久的觀星堡的主人，將臉頰貼在她手掌上安然入睡的溫度，就像一顆青澀水嫩的果實，形狀飽滿，大小適中，還有柔潤的觸感，她都無比熟悉，到現在依舊在記憶裏散發著暖暖的光澤。
一想到這，桃夭鼻子酸酸的，有點抑製不住泛濫的情緒。
所以……到底是為什麽才搞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呢？
看著表情黯然失色的桃夭，韓月陰內心難免有些感傷，想當初他與聞星語第一次鬧不愉快的時候，便是因為察覺了在自己之前觀星堡裏就有其他人的氣息。
所以韓月陰才會對聞星語說出那句話。
“這偌大的星空下竟沒有我的容身之所。”
記得當時聞星語咬著嘴唇，眼睛噙淚的樣子，他還以為那是憤怒，現在想想其實是在不安吧……
因為韓月陰刻意隱瞞過去的做法，還有不著邊際的行為舉止，讓視他為朋友的聞星語感到了不安，害怕韓月陰也會離去，所以那時聞星語才會強調人類朋友這個字眼。
失去桃夭之後，不對，失去寧華桃桃的聞星語，除了幽語林裏的山川鳥獸還有浩瀚星空遙不可及的星辰，韓月陰便是她在學院唯一的朋友。
有點滑稽啊，你就不能說得好聽點嘛？
聰明的聞星語一點都不聰明。
結果我們都不坦率啊。
麵具背後，回想起這段往事裏種種細節的韓月陰笑了笑，他抬起了左手，手腕處有一截紅繩，綁著一顆黑色的石頭。
紅繩是桃夭腳上的紅繩，石頭是聞星語找到的命定之石。
屬於我的那顆星星你真的找到了，那麽你的星星是不是就在我眼前呢？
視線微微下移，在桃夭不起眼（相當惹眼的玉足！）的腳踝處綁著另一截紅繩，那顆粉色的命定之石正閃閃發著光。
要不是戴著狐狸麵具，韓月陰現在隻能用猥瑣下流來形容的眼神將暴露無遺 ，要不是桃夭沉浸在過往裏，先一步挨揍的肯定是不知所謂的韓月陰。
韓月陰聳了聳肩，伸手開門，然而那扇觀星堡的門卻在他詫異的眼神中先敞開了。
滿臉憔悴的聞星語出現在眼前，與此同時韓月陰後背傳來緊貼的觸感。
看著戴著狐狸麵具的韓月陰，聞星語不知道他臉上的表情，自然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但當聞星語注意到那截讓她覺得格外眼熟的紅繩時，倏然間心生寂寥，就連精心準備好的笑容都凝住了，仿佛清晨薄霧裏的花結出了霜。
聞星語咬著嘴唇，似乎在極力消化著期失落的情緒，努力使自己笑出來。
“第一次見你這麽順眼呢，是不是因為戴著麵具看不見你那陰沉的臉呢？那是經年的麵具吧，還挺適合你。”
韓月陰啞然失笑，說道:
“我現在可是笑著的，不像你，笑的比哭還難看。”
“我也知道啊，不要說出來啊……”
聞星語顫抖的哭腔聽得韓月陰心裏很不是滋味，更別說身後那雙無助的手掌，手指死死抓住自己後背傳來她內心掙紮的桃夭。
真要命啊！
被夾在倆人中間的韓月陰已經感覺有些汗流浹背了，拚命想破腦袋才想出一些可以用來周旋的話題。
“怪我怪我，你別哭了啊，我這不是安然無事地回來了嗎？還是多虧了有你。”
“真的沒事嗎？”
“真的真的，經年小姨幫我把傷都給治好了，完好如初！”
“那為什麽還戴著麵具？”
“這……”
韓月陰一下子噎住了，頓時手足無措。
“……要我摘下來嗎？”
“算了吧，我不想勉強你。”
“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當時一定非要去不可嗎？我也注意到了啊，我也有力量救她的。”
“嗯，非去不可，我怕自己後悔。”
韓月陰嗬嗬一笑，對聞星語說道:
“那顆命定之石閃耀的一刻，我想你一定比我還要驚喜吧？”
“那當然了，怎麽可能會不驚喜呢，我都以為她忘掉我了，以為變得陌生的她那麽決絕，結果還是把我當朋友嘛，還留著我送她的禮物。”
聞星語臉上出現了開心的笑容，韓月陰霎時鬆了口氣。
“……我們早就不是朋友了。”
可當桃夭的聲音從韓月陰背後響起，聞星語的笑容在刹那間收住了，自我安慰的幻想被冰冷的話語敲得粉碎，即刻幻滅，空蕩的內心萌生出悲涼與懼怕。
“...桃桃……？”
聞星語怯生生地喊道，還沒從失望中緩過神來的她，似乎不敢確定剛才的聲音，分明她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我們……早就不是朋友了。”
桃夭從韓月陰身邊緩緩走出來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擲地有聲，就像宣告判罰的法官，殘忍無情。
看著瞳孔黯淡下去，仿佛天塌了般絕望的聞星語，韓月陰急切地想要出聲，卻被桃夭一手拉到了身後，用肉蔓堵住了嘴。
“寧華桃桃和聞星語已經是過去式了，你偏要傻傻地期待我變回以前的樣子，就不能認清現實，放棄這無聊的妄想嗎？”
“沒想到過去這麽久了，聞星語你還是這麽天真，也不想想是誰害得你被軟禁在觀星堡，連和人說話都是一種奢侈。”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不就是所謂的命定之石嗎？沒有遺棄的理由隻是因為它還有價值，換言之，你還有利用的價值，不然我要怎麽活下來呢？不過現在已經丟掉了。”
“看清楚了嗎，我就是這麽一個卑鄙無恥的人，無論以前還是現在，從始至終一直都是在欺騙你！”
“華耀學院的小公主啊，你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舍得放下我啊？”
情緒一度失控的桃夭，言語中充斥著無法遏製的怒火，那是她對過去犯下錯誤的自己的問責，也是拚了命想把聞星語從身旁推開的殘忍。
“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
擦著眼淚的聞星語，紅著眼哽咽道。
“不是這樣的，你從來都不是……”
聞星語撕心裂肺地說道。
“我又沒有怪你……這是真心話啊！”
聞星語聲嘶力竭地喊。
桃夭突然發出陣陣冷笑，似乎是被聞星語的話逗笑了，隻是有心人聽得快哭了。
“這話聽得我惡心！你還不懂……”
然而讓人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一道突如其來的子彈上膛聲響起，不知怎地傳到了爭吵的兩人耳中。
聞星語突然奔向前去與桃夭擦肩而過，意識到什麽的桃夭陡然間瞳孔震悚。
砰的一聲巨響！
彈殼飛出，狐狸麵具滑落，韓月陰被聞星語與桃夭撲倒在地上，他臉上麻木的表情一覽無餘，被看得清清楚楚。
桃夭旋即感受到了一陣讓她難以承受的心悸，完全無法平複的窒息感和愧疚感幾乎要將她整個吞噬。
她忘了一件事，她怎麽會忘了呢？
沒有抗爭之心，韓月陰無法反抗。
那如果他不想妥協會做出什麽？
那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不說違心的話了……你別這樣傷害自己……對不起！”
“你騙我……你騙我……你也騙我……”
韓月陰隻是做了習以為常的事，便把兩個女孩子都惹哭了。
啞笑著將聞星語和桃夭從身上推開，韓月陰溫柔說道:
“把我們各自埋藏在心底的心情都好好說出來吧，不說出來對方是不會明白。”
聞星語握住了桃夭的手，桃夭下意識地眼神躲閃，最終還是沒有放開她的手，微微點了點頭。
老舊木門呻吟了一聲，仿佛懸著的心終於得以放下，正午的陽光正明媚，隨著木門的敞開照進觀星堡，那些默默守護的騎士終於得見天日。
書架上的古籍，圓桌上的立元鏡，枕頭邊的玩偶，星學家的衣袍，以及上下浮動的塵埃，它們在柔媚的陽光裏熠熠生輝，替聞星語溫存著暖暖的回憶，它們是聞星語獨一無二的寶物。
當然，此刻緊握在掌心裏的手，聞星語也不想放開，眼眸中忙碌的身影，她同樣牽心掛懷。
“這次連牛奶都沒有了嗎……好像隻有咖啡了，你們要什麽甜度？”
“少糖。”
“微糖，最好帶點酸澀的果汁。”
“我從哪給你弄果……還真有。”
韓月陰從懷裏掏出幾個壓得有些變形的甘果，這些都是小霖玲送的，沒想到能到這時派上用場。
泡茶對韓月陰來說那是遊刃有餘的，但泡牛奶就顯得一般了，泡咖啡更是生疏，隻能用現成的咖啡飲料粉簡單泡一下。
咖啡這種東西會出現在觀星堡自然不是什麽怪事，喜好觀星的聞星語時常一個人徹夜不眠地觀望星空，直到初陽緩緩升起倦意襲來，才會為自己泡上一杯咖啡提神，坐在圓桌前開始記錄整晚觀星的收獲，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好好安排。
韓月陰都不知道有多少次自己來到觀星堡的時候，開門就撞見因疲勞過度，趴在圓桌上睡得歪東倒西的聞星語，完完全全沒有一個女孩子矜持端莊的樣子，然後滿臉無奈地將她抱到床上去睡。
不過，那樣的時光倒也還不錯。
細心注意著水溫與時間，直到飄散的蒸氣裏夾雜著一絲淡淡的香味，暗香流溢間韓月陰開始調和甜度，忙活了好一陣後終於是大功告成。
在觀星堡，韓月陰有自己的杯子，款式普通，顏色是常見的黑色，卻有著名字，叫達克諾斯。
櫥櫃裏的每一個杯子上都有名字，擺放整齊有序，不僅如此，包括觀星堡裏的書籍和古籍，都留有聞星語的各種注解，甚至連草稿紙的開頭都千奇百怪，按照她的想法命名出不同的章節。
這是聞星語的優點，她喜歡將一切事物都安排地井井有條，除了她自己的事，但在如今的韓月陰看來，她應該是感到寂寞了才會孜孜不倦地做出這種無聊的事吧。
那麽有沒有可能……
想到什麽的韓月陰在櫥櫃裏仔細翻找了一會兒，最後在櫥櫃最裏麵的角落中找到了一個模樣醜醜的，由於顏色太過繁雜而顯得臃腫的杯子。
將杯子底部翻過來，果不其然有名字。
“桃桃。”
韓月陰一笑，拿起這個桃夭的杯子清洗掉上麵的灰，隨即盛滿咖啡，還有自己的和聞星語的，一起端了出來。
“好了，可不要抱有什麽期待……”
“噓——小聲點。”
桃夭輕聲示意道，韓月陰這才發現聞星語已經靠在桃夭肩上睡著了，她們十指緊扣著，像分離不開的葡萄藤。
於是乎，韓月陰躡手躡腳地走到桃夭麵前放下咖啡，再躡手躡腳地端起自己的杯子坐到了她們對麵。
看著聞星語熟睡的樣子，桃夭臉上的表情有些擔憂和心疼。
“她恐怕是擔心地這幾天都沒睡好，或者壓根沒睡過。”
“那能怪誰呢？”
“你也有臉說？我們彼此彼此好吧。”
“不可否認。”
看著那個盛滿咖啡，醜醜的但還有些好看的杯子，有些回憶頓時像咖啡表麵的浮沫在腦海中浮現出來，桃夭好奇問道:
“你從哪找到這個杯子的？”
“就在櫥櫃裏，被聞星語好好收著的。”
韓月陰看了看靠在一起的兩個杯子，與桃夭顏色繁雜的杯子恰恰相反，聞星語的杯子顏色雖然少，但出奇地好看，是星空的漸變色，看得出來做杯子的人很細致用心。
韓月陰笑著打趣道:
“這杯子一看就是你的風格，隻是你做得好醜。”
“你搞錯了吧？這個杯子是星語做給我用的，她的杯子才是我做的。”
韓月陰感到有點意外，這時似乎是嗅到了咖啡的香味，聞星語忽然醒過了來，看了一眼確定桃夭還在身旁，稍稍感到安心的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疲倦和睡意頓時消減了大半，驚訝地說道:
“非常好喝，咖啡的溫度也剛剛好。桃桃你也快嚐嚐。”
“嗯。”
細細品嚐了咖啡的味道之後，桃夭表情舒展開來，微微一笑誇讚道:
“你以後一定會成為泡咖啡的好手。”
“對吧對吧，我也覺得，韓月陰他的手藝一直很好，可惜我不喜歡喝茶，但沒想到他泡咖啡也這麽厲害。”
“聽說他做飯也很厲害，是真的嗎？”
“嗯嗯！非常好吃，好吃到我有段時間吃其他東西都沒什麽胃口。”
“哈哈哈哈，你什麽時候口腹之欲這麽大了，以前不是隨便對付的嗎？”
“那還不是被韓月陰慣出來的嘛。”
眼前的場景使韓月陰突然恍惚了一下，就仿佛昨日重現般，杜琳綺與關雨欣的影子忽地出現在了麵前，與桃夭和聞星語重疊在一起無法分清，他的視線逐漸模糊起來，不知是不是因為咖啡的熱氣鑽進了眼睛裏。
真是……擅自多情。
韓月陰苦笑著端起咖啡一飲而盡。
他的這一杯咖啡，沒有加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