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以為在紐約解決這個身體需要是那麽方便


    巴黎街頭上有,東京遍地都是,洛杉磯任何加油站都可以,隻有紐約,不急的時候,你忘了有這個自然的呼喚,生理的要求,而當你急的時候,尤其是急得跳腳的時候,你就發現這個國際大都會的冷酷無情,也就是說,沒有人肯為你打開這方便之門。


    自然的呼喚,生理的要求,是英文用來指內急的一個比較文雅的用語(nature calls,或demamds'' of nature),就像維多利亞女皇時代有教養的人士絕不會赤裸裸地說某太太“懷孕了”(pregnant),而婉轉地以“隆起的腰圍”(swelling waistline,千萬別譯成“肚子大了”)來暗示一樣。今天,我們好像不這麽虛偽了,而且無論男女,也都比較直接大膽了。也許有人在做客的時候仍然不好意思直說,“我要小便”,或“廁所(或一號)在哪裏?”,但是問一下男女主人“我可不可以用一下洗手間?”絕對夠禮貌,夠保險,絕不會冒犯主人,讓主客雙方感到不好意思。


    當然,像“洗手間”這類用語,其實也是今天人們用來指“廁所”的委婉用語。因為說的人和聽的人都心裏明白,盡管你事後會洗手,但這多半不是你要使用那個房間的第一目的,你是要去小便。


    英文也是一樣,最直接響應“自然的呼喚”,解決“生理的要求”(別胡思亂想,我當然知道人除了這個和造成這個要求的吃喝之外還有其他生理需要)的幾個字眼是toilet, water-closet(w.c.),vatory, bathroom……但這幾個英文用語,除了頭兩個字本身含有供身體排泄之用的特別是現代化便池的意思之外trine更直接,隻不過習慣上隻是在部隊裏流行),其他兩個都以“淨洗”為其首要意義,隻不過暗示附有便池之類的方便。當然,這都是它們的原義,今天所有這四個字指的都是“廁所”。至少,我可以保證,當你在紐約譬如一家餐廳要去bathroom的時候,非但裏麵絕不會有浴缸,你的目的也絕不是去洗澡,而且老板也不期望你去洗澡。


    而其他用來指“廁所”的一些常用的英文字,就字麵的意思來看,都與身體排泄沒有直接關係,什麽washroom, restroom, john, loo, head, joint……以至於men/women,dies/gents等等,都是暗語,盡管今天用起來一點也不暗。


    這大概是自從人類發現了羞怯感之後的結果,任何涉及私處的事情都不願明言,一定要找個代號。而就算這個代號已經用到和直語明言一樣清楚,也還繼續保持 “無知”。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或許有可能將隔開的一麵牆給拆掉,至少理想主義者這麽盼望,可是人與人之間這層半透明的薄紗,可要比什麽都難撕破。至於應不應該撕破,那就成為哲學問題了。


    好,既然如此,既然這是人類文明的一種表現,那為什麽巴黎街頭上有的,東京遍地都是的,洛杉磯任何加油站都可以的,在世界第一大都會紐約竟然無處可覓?


    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因為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也可以,完全看你找不找得到門路了。不過有一點必須指出,二十年前的許多公共方便所在,早就給上鎖釘死關門了。


    自從我十五年前由洛杉磯來到紐約,除了由一個平麵都市轉變到一個立體都市,由一個汽車文化轉變到地鐵文化之外,最要命的轉變就是當自然在呼喚,生理在要求的時候,你除了急得又蹦又跳之外,別無他法。(其實當然有,隻要你肯犯法,而肯或不得已犯此法者還不少。)我當時曾采取過兩個途徑,可是立刻就知道此路,一個現已不通,一個代價太高。


    第一個是我天真無知地進了地下鐵的男廁。我告訴你,如果有所謂人間地獄的話,這就是了。又暗又髒又臭又濕又擠。有酒鬼,有煙鬼,有色鬼,有惡鬼。有些直躺或半躺在地上,有三兩成群在角落低聲交易,有人(有老有幼)用眼睛找對象,拉生意……你簡直不敢設想方便之時或之後可能發生的情況:是被偷被搶,還是被揍被奸。這是70年代初。沒有幾年,地下鐵車站內總有好幾百個公共廁所全部給關門上鎖釘死。今天,就這類所在來說,隻有城中的大中央火車站、城西的賓州火車站和城中西的長途汽車總站的公廁還勉強可以使用。當然,也隻有這幾個大站有。


    想想看,剛從洛杉磯來的人怎麽受得了?洛杉磯的加油站肯定比紐約的地鐵車站要多。地鐵是公家的,廁所情況搞得一旦無法收拾,就上鎖關門。加油站是私營服務業,競爭激烈,提供這項基本服務在所必需。而在有錢社區,它的洗手間不但衛生,而且漂亮。所以,就算洛杉磯也沒有多少公廁,可是光是加油站(你不加油也可以用),就替政府為居民遊客提供了差不多可以解決問題的此一方便服務。至少,我在洛杉磯的十年之中,好像從來沒有當自然在呼喚的時候,我找不到加油站的。


    好,地鐵廁所給釘死之後,在我還沒有找到其他方便門路之前,我還曾(其實也是不得已)試過另一個途徑。這也是70年代初的事。


    我記得是個初秋周末下午,在上西城百老匯剛買了兩本書,就逐漸感到自然在呼喚。我知道這一帶不容易找;所以當我看到第一家酒吧,就進去點了一杯威士忌,因為我看到大門上的牌子,“洗手間隻供顧客使用”。當然我可以不喝那杯肯定會引起後患的酒。不過,你知道,沒有任何喝酒的人會買了酒不喝的。果不其然,第二家書店還沒逛完,自然又在呼喚了。我出去又找到一個酒吧,這次大門上雖然沒有牌子,但酒保還是不肯借,隻好又買一杯。我不記得那天下午逛了幾家書店 ,進了幾次酒吧,總之,回到公寓之後,我差不多已經醉了,而且給自然呼喚掉我二十多塊錢。


    有了那幾次慘痛經驗之後,我開始為自己在心中搞了一個戰略圖,把至少在曼哈頓可以安全而又免費地解決生理需要的幾個重要所在搞清楚。這個時候我才慢慢發現,不時有人在報紙雜誌上也討論這個與吃喝同等重要的大事。最近(1984年),有位女士甚至於還編了一個指南(dear john, a guide to some of the best seats in new york city),來分區介紹曼哈頓公共和半公共的洗手間(共172個,分布在大旅館、百貨公司、水陸交通要站、政府辦公大樓、連鎖快餐廳、某些酒吧,等等)。她還就每個洗手間的方便、清潔、安全與否,以及它的氣氛,作了簡短的評論。除了沒有打星號分出等級高低之外,很像一本餐廳指南。


    我想全世界大概隻有紐約會有這麽一本廁所指南。我為我愛紐約又找到一個理由,而且為我同世界任何一個大都市(巴黎、東京、洛杉磯除外)的居民辯論誰好誰壞的時候又多了一個一句話可以頂回去的根據,“好,你們也有博物館、歌劇院、芭蕾舞……可是你們有廁所指南嗎?!”


    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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