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剛剛泛白,房門便被打開,十五人被趕出門外。有人進屋,踢了蕭平安幾腳,觸腳生硬,反是震的他腳痛。那人罵罵咧咧幾句,轉身出門。


    蕭平安就一直躺著屋中,無聲無息。直到天色已黑,房門再開,十五人行屍走肉一般回到屋裏。一個個渾身漆黑,筋疲力盡。進了屋子,一個個倒頭就睡,不多時就是一片鼾聲。


    早間出去十五,回來也是十五,卻不是同一批。與蕭平安一道送來的十五人已被打散,分到多個屋子。


    第二天一早,仍是有人來叫。叫人的還是昨日那個,見蕭平安仍是直挺挺躺在地上,忍不住好奇,上前摸摸鼻息,奇道:“居然還沒死,喂,你們幾個,見他動過麽?”


    身旁之人都是搖頭,那人低聲罵了一句,又踢了蕭平安兩腳,口中道:“古怪,古怪。”


    如此又過兩日,屋中人也開始好奇,不時有人過來看他,摸摸他的身子,都是驚歎。


    蕭平安此際如同一個石人,渾身上下竟是堅硬如鐵。


    蕭平安早已經醒來,但他動彈不得,除了腦中的思想,對身子沒有一點感知,他如同被封在一個幹死的軀殼中。眾人的對話他清晰入耳,卻不能做出哪怕一絲回應。


    他似乎真的已經死了,隻有一道魂魄流連不去。但他心底有一個聲音不斷在掙紮,在嘶叫:“我不想死,我要活!師傅師娘,還有好多人,我如果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他們!”


    這日早間出去十五人,回來卻隻有十四個。夜深人靜,忽然一人說話道:“哥幾個,都睡了沒?”


    立刻有幾人應聲,道:“沒呢,管大哥也沒睡?”


    那被叫管大哥坐起身來,道:“阿五就這麽死了,怎麽睡的著!”


    一人歎了口氣,道:“早知道是挖礦,這麽辛苦,打死我也不來啊!”


    另一人道:“我更慘,半路被人拐來!”


    先前那人道:“吃沒得吃,喝沒得喝,每日騾馬一樣用咱們,這哪裏是人過的日子!”


    眾人七嘴八舌,都開始訴苦。原來這些人也多是被坑蒙拐騙而來,說是做工。來了卻才知道,此處竟是個冶煉精鐵的黑工坊,眾人都要去地下挖礦。


    若論最苦最累之事,挖礦自是其中之一。苦累或還可忍受,礦坑深入地下數十米,甚至有的過百米,地下暗無天日,各種凶險。從業者十之二三活不過一年。


    這還是正經的礦場,此間卻是個黑作坊。說是礦工,其實便是礦奴。用工狠毒不說,地下礦坑的房柱等物更是能省就省,十人之中,要有半數熬不過一年。這才幾日,新來的這批人中就有人死在坑中。


    宋朝的礦場多實行私人承包,《宋會要輯稿》載:“召百姓采取,自備物料烹煉,十分為率,官收二分,其八分許坑戶自便貨賣”。礦坑開采出礦,隻需向官府繳納二成的稅,其餘的所獲可自主銷售,利歸自己。這叫做“二八抽分”,無疑已是極為優渥的條件。


    但即便如此,也有些人不肯繳納稅賦,開納私礦。這些私礦多拐騙人來作工,肆意盤剝,獲利更豐。其手段之狠,死人之多,往往令人發指。


    落入黑礦,幾乎便是判了死刑。此間十餘人此前並不相識,來的也有早有晚,但落入這魔窟之中,由不得他們不抱緊成團,稱兄道弟。


    被叫做管大哥那個,名叫管雄,身高體壯,又會幾下拳腳,被眾人推舉做了老大。


    一對兄弟,杜千、杜萬,凶狠蠻橫,桀驁不馴,對管雄也是多有不服。


    還有一人,名叫尚聞清,憨厚熱心,平常不大說話,但頗有些見識,據說在這礦上已呆了七八年,熟門熟路,眾人對他也是敬重。


    丁強、許平尉兩個,一來就抱緊管雄大腿,見麵就拍馬屁,睡覺也要挨著。


    最瘦弱兩個,一個徐順正,一個李傑,都是尖嘴猴腮,形容猥瑣,自然最受欺負,每日隻能吃些剩菜剩飯。


    一個胖子叫賈富貴,足有兩百多斤,日日喊著吃不飽。


    此外還有張四海、韓童、殷大虎、王樹林、王小四、劉常仁六人。


    後來蕭平安才知,這其中尚聞清、杜千、杜萬、韓童、賈富貴幾人都是獄中的犯人,也被獄卒賣來至此。至於其餘人,多是無家無業的流浪漢。


    唯獨管雄,乃是因為家貧,實在活不下去,為了妻兒老母有口飯吃,自己把自己賣了,而且隻賣了七兩銀子。蕭平安聽聞,對這管雄倒也多了幾分好感。


    挖礦之時,這十五人分作兩隊,早出晚歸,每日發兩個幹餅,一皮囊清水。要在地下挖上一天,若挖不到足重礦石,少不了一頓毒打,晚飯也要克扣。


    這日就是瘦猴李傑出了意外,據說遇到塌陷,連屍首也不見。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胡亂說了一氣,徐順正忽然道:“咱們,咱們,咱們找機會跑吧。”他素常最受欺負,如今難兄難弟李傑一死,心中不免兔死狐悲,隻覺如此下去,下一個定是自己。


    屋內忽然一靜,其實人人都要這個念頭,卻是無人敢說,過了片刻,丁強冷笑道:“好啊,這就跑,你先出去看看。”


    徐順正登時不敢作聲。


    張四海低聲道:“哪有這麽容易,人家守衛森嚴,還都會武功,你沒見送人來的老虎他們,都不叫進村。”


    尚聞清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


    劉常仁道:“別說這些沒用的,想想明天那二筐哪裏去挖吧。”


    殷大虎道:“怎麽辦,繼續往下走唄。”


    王樹林搖頭道:“就算交不出來,我也不往下走了,太他媽嚇人了!”


    許平尉道:“明天不交,後天呢?你撐的住幾鞭子?”


    王小四歎了口氣道:“這裏挖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上麵的早挖沒了,要想交差,隻能往下麵走。”


    王樹林道:“過了三十丈,一點光也不見,全是人家挖過的洞,還沒有房柱,不是送命麽!”礦洞之中,每挖掘一段,就要豎起木柱支撐礦坑,稱作房柱法,在唐朝便已經開始采用。


    殷大虎道:“咱幾條賤命,你還想長命百歲麽。”


    忽地有人哼了一聲。


    杜千伸腳踢了丁強一腳,道:“鬼哼哼什麽!”


    丁強不敢反抗,口中委屈道:“不是我。”


    管雄奇道:“是那石頭人?”


    屋中無燈,但屋頂處處透光,就聽劉常仁驚訝道:“真是,動了,動了!真動了!”


    丁強也轉頭去看,道:“死了一個,又活一個,當真有趣,有趣。”


    許平尉道:“哪裏活了,眼也睜不開,我瞧是回光返照,這小子活不過來啦。”


    管雄道:“少放屁,喂他點水喝。”


    許平尉真的拿瓢舀了些水,蕭平安嘴唇幹裂,涼水沾唇,一個激靈,又多清醒了幾分。他動作遲鈍,喝的也慢,一瓢水喝了一半,其餘大半灑在身上。


    許平尉麵露不耐之色,剩下一點水全潑在蕭平安臉上。


    眾人見他仍是奄奄一息,也不能說話,都是沒了興趣,隻覺不過是回光返照。


    杜萬道:“睡覺睡覺,明日還要掙命!”


    屋內複有鼾聲四起。蕭平安真的慢慢清醒過來,似是魂魄兜兜轉轉一圈,終於回到身體裏。隻覺一個身子重如泰山,半點動彈不得,雖是難過,畢竟有了知覺。


    喝了半瓢水,意識更是清明。隻覺體內一股微弱氣息循環不息,略帶涼意,正是“明神訣”還在運行。他知道眼下自己狀況定是糟糕之極,抱元守一,慢慢感受五髒六腑和各處經絡。


    內視之下,周身經絡鼓脹,其中盡是蓬勃的真氣,積聚不去。真氣乃是凝縮的內息,比內息暴躁百倍,平時都是保存在氣府之中,如今散在經絡之內,自然叫他痛楚難當。


    更何況這真氣之濃,如有實質,將他周身經絡堵的嚴嚴實實。蕭平安心中驚懼,他從未聽說真氣內息竟能凝成實質,經絡本是脆弱,如何經得起如此充填。


    經絡如此狀況,自然不敢運功,慢慢散去“明神訣”的勁氣。功法一停,身上那股沉重之感竟也跟著而去,他動動手腳,竟是已能活動。


    他先前將眾人說話都聽在眼裏,知道自己陰差陽錯被人送到這裏。倒也不怎麽擔心,自己武功一複,一個黑工坊豈能困的住自己。


    又靜躺了片刻,慢慢爬起身來,去屋角水缸裏又舀瓢水喝了,不知怎地,自己也不覺饑餓。


    他起來動靜不大,旁人也未驚醒,十幾個人睡在一屋,總要有人起夜,誰也不會在意。


    蕭平安隨即推門出去,屋外晚風猶寒,叫他不由一陣哆嗦。天空一輪明月,照的四下一片清亮。


    四下掃視一圈,自己卻是在一個破爛村子之中,四周盡是一樣破爛的木頭房子。


    定定神,見東麵不遠就是山崖,西邊倒似個穀口,當下順路朝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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