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緒中道:“若論奢靡無度,我漢人當真是當仁不讓。”


    溫氏聽他三人說話,也笑道:“不錯,便是那個‘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李紳,據說他做了宰相之後,愛吃雞舌頭,一頓飯要殺三百隻雞。”


    穆清泉搖頭道:“是麽,‘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我還當他真是個好人。”


    李承翰道:“此事未見史書有載,多半隻是訛傳。另有《日華子諸家本草》所說:雞舌香,治口氣。所以三省故事,郎官日含雞舌香,欲其奏事對答,其氣芬芳。此正謂丁香治口氣,至今方書為然。這雞舌香便是丁香,可以遮掩口氣,大臣奏事,恐君王不快,口含此物,並非真的雞舌。隻是此人做官後驕橫跋扈,漸次豪奢倒是真的。為官殘暴,甚至逼得治下百姓逃亡外地,還說手捧麥穀,飽滿者總在下麵,飄去的都是秕糠。更是無情無義,他未發跡之時,有個族叔,對他多加照顧,他當官之後,卻要這個族叔自稱孫子。”


    蔣緒中道:“這位先生當真好學問。人說‘朱門狗肉臭,路有凍死骨’。今年天寒,兩浙旱,兩淮、荊襄諸州荒欠,逃難的百姓著實不少,臨安城也湧進來許多,缺衣少食,昨日祥符橋下麵一日就凍死了五個人。”他將“朱門酒肉臭”念作“狗肉臭”,卻也無人笑他。


    林懷玉前麵聽的清楚,忍不住回頭道:“真的如此慘麽?我家每年冬天不都放粥的麽?”


    穆清泉忍不住笑出聲來,道:“小姑娘,你可知臨安如今有多少人沒吃沒穿麽?”


    林懷玉道:“有幾千個麽?”


    蔣緒中連連搖頭,道:“七姑娘你是天生富貴,不知窮人的苦,眼下臨安城七八十萬人,窮人不少於二十萬,吃不上飯,穿不暖衣,家徒四壁,坐以待斃的,若在算上流民、乞丐,沒有十萬也有八九萬。”


    林懷玉驚道:“有這麽多?”


    蔣緒中道:“下裏,西橋,通江橋這些地方,姑娘可去過麽?”


    林懷玉搖頭道:“倒也奇了,你說的這幾個地方,家人都不叫我去。”


    穆清泉道:“她是富人家的千金,你跟她說這些窮人家的難處,她豈會知道。”言語中不乏譏誚之意。


    林懷玉皺眉道:“誰說我不關心,隻是我朝有居養院頤養孤老,有安濟坊給窮人治病,有漏澤園安葬無家死者。朝廷福澤,前所未有,民間安樂,我親眼所見,哪裏有你說的如此不堪。”


    穆清泉道:“哦,小姑娘,老夫倒是小看你了,知道的倒是不少。不錯,朝廷設立這三局,本心是好,可天下窮苦人不知泛泛,他如何救治的完,更別說這些局裏做官的,隻知魚肉百姓,哪個真心做事。七姑娘想是去過這些地方,見了些仁義善舉,但十有八九,都是人家準備好了,做給你看,騙你捐錢捐物的罷了。這勞什子老有所養,病有所醫,幼有所依,全是騙鬼的玩意。”


    林懷玉臉上發紅,道:“我不信。你說,他是騙我麽?”說著望向沈放。


    沈放眼神飄忽,根本沒注意他們說些什麽,隨口嗯了一聲。


    蔣緒中道:“嗬嗬,你見過一家七口人,擠在一個一丈見方的棚子裏麽?你見過六斤米,一家五口人要吃上兩個月的麽?你見過為五百文,就能把孩子賣人的麽?你見過十歲大的孩子,還沒有二十斤的麽?你見過一個人腳上生瘡,沒錢醫治,整個人都生生爛掉的麽?你見過為了省一口飯,活生生把老娘老父悶死的麽?這些生老病死,窮困潦倒,何嚐見這些什麽局,什麽坊出來相助。”


    林懷玉臉色發白,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天我定要再去看看。”


    蔣緒中歎道:“你家今晚這一頓酒飯,若是拿出去換成糧食,不知道臨安城要少死多少人。”


    李承翰搖頭道:“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穀。民今之無祿,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惸獨。”


    丐幫幾人雖不知他念的是《詩經》,更有一半聽不明白,卻也猜到他是哀歎世道不公,貧富有差,天地之別,都是點了點頭。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興致漸高,大殿之上,聲響漸大,直半個時辰後,有侍從換去菜肴,端上各式果品、蜜餞,酒也換過,淡了許多,卻是清香撲鼻,竟是宮中才有的流香酒。


    皇宮宴時,禦酒名薔薇露,賜大臣酒即為流香酒。


    酒一般可分發酵、蒸餾、配製三大類,宋時還無蒸餾酒,多是發酵和配製酒,度數都是不高。


    但宋時已有白酒之名,以大米加白曲釀造,而非蒸餾,少有能過十五度,價格也是不菲。


    是以書中所載,古人酒量都是驚人。武鬆過景陽岡,喝了十八碗,足足六斤。醉打蔣門神,更是連喝三十碗,十二斤酒下肚,若真是高度酒,怕是早已醉死,哪裏還有勁頭打人打虎。


    一般人家,多是飲用黃酒、果酒、藥酒、米酒。林家最不缺的就是錢,這流香酒乃是配製酒,酒中加了不少珍貴花果藥材,一斤便值得數十兩銀子,更是極為少見。


    大殿之上,酒香四溢,有貪杯者已是欲罷不能,更有不少人已是麵紅耳赤。


    “當”的一聲鑼響,大殿之上,言笑漸止。沈放見各家公子身後幕僚賓客皆都正襟危坐,心道,想來好戲開場。


    崔致和道:“今日盛會,古稀高壽之期,鬆鶴之誕,雖是家宴,卻有貴客臨門,更有群賢畢至,薈萃一堂,勝友如雲,高朋滿座,豈非盛事。我家員外在此要多謝諸位。”言畢退後幾步。


    林醒沐哈哈大笑,起身道:“古人雲,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人生之歡,莫過於聞道。諸賢胸中皆有丘壑,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今日不妨一展所能,叫我等一開眼界。”言畢坐回原位,與韓侂胄、彭惟簡兩人都是相視一笑。


    果然不大會功夫,二公子座後,四人直身而起,手持酒杯,到了三公子座前,齊聲道:“給三公子敬酒。”


    林醒沐六子一女,長子林懷仁,已在朝中為官;次子林懷義、三子林懷禮、四子林懷智都是為商,掌管林家名下茶、絲綢、糧食幾般產業;五子林懷信無所事事,隻愛遊手好閑,席上倒是他身後賓客最多;六子便是林懷風。隻是甚少有人知道,他竟是拜在悲秋神劍謝疏桐門下,隻道他也跟林懷信一般,也是個紈絝公子。


    三公子門下,有一位名士,名叫狄思文,在臨安名聲也頗是響亮。二公子門下這幾人,顯是有備而來,一人客套語畢,便道:“聞狄先生大才,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想討教。”


    那狄思文四十多歲,一表人才,起身道:“豈敢,豈敢。”見那人也是一身儒衫,心道,不知他是想跟我論些什麽,道:“還未請教尊駕高姓大名。”


    那人道:“連丹青,微末之人,不足掛齒。”


    狄思文心中思索一番,倒是真沒聽過此人名諱,道:“連兄有何見教?”


    連丹青道:“在下想請教,何為‘忠’。”


    狄思文輕舒口氣,眼下比試方始,自己這個頭開的若是不好,豈不是有些丟人,好在此人題目卻是正中下懷,清清喉嚨,道:“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周禮·大司徒疏》‘如心曰恕,中心曰忠’,盡力為人謀,故為忠。推己及人,故為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孟子雲,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


    兩人聲音響亮,大殿之上,人人聽的清楚,聽狄思文飽讀詩書,引經據典,精妙之處,便有人擊掌讚歎。


    連丹青道:“先生高論,想來香草美人也在此列。”香草美人乃是忠君愛國之意,語出漢王逸《離騷序》:“《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寫香草、以配忠貞,……靈修善於美人,以譬於君。”


    狄思文心道,此人當真粗陋,問的如此淺顯,也顯不得我才學,道:“天為君而覆露之,地為臣而持載之,自是天經地義。”


    連丹青道:“如此說來,孔聖人出於宋,生於魯,又去事齊、晉、衛之君。孟夫子生於魯,又去魏、齊、宋、魯、滕、薛,曲意侍奉,這又是何故?”


    狄思文腦中嗡的一聲,竟有些被此話嚇傻了。此人之言,當真是大逆不道,竟敢有辱先賢,孔孟乃是聖人,更是儒家之祖,此人如何敢這生大膽!驚愕過後,隻覺其發問著實刁鑽,有所謂忠臣不事二主,此人所說,乃是史實,讀孔孟者皆之,思前想後,竟是無言以對。


    大殿之上,倒有一多半都是儒生,盡皆皺眉不語,有幾人更是將頭都低了下去,似是唯恐被人點到。


    戰青楓嗬嗬笑道:“此人倒也刁鑽。隻怕孔孟複生,對這幾句也不好辯駁。”


    林醒沐先也是錯愕,隨即臉上些許笑意,突然神色微變,韓侂胄就坐在身旁,他乃當朝大儒,聞此語怕是不喜。偷眼看去,韓侂胄卻是嘴角掛笑,倒似頗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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