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外地媒體有沒有任何報道,總之,今年3月2號,紐約“時報廣場”上出現了一個空前的奇景壯觀。


    一座古老的大戲院,由兩個老明星的巨型氣球人像拖著,一步步搬家。


    這麽說也許不很清楚,那就讓我試著換個方式重複一遍。


    戲院名叫“帝國”(empire theatre),是百老匯戲劇區上打的名戲院之一。它於1912年建成。自從政府和民間十幾年前開始整頓這個早已淪落成為一大風化犯罪區的“時報廣場”以來,色情行業已經一個接一個給關閉。而且,那些不很出色、又老又舊或經濟上劃不來的老房子,也一個接一個給拆除,讓位給新的企業和大樓。至於剩下的一些既出色又具有建築意義的老建築,則予以保留。


    問題是,“帝國戲院”的原址已被一位發展商購買,並決定在該地建造一幢又新又大、有二十五個銀幕的電影院,因此已被指定為陸標而不得拆除的“帝國戲院”,就隻好搬家。


    於是,這幢曆經了八十多年滄桑的“帝國戲院”,在這種不得已的情況下,硬給聰敏能幹的工程師們想出了一個辦法,硬從它在42街上的原樓址,給硬搬到同一街段西邊不遠的一個新樓址。


    這好比將台北的中山堂,硬給搬到它對麵的山西餐廳;或是將香港的立法局硬給搬到——我香港不熟,不知道該搬到哪裏好,總之,活生生地給搬走就是了。


    工程方麵的細節,我看了媒體上的圖解之後仍然搞不清楚,隻知道這幢重達3700噸的“帝國戲院”,硬給斬斷根基,硬給架上了一麵平台,硬給一部機器在鐵軌上推移,再以每三分鍾一英尺(0.3048米)的驚人速度,滑行了六個小時之後,硬給搬到它左邊170英尺(將近52米)地段的新樓址。


    戲院大樓連一塊磚頭都沒有鬆,就連樓頂上的麻雀鴿子都沒有給驚動飛走。


    然而,這裏究竟是百老匯,連一個發展商都不得不回顧曆史,一顯身手。因此,這樣一件就算絕不輕鬆,但仍然隻不過是一件純粹工程性作業,都必定有一場戲劇化演出。


    因此,30年代初在這個大戲院開始搭檔成名,再從百老匯紅到好萊塢,而成為美國喜鬧劇傳奇的“高腳七和矮冬瓜”(abbott and costello),就理所當然地負起了搬這個家的重任。而且,由這兩位老前輩的30英尺高的氣球人像,在前麵象征性地拖著二人的老家到其新家,簡直又美又可愛了。


    帝國戲院,時報廣場。1998年由其右方一百餘英尺原址移至此處


    紐約人不在話下,但是外地人,甚至於在過去六十年之中隻來過一兩次的遊客,都必定不會忘記那個“老”的“時報廣場”是個什麽樣子的所在。即使沒有來過的人,如果看過有關的好萊塢電影,像60年代的《午夜牛郎》(midnight cowboy),那也還是可以大致體會到它是一個什麽樣子的罪惡集中營。


    什麽樣子?當我三十幾年前第一次由到處都是無上裝酒吧的洛杉磯來紐約度假的時候,都不得不驚歎“時報廣場”上的燈紅酒綠,更不要說在百老匯大道上就可以看到脫衣酒吧二樓伸到外麵的玻璃窗中的美女裸舞。而這隻不過是其冰山之一角。


    總而言之,當“時報廣場”20世紀頭三十年的黃金時代一過,然後從二次大戰前夕到“冷戰”後這長長一段期間,這個不過一平方英裏的所在,絕不是一個可以闔家光臨的美麗所在。


    然而——我也知道這個“然而”會引起無限麻煩和咒罵——但是,然而,這朵罪惡之花仍具有她那千嬌百媚、妖豔麗嬈。否則,你如何解釋在她最不名譽的時刻,仍吸引著每年千萬遊客?而這千萬遊客又何嚐不知道,在那萬紫千紅的耀眼燈光的背後,充滿了血淚和死魂靈?


    “帝國戲院”的搬遷,差不多是“時報廣場”改頭換麵的最後一兩著棋。很好,六十年一甲子,物換星移。那經過如此長久的努力而終於重新誕生的“時報廣場”又是一個什麽模樣?


    我不想吊你們的胃口。總之,從它新建和待建的大樓和企業總部來判斷的話,新的“時報廣場”將成為世界一大媒體中心,而名副其實地變成一個“世界交叉口”。


    然而——我也知道這個“然而”會引起無限麻煩和咒罵——但是,然而,我仍感到幾絲幾縷的惆悵,那種眼見一個罪惡的“巴比倫”脫胎換骨,而變成又一個極幹淨無比的“迪士尼樂園”的那種惆悵。


    1998


    人孔,紐約基礎設施地下世界萬千洞口之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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