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於琪朗誦完善棋道人的遺詩站定後,把手中羽扇衝趙仁琦微微一指,笑說道:


    “小朋友!老朽看你這裏很是熱鬧,也來助助興,不知你可否能與老朽盲對一局?”


    戲台那邊正傳過來許仙急切切解釋的唱段:


    那幾夜何曾得安眠?


    賢妻金山將我探,


    咫尺天涯見無緣。


    小沙彌行方便,


    他放我下山訪嬋娟。


    不分日夜奔家轉,


    千裏奔波斷橋邊。


    鮮於琪的話一落地,全場嘩然,隨之安靜無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原本亂哄哄的棋攤兒,一下子變得很是安靜,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二聖和趙仁琦的身上,大大的疑問——“盲對?”發自圍看人群的心裏。


    他們不知道盲對是什麽意思,也被二聖的出現搞蒙了,有的則以為是踢場子什麽的,都好奇地想看稀罕和熱鬧。


    王發根和劉生地知道盲對是什麽,但二人什麽也沒說,靜靜地待在原地,眼神中似乎有一種渴望。


    醫聖軒轅竹瀝一聲不響,無限玩味地看著眼前的局麵。


    趙仁琦認真打量了一下鮮於琪,心中一驚,暗道:


    “此人相貌、言行驚世駭俗,怎麽這麽象五十年前突然消失的棋聖——鮮於琪。他自稱老朽,喊我做小朋友,年齡一定不小,還要求盲對,絕非世俗隨便可見之泛泛之輩!


    “三十年來從未遇到過這樣怪異的對手——莫非他真的是鮮於琪?若真是這樣,此人現在已是年過百歲的期頤老人了——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難道這也是我第二十九次趕照日鎮大會的收獲?”


    憑三十來年遊走江湖的經驗,趙仁琦瞬間感到:


    來人不僅有驚人的相貌,還有驚人的言行;即使不是鮮於琪,也必是棋界泰鬥式人物,不容輕視和失禮!


    他隻是想不通:這樣的人物,怎麽會來到他這小小的民間棋攤兒?


    念頭也就是一閃之間,無暇多想,不能說破,更不甘示弱——


    趙仁琦從容站起身,衝鮮於琪很恭敬地一抱拳,跟著衝四周做了一個羅圈揖站定,也先回敬朗誦了明朝馮夢龍的一闕詞——《桂枝兒?象棋》:


    “悶來時,取過象棋來下。要你做士與象,得力當家。小卒兒向前行,休說回頭話。須學車行直,莫似馬行斜。若有他人阻隔了我思情也,我就炮兒般一會子打。”


    接下來,話鋒一轉,趙仁琦說道:


    “晚生擺這個棋攤兒也隻為混一口飯吃,養家糊口;再就是,生來就嗜棋如命,求教八方,圖一個棋局常新;老先生您既然屈尊來我這小小的棋攤兒助興,那是天大的人情!


    “誰都知道‘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情如此難得,我當然不會錯過向前輩您學習的機會,更不會拒絕前輩您送來的這天大人情!”


    說完,用手一指桌邊的凳子道:


    “二位老先生請坐!”


    趙仁琦就是趙仁琦!都說他不是好人,那也不能白受了這個稱呼——言語之間既對鮮於琪表達了尊敬、感謝;同時也表達了應戰和收錢之意。


    棋攤兒上贏了才能收錢——顯然,趙仁琦對他自己的棋藝很自信。


    鮮於琪已對趙仁琦有些喜歡,心道:


    “有點兒意思——這小子處變不驚,言語恭敬、低調卻暗藏殺機,有棋士之風!”


    軒轅竹瀝的心裏則是另一番感受:


    “看來,這個小師侄還沒有不可救藥!


    “從他的言辭和棋攤兒的情況來看,他在象棋上下的功夫不小,不會不熟悉象棋界的掌故。棋聖鮮於琪他應該不陌生;可是他並無半點懼色,也不說破。夠種!夠老練!


    “鮮於琪——我的老弟——這次你這個棋聖,恐怕還要有點兒小麻煩。”麵上卻不動聲色,仍是一臉玩味。


    剛才還在躍躍欲試的一個男子,看到眼前的陣勢,瞬間發現自己太不自量了,乖乖地呆在一旁做起了觀眾。


    王發根和劉生地二人則是心中一喜:


    “仁琦哥的盲棋絕技,終於可以顯露一下了!我們的苦日子這次恐怕是真的要到頭兒了!”二人高興地對望了一眼。


    看著鮮於琪和軒轅竹瀝二人坐定,趙仁琦用手一指眼前三張桌子上的棋局,衝鮮於琪道:


    “請前輩先選一個棋局吧!”


    此時三張象棋桌上的棋局,已經不是開始時的排局,按照趙仁琦他們事先的安排,二聖來之前就已換成另外三個排局了。


    現在的三個排局是:《七星聚會》;《征西》;《帶子入朝》。


    這三個排局都是江湖排局中著法深奧、變化繁複、假象誘人的著名排局,江湖藝人非常看重。


    鮮於琪掃了一眼三個棋局,很興奮地說道:


    “好!好!好!好啊——好久沒玩這些排局了!”


    鮮於琪邊說邊手執羽扇一一點指桌上的棋局,娓娓道來,


    如數家珍,眼中、話中充滿了無限的歡喜:


    “這個是古局——七星聚會。


    “《史記?天官書》說:‘北鬥七星,所謂璿璣玉衡,以


    齊七政。’


    “這一局棋,雙方各有七枚棋子,以北鬥七星寓意取名,影響最大、流傳最廣,有‘棋局之王’的美稱。


    “這一局是在‘西狩獲麟’排局的基礎上增加黑方1?8位邊卒,演變而成的‘征西’排局。


    “此局被稱為江湖排局中的王中之王,其難度之大和變化之多,連素有排局之王的“七星聚會”也遠遠不如;


    “這一局也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名字,叫‘帶子入朝’。


    “在此局中,紅方的三路兵隻有在紅車的巧妙引領下渡河去牽製黑方,才能最終謀得和局,因此才獲得了‘帶子入朝’這麽個名字,有人也叫它為‘帶子長征’。


    “這一局棋,局勢看似簡練,但著法卻異常深奧,變化繁複微妙,其中所蘊含的對‘車兵對車卒’殘棋技巧的探討,足可與“七星聚會”相媲美。


    “此局流傳下來不容易——全憑民間藝人世代口傳,才沒有被湮沒,流傳了下來。”


    說到這裏,鮮於琪突然很是感慨:


    “唉!要是沒有民間藝人的世代堅持,很多優秀的象棋排局都會失傳、淹沒;我們這些後來人也就沒有機緣繼承和發展了。我們的象棋一脈也必然會越來越沒落!”


    鮮於琪的話,很多人聽得懵懵懂懂,就連王發根和劉生地也不大明白;盡管如此,但他們至少知道——


    這個假諸葛亮還沒下呢,就已經先把桌上的棋局來路給說破了,他絕對不是一般人,與趙仁琦必然會有一番好鬥;於是,他們都很投入地在聽,在看。


    不過,軒轅竹瀝是聽得懂的,表情有了細微的變化,若有所思。


    而趙仁琦聽後,聳然動容,對鮮於琪肅然起敬;他不禁衝鮮於琪拱了拱手,以表達自己內心深處的同感與敬意。


    戲台那邊雖然仍是鑼鼓喧天,唱念不斷傳來;但棋攤兒這邊的人,注意力全被趙仁琦和鮮於琪的鬥法吸引住,好像外邊的世界已不複存在。


    所有人都在集中注意力,想看看他們二人怎麽鬥法以及鬥法的結果;不敢錯過任何一個細節——在路邊的棋攤兒上,這樣的場麵那可是百年難遇,傻子才會錯過!


    黃百會就慘了——棋攤兒這邊突然很安靜,出奇地安靜;那麽多人圍著,都是男的,她一個女孩子怎麽好意思跟那些臭男人擠在一起,去看棋攤兒發生的事?


    盡管她踮起腳尖勾著頭,也無法看到裏麵發生了什麽事;隔有一定距離,加上趕會人群和唱戲的等等各種聲音的幹擾,裏麵說話的聲音她也無法聽到。


    黃百會那個急呀——可沒辦法,沒人幫得了她。


    話鋒一轉,鮮於琪衝趙仁琦說:


    “小朋友!今天,你我就先用這個古局——‘七星聚會’來個‘以棋會友’吧!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付給你錢,表達我對民間藝人的尊重和支持!”


    說完,鮮於琪伸左手從右手衣袖中掏出一塊手掌寬的黑色長布條,右手把羽扇放在一邊,雙手把黑布條蒙住雙眼,係好了說道:


    “小朋友!按棋攤兒的規矩,我選紅棋。讓你的夥計幫我們走棋,你什麽時候說開始,我就開始。”


    沒想到鮮於琪如此幹脆和仗義,趙仁琦反覺得自己有點兒市井氣了!


    他無話可說,也跟著從包裏抽出一條跟鮮於琪的大小長短差不多的黑色布條;剛想衝王發根、劉生地二人說話,沒想到二人早就心領神會,一人一邊,在“七星聚會”的棋桌前坐好待命了。


    棋攤兒上的棋局來路一旦被來客說破,一般而言,攤兒主的把戲是不好往下再演的;這種鬥法,那就看誰的棋路熟、變化多了。


    趙仁琦自然明白這一點;但事已至此,對方找到了門兒上,已是退無可退——再不好應付,也得應付!


    否則,三十年來他趙仁琦在這方圓百裏闖出的棋界英名,就會一瞬間付之東流,再也不好出去混了。


    趙仁琦不再多說,係好蒙眼布,說道:


    “老先生!我們開始吧——請賜招!”


    盲對,就是盲棋對盲棋,象棋的一種巔峰對決方式——即雙方棋手都不看棋盤,全憑記憶在大腦中形成的棋局畫麵來對局,棋盤上的棋子移動由助手——明眼人完成。


    盲棋高手大多都會隨身攜帶一條蒙眼布,以方便隨時隨地與人切磋、交流。鮮於琪與趙仁琦都隨身攜帶這樣的蒙眼布,說明二人至少都在盲棋上有一定造詣。


    象盲對這樣的高層次對局,在棋界的正式場合也難得一見;別說在路邊的棋攤兒上了——更是百年難遇!


    圍看的人們包括王發根和劉生地,他們都從未見過;所以,他們這些人都不錯眼珠地觀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軒轅竹瀝雖然對盲對不陌生,但這樣的盲對也是頭一次在路邊棋攤兒上遇到;


    而其中二人,一人是和自己一起在斷魂峰上生活了五十年的老弟鮮於琪;一個還是自己從未謀麵的小師弟趙青師的兒子,自己的小師侄——趙仁琦!


    因此,他也很關注這盤棋,心無旁騖地觀察著動靜。


    黃百會隻能在一旁瞎猜測,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到;但她也一樣很專注地觀察著棋攤兒的動靜——雖然收獲不大。


    整個大會加上大戲,到處都是鬧哄哄、亂哄哄;唯獨趙仁琦現在的棋攤兒,除了趙仁琦和鮮於琪二人,其他人都幾乎屏住呼吸、不錯眼珠地關注著盲對的棋局。


    一時間,整個棋攤兒竟然靜如密室;隻有鮮於琪和趙仁琦二人報棋的話音,以及王發根和劉生地二人代為走棋的落子聲。


    鮮於琪和趙仁琦二人殺得過癮,仿佛在享受著人世間最美的美味,各自完全進入忘我的境界。


    棋攤兒的觀眾看得是真過癮,他們也仿佛在觀看著人世間最美妙的風景,每個人都投入了十二分的專注,完全忘記了這是照日鎮集會……


    黃百會則是著急得抓狂,在原地度過來、度過去,想知道棋攤兒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很快,二人已經下完了《七星聚會》、《帶子入朝》兩個排局,均走和;現在開始下《征西》這個排局,鮮於琪仍執紅棋——紅先黑後,趙仁琦後手應對。


    第三回合紅方即果斷棄兵,自毀炮架,走出“兵五平四”後引起圍觀者一陣擔心——唱戲的怎麽了?恐怕要玄!


    趙仁琦和軒轅竹瀝則是暗自稱道:好——正著!


    第五回合黑方走出誘著——“前卒平5”;可紅方不上當,輕輕以“帥六平五”化解。


    這往後的招數一多,圍觀者就不太能看出門道了,都屏住呼吸看棋——不再指手畫腳了。


    轉眼下至第十四手,紅方“車六退四”後,黑方走出了“車7平5”——黑車平中,著法凶悍,稍占主動。


    紅方應對有些艱難;棋聖鮮於琪經過深思熟慮後——穩穩走出——“炮四平二”!


    紅炮平至二路,這一步就是俗稱的“二路炮”,是《征西》棋局最深奧、最精彩的一步棋;也隻有此一步棋,紅方才能謀得和棋。


    “妙招!”趙仁琦忍不住讚歎道!


    “你也不差——夠狠!”棋聖鮮於琪微微得意。


    圍觀者有幾個看出點門道,也不僅讚歎:


    “真開了眼了……”


    第十七回合黑方“車5平8”——平車捉炮,甚是凶悍,給紅方的應對再次增加了難度;紅方毫不退縮,走出車四平二。


    鬥到第二十四合,紅方“炮二退一”;此時黑方車炮卒對紅方車炮相,雙方都已進入最後的拚搏階段,黑方小優。


    棋聖臉色凝重;醫聖軒轅竹瀝則是微微頷首——他是遇到對手了!


    接下來黑方一手——“車7退3”,把局麵推向了高潮!


    黑車退至紅方的兵林線,這一步棋即俗稱的“小退車”,是《征西》棋局中極為複雜的一路變化,在馬路棋攤上頗為流行;趙仁琦自然很是熟悉此一路變化,拿來應對鮮於琪這樣的高手,顯然是出於對對手的重視與尊重!


    那鮮於琪不愧是棋聖——雖然是五十年前的棋聖,棋力也絕非一般人所能想象;麵對趙仁琦製造的複雜局麵,他都能見招拆招,一一化解。


    二人一路走來,車逐炮轟、將走兵捉,鬥了整整五十五個回合,棋局終於結束:


    二人最終又走成了和局!


    《征西》棋局的布局結構非常嚴謹,氣勢壯觀雄偉,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排局。


    該局不僅在一開始就設有“紅方連棄雙炮單車再進車殺局的假象”——這種極其濃烈的江湖排局特點,開局階段紅黑雙方各自同樣都殺機四伏,異常詭秘。


    中局階段黑方著法凶悍、攻勢淩厲;紅方應對沉著、奮力搏擊。


    殘局階段如圍棋的收官,雙方著法一樣綿密細膩,妙手疊出、互無破綻,均難取勝,終成和局。


    戲台上此時正傳過來《白蛇傳》中“法海”的唱段:


    堪笑世人太冥頑,


    沉淪三字癡嗔貪。


    老僧自有無情劍,


    斬斷人間冤孽緣。


    苦海回頭即是岸,


    先收那白素貞,再渡許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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