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之上,一巡城的將軍聽聞,麵色一變,俯身城頭,朝下望來,道:“你是何人,怎識得秦將軍?”


    沈放道:“我乃秦將軍故人,將軍若在城中,煩請轉告一聲,沈放來過。”他心道,眼下宋金劍拔弩張,秦廣守城有責,想是不能擅離職守。雖不能相見,打聲招呼,也不枉兩人相識一場。


    城頭那將軍卻道:“你且過來,吊你們入城。”


    沈放微微一怔,信陽既然已經封城,進出都是不易,他已無意入內,怎知這將軍如此客氣,莫非是秦廣好友?


    不多時城上吊下兩個籮筐,沈放和蕭平安不能推辭,隻得入筐,被徐徐吊上城樓。


    近前看那大將,三十餘歲年紀,四方臉孔,棱角分明,一身甲胄,光亮奪目。見了兩人,卻是麵色沉重,道:“兩位來的也巧,便去看看秦大哥吧。”


    沈放見他神色不對,心底一沉,道:“怎麽,秦大哥受傷了麽。”


    那人神色一黯,道:“你若再晚來半日,怕就見不到了。”


    沈放大驚,那人言下之意,秦廣已是奄奄一息,命不久矣。前時還聽他勇冠三軍,難道是大戰之時受傷?急道:“怎會如此,煩請帶路。”


    下得城頭,隻見城門之內塞滿大石,城門已被牢牢封住,看來宋軍已是決心死守。


    那將官顯是與秦廣私交甚篤,親自前麵引路。自報名號,竟是去歲的武狀元,姓鄭名公侃,福建福州人士。既是武狀元,自是勇武過人,乃是秦廣在軍中為數不多的好友。


    沈放追問情由。


    鄭公侃一聲歎息,道:“昨日夜間,有金人賊子潛入城中。試圖勸降秦兄歸順,被秦兄一通怒斥。那人隨即翻臉,動手傷人。哎。”連連搖頭,道:“秦兄雖有萬夫不當之勇,但不識那人江湖手段,還是被刺中要害。肚腸兩斷,流出體外。尋醫官看了,都說不得治,眼下命在旦夕。”


    沈放聞聽傷的如此之重,更是焦急。腸子被利刃所斷,暴露在外,若是常人,至多兩個時辰,也就是秦廣身子壯碩,如牛似虎,方才能多撐片刻。


    蕭平安問道:“何人暗算,賊人多少,可抓住了麽?”


    鄭公侃道:“說來慚愧,便隻一人,自稱韓複。江湖人物,高來高去,尋常士卒都近不得身,被他從容逸去。”


    沈放兩人聞聽韓複之名,都是皺眉。


    不多時來到一個小院,門外有士卒守護,也不招呼,直入後室。就見屋中榻上,秦廣仰麵躺倒,身上蓋著一塊白布,胸腹之間,一片殷紅。屋舍內陰暗淩亂,顯是已早無人居住,倉促收拾出來。


    秦廣麵色慘白,不見一絲血色,雙目圓睜,氣息已是微弱。瞧見沈放進來,還有神識,眼珠微微一動,卻是無力發聲。


    屋內並無旁人,顯是眾人都覺無救,就等他咽氣。沈放心中一股無名火起,秦大哥剛在戰場立功,遭此不幸,此際竟無人看管。便是庸醫施救不得,至少也該做做樣子。


    此人數日前還是萬人敬仰的勇士,如今卻無人問津,夏衍德自也沒有來過。沈放也不言語,直接掀開胸前麻布。


    映入眼簾,赫然一團血肉模糊。秦廣腹部被豎著開了一個大口子,巨大的創口皮肉外翻,肌肉已經發白,流出的肚腸無法完全塞回體內,隻得以白布層層包裹。體液和血水不斷滲出,鮮紅一片,觸目驚心。


    沈放眉頭緊鎖,看了一陣,伸指在秦廣腹部輕輕按壓,十數息功夫,方才抬起頭來,沉聲道:“蕭大哥你來,幫我抬高秦大哥腰腹,莫要移動。”


    蕭平安道:“好。”上得前來,按沈放所說,雙手插入秦廣腰腹之下,慢慢用力,將秦廣一個身子托的離榻數寸。


    一旁鄭公侃兩眼瞪的渾圓,實想不到這年輕人竟如此神力。秦廣身高體壯,足有二百餘斤。自己自然也能抱起,但如蕭平安這般,隻靠雙腕之力,平平托起,那是絕無可能。


    沈放輕輕解開秦廣纏身白布,待白布取開,方叫蕭平安放下人來。兩人手腳雖輕,但仍是震動傷處,巨大創口之中,粉紅色的腸子又露出頭來。一時室內滿是腥臭之氣,中人欲嘔。


    沈放白布纏手,輕輕撥開外麵腸子,不多時尋到斷口。見切口平滑,韓複快刀,想是一下便將秦廣腸子捅破。沈放默然片刻,忽道:“多燒開水,尋個醫官,藥箱拿來,多備大麥粥汁,再尋一隻活雞備用。”


    鄭公侃大奇,道:“公子莫非懂得醫術,我秦大哥還有救麽?”秦廣傷處掀開,他已不忍去看,猛聽沈放之言,精神大振。


    沈放道:“我盡力一試,速取東西來。”


    鄭公侃猶自猶豫,藥箱不在話下,一隻活雞是什麽意思,莫非眼前這位是個巫醫?


    沈放無心與他解釋,道:“我乃道濟大師徒弟,你速叫人取東西來。”


    道濟大師之名,果然如雷貫耳,鄭公侃立刻麵露喜色,再不懷疑,高呼:“來人,來人。”自己急匆匆走出門去,招人準備物事。


    蕭平安看秦廣傷勢,也覺怵目驚心,道:“你能治?”


    沈放搖頭道:“我從未處理過如此之傷。”


    蕭平安驚道:“那兄弟莫要逞強。”


    沈放道:“隋巢元方《諸病源候論》有‘金創腸斷候’章,夫金瘡腸斷者,視病深淺,各有死生。腸一頭見者,不可連也。若腹痛短氣,不得飲食者,大腸一日半死,小腸三日死。如今兩頭可見,可以針線縫合,納入體內,人或可救。”


    蕭平安遲疑道:“你是書上看來的,自己沒做過?”


    沈放望向秦廣,伸手握住他手掌,輕輕握了一握,道:“秦大哥,我不能騙你,你這傷我從未見過,隻能按醫書所載一試。光靠我一個決計不行,你自己要活,要跟閻王爺再打一架!你要醒著,絕不能睡著了,因此麻藥也不能給你用,成麽?”


    秦廣嘴角艱難露出一個笑容,努力點點下顎,兩人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不過數息時間,外麵沉重腳步聲響,鄭公侃已經回來。他心急如焚,竟是提著一個醫官飛奔而回。那醫官身材瘦小,嚇的麵如土色,懷中牢牢抱著一個藥箱。


    沈放道:“大麥粥汁和雞呢?”


    鄭公侃道:“隨後便到,對了,雞要公雞母雞?方才未問,我叫他們一樣一隻。”


    沈放也是一愣,公雞母雞?書上也沒說啊。對秦廣和蕭平安實話實說,對鄭公侃等人卻是一臉嚴肅,道:“須得見雞行事。”


    鄭公侃心下歎服,真不愧是活佛弟子,還會給雞看相。


    沈放對蕭平安道:“待會還需大哥相助。”


    蕭平安道:“兄弟放手去做便是,有什麽要我幫忙,盡管說話。”


    沈放點點頭,將那醫官藥箱打開。那醫官獐頭鼠目,看去便是十足庸醫,名字倒是取的吉利,姓都,名能治,想是為討口彩,特意改的。藥箱裏東西倒是不缺。見沈放在藥箱中挑挑揀揀,大是心痛,皺眉道:“神僧弟子又如何,若是能治,我不知治麽!”


    鄭公侃早瞧他不順眼,狠狠一眼瞪去。


    軍中設軍醫,不管人數多少,效果如何,乃是愛兵之意,可以極大提振士卒精神。遇到大戰,皇帝甚至會派太醫隨軍,以顯仁懷。


    軍醫製度由來已久,周代薑太公呂尚《六韜》中提到:“方士三人,立白藥,以治金瘡,以痊萬病,”這是關於軍醫最早的記載。《後漢書》中記“庵廬”,便略等同於最早的戰地醫院。唐肅宗時,“鳳翔軍中疾患,難得醫藥”,唐肅宗令太醫署選差醫生趕赴軍中診治,始有“軍醫”之名。


    到了宋朝,軍中都有太醫局指派醫官。北宋末年,又設“醫藥院”,收容傷患。“醫藥院”乃是軍醫一科自一般醫事中分離的分水嶺,逐步專業化。


    但古時學醫不易,對於軍隊而言,軍醫數量遠遠不足。宋時“太醫局”全盛之時,也不過生徒三百。能派去軍中的醫生更是稀少,軍中大約每五千士卒,才會配醫士一至三名。而這些人也多半跟在將官身後,完全是杯水車薪。


    而且隨軍之醫,除少數跟隨主將的名醫高手,多半都是學藝不精的生徒。隻因戰場之上,其實也不須太過高超醫術,也沒有什麽疑難雜症。


    曆來軍醫之責,主要有二,一為治療金瘡之傷,戰場之上,最多的便是箭傷刀槍傷。二為防疫。宋代許洞撰兵書《虎鈐經》對此有詳細之論。


    古醫字寫作“醫”,與兵家素有不解之緣。“醫”字拆為醫、殳、酉,分指的是箭袋、矛與酒壇。傷者中箭中矛,便以酒清洗傷處,然後拔去箭矢,抹上傷藥。這便是軍醫的日常,而這治愈率也相當感人。畢竟“醫”字從匸從矢,中了箭哪有不死人的。


    這都能治也是個善與人送終的庸醫,知道的背地裏給他起個綽號,叫做“都得完”,在軍中名聲也是可見一斑。


    鄭公侃見他便是生氣,此際聽他說喪氣話,簡直想抽刀砍過去,叫他先完。但砍殺醫官,罪過實在太大,隻好先瞪兩眼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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