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陰霾起來,像是要下雨。那付家嬰娘向窗外探一探頭,心裏盼著這雨緊趕著下下來才好。有道是下雨天好留人,果然下了,把她耽擱在這姚家,不信等不回那姚時修!


    聽說是和他姨媽往外頭走親戚去了,嬰娘這遭來得不巧,沒碰上。她正在可幸這天,便聽張顧兒問七姐的年紀。


    難道不知道麽?再問一遍,無非是有些看中七姐了。嬰娘樂得高興,和七姐使眼色,叫她說。


    七姐把臉一低,柔聲道:“十六了。”


    顧兒先時本來滅了和付家結親的心,沒曾想她們姑嫂今日來訪,她細一瞧這七姐,倒有幾分喜歡。又念著再挑三揀四的,不知幾時時修才能成家。她嫂子眉目中是有些不安分的意態,可嫂是嫂,姑是姑,七姐還年輕,將來嫁到他們姚家來,離了這嫂子,也未必不能成材。


    如此一想,又起了這心,隻盯著七姐看,臉上刻意點綴著幾分慈愛,“我們時修大你幾歲,不怕他將來欺你?”


    七姐臉上一紅,愈發歪下臉,好一會才搖搖頭,“我看二爺不是那樣的人。”


    顧兒笑道:“你看他好呀?”


    七姐沒想到她如此直接了當,漲得臉通紅,微微點一點頭。顧兒又問她看時修哪裏好,她赧笑著別過臉去,不肯言語了。


    那嬰娘便搭腔,“二爺一表人才,年輕有為,這都是能看在眼裏的。難得是聽說他端正自重,這是年輕男人裏少有的,怎麽不好?您太太心氣高,難道要把兒子養成個神仙才知足?”


    這嬰娘原是官宦小姐,本來十分驕縱,隻是早年間關在閨閣裏,不曾見到幾個男人,還管得住性子。後來嫁為人婦,就是籠子裏的鳥從屋裏掛到了廊下,雖然關還是關在籠子裏,可眼界寬闊許多,也見過些男人,心不免躁動,凡遇見青年才俊,都想人家愛她寵她。


    何況那付家原是借她娘家的官威在做生意,縱然她有些不規矩,誰也不敢明說她,既怕丟了自家的體麵,又怕得罪了她娘家,因此是睜一眼閉一眼,隻裝看不見,時日一久,便養成她這水性。


    要不是她自己有心勾兌時修,才懶得費心費力地替七姐張羅。將來果然時修做了她的妹夫,兩廂裏來往著,不怕沒有那一天。


    她這裏自暗裏擘畫著,那裏顧兒笑說:“他要是神仙倒好了,我也不必操心他成家之事。虧得這一陣他姨媽在家,幫著我,不然憑他把我氣個半死!”


    這工夫,瀝瀝下起雨來,嬰娘愈發笑得開懷,這下好了,不必忙著走了。


    這雨留客,也絆人,都是運氣。


    卻說那莊大官人正忙著翻院牆出去,不想牆頭的苔痕沾著雨水便打滑,隻聽嘩啦啦一聲,院牆塌了好幾塊,他一個不防,便從牆頭跌在外麵小巷子裏。


    給時修在巷口瞧見,忙嗬一聲,“站住!”


    也該著這姓莊的倒黴,本來是要堂堂正正從大門走的,誰知走到前邊,聽見鋪子裏有人在和夥計問話,一撩簾子見是時修,沒敢出去,縮回後院改為翻牆逃跑。


    偏剛翻出來,又撞見時修。他忙爬起來,掉頭就向後跑。可恨那姓姚的!也是他命中的閻王,在後頭緊追他不放!


    這巷子又曲又長,人一溜煙跑進去就沒了影,西屏隻恨沒料到這姓莊的要跑,一徑從那許家過來,未曾帶上差役。要是時修單槍匹馬追上去,那姓莊的狗急跳牆,傷及他的性命,可就壞了!


    她一急,也顧不得許多,跟著往巷子裏追去。女人家跑不快,心裏急,隻得一麵喊著“狸奴”。那玢兒也跳車追來,兩頭顧不上,西屏隻管推他,“別管我,快追你二爺去!”


    “那姨太太先回車上,小的去追!”


    玢兒一溜煙跑去老遠,七拐八拐的,終於趕上時修,他正在前頭離巷口不遠與那姓莊的糾纏,將人擒在地上,膝蓋跪在人背上,死壓住不放。


    莊大官人吃了他一拳,一時掙脫不開,心下又急又怒,不知哪裏摸出把匕首,反手向時修揮去,正劃在時修胳膊上。趁時修吃痛失力的間隙,他掙脫起來,踢他一腳,拔腿又跑。


    不想剛要跑至巷尾,那口裏卻殺出個程咬金,一掀衣擺,抬腿便將他踹翻在地。說時遲那時快,時修急趕上來,又將其摁住,抬頭一看,巷口站著兩個人,踹人的正是縣衙裏的班頭,姓崔。


    那崔班頭忙打拱,“小姚大人。”


    “快幫我擒住此人!”


    崔班頭立時上前,拿出隨身的繩子捆了反手綁了莊大官人。時修總算鬆了口氣,將散在前胸的發帶向後一撩,向那莊大官人洋洋笑道:“我眼皮子底下,你跑得了?”


    那崔班頭押著人上前,和時修引介另一位青年,“這位薑仵作是我們大人特地從泰興縣請來驗那女屍的。薑仵作,這位便是府衙推官小姚大人。”


    這薑仵作是個生麵孔,一張清雋的小長臉,眼睛透亮,也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很有些讀書人的氣度。他和時修作揖回禮,“小姚大人客氣,小人薑南台,乃泰興縣仵作。”


    原來這便是那薑家三爺,真是巧,時修正要提起西屏,誰知說曹操曹操到,後頭一聲“狸奴”,隻見西屏緊趕慢趕地跑了來。


    她跑得岔了氣,也顧不得看人,一麵扶著牆,一麵扶著腰,口裏上氣不接下氣地罵著人:“好你個髒貓!簡直不像話,你一個人追什麽?要是給賊人打殺了,我如何向姐姐姐夫交代?!”


    隻把那薑南台聽呆了,這扶這牆的人,聲音分明是他二嫂,吊高的嗓門卻陌生;臉是他二嫂那張清豔絕倫的臉,衣著打扮卻又不像。以致他猶猶豫豫,半合兒才敢喊了聲,“二嫂?”


    西屏抬頭一看,陡地神魂震蕩,仿佛又回到從前的世界裏,做回了那了無意趣的薑家二奶奶。


    她好容易有些血氣的臉上,慢慢又白了,她把腰杆站直,木然地微笑出來,朝他點頭,“三叔,你怎麽在這裏?”


    南台一時稀裏糊塗,看了看時修,“噢,我早上才到的江都縣,在館驛歇了半日,午間這位崔班頭去館驛接我,我正要隨他往衙門去見過大人。”


    “噢,原來是這樣——”她沒有太多熱絡的情緒。


    時修見她隻是微微彎著唇,與他在碼頭初見她時一樣溫柔疏離,又像比那時還要冷漠。他不知緣故,隻道是西屏在婆家受的閑氣不少,所以和薑家的人自然不親近。


    如此一想,邀薑南台往家住的話,他硬是哽住了沒說。隻兩下裏把二人睃一睃,吩咐那崔班頭,“崔班頭,你帶著薑三爺將這廝先押去衙門,他是殺害許玲瓏的疑凶。”


    聞言,那莊大官人扯長了脖子嚷起來,“我沒有殺人!”


    時修彈著袍子道:“我隻說你是疑凶,又沒認準你是真凶,你急什麽?如若沒做虧心事,你跑什麽?”


    莊大官人馬上冷靜下來,“我是為生意上的事急著要回廣州一趟。”


    “為什麽不走大門,卻要翻牆?”


    問得莊大官人一時語塞,時修又笑笑,“別急,你到監房內再好好想想該怎麽應對我的話,我改日再去問你。”


    說著,又和那薑南台拱手,“知道薑三爺要來,卻不知是今日,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西屏在旁道:“這是我娘家外甥,姚時修。”


    那薑南台隻知道西屏是暫回娘家姐姐府上小住,知道這家姓姚,卻不知道這姚家竟是府台姚家。因此有些吃驚,也不知該如何稱呼,仍稱大人,“大人客氣了,卑職為公而來,豈敢叨擾。二嫂,我先往衙門去了。”


    西屏隻福了個身,“三叔慢去。”沒有要安置他的話。


    待他走出巷口,沒了影,她才恍惚著看回時修身上。看見他小臂在流血,蜜合色的袖管子染紅了半截,將她從泰興縣那個冗長沉悶的夢裏驚醒了,“你胳膊傷著了!”


    給她一說,時修方覺得痛,抬著小臂一看,衣裳破了條口子,小臂也破了條口子。玢兒忙把短褐上衣的腰帶解下來,替他胡亂紮了,三人折身往回去,在東大街上尋了家生藥鋪,細細包紮了一回。


    坐在車上,西屏左看他胳膊不順眼,右看他胳膊不順眼,終於坐到他旁邊去,擠他一擠,拽過胳膊來,將那白條布打的結解開,重新打了個結。


    勒得很使力,時修吃痛一下,嘶了口氣。她便抬眼瞪他,“這回又曉得疼了,追人的時候倒不怕,一下竄出去老遠,真是隻不知天高地厚的野貓。那賊人既是賊人,還和你講理麽?”


    時修他娘雖然也愛嘮叨,但常嘮叨不到正題上,也從沒有過這樣的細心。他爹雖然細心,隻是一向講究個為父之嚴,也不曾在這些小傷小痛上表示過關懷。因此冷不防給她如此溫情地埋怨兩句,他不覺反感,倒覺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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