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連忙擺手,收斂心神,道:“莫急,莫急,肚皮還沒縫上。”


    將腸子納入腹腔也是不易,沈放小心翼翼,兩刻鍾功夫,方才將腸子歸位。外縫腹腔,卻是不能盡數縫合。《世醫得效方》曰:“須用從裏重縫肚皮,不可縫外重皮,留外皮開,用藥滲。待生肉。”


    待將腹部合攏,敷藥裹上傷處,已是一個時辰有餘。沈放這才如釋重負,拍拍秦廣肩頭,道:“秦大哥,這次真的好了,你若是倦了,就睡吧。”


    他話音方落,秦廣雙目一合,立即便是睡去。


    蕭平安也是咋舌,道:“當真是條硬漢。”


    沈放道:“是啊。”兩人相視一笑,這才想起自己已近兩日水米未進。頓覺渾身無力,如被抽空一般,雙雙癱倒在地。


    都能治心悅誠服,倒了兩杯水,給兩人遞上,口中連稱佩服。


    沈放將杯中水一飲而盡,對他道:“看明白了麽,其實不難,醫術上所論詳盡,以後再遇到如此傷勢,你可敢動手了?”


    都能治也正色道:“多謝先生提點。”此人年歲不輕,但卻是半路出家,幹慣了拔箭清創的簡單活計,對自己信心也是不足。醫者敝帚自珍,無人教他,這醫術也是徘徊不前。


    混在軍營之中的低級醫官,多半都是如此。今日見了沈放動手縫合腸子,也算是開了眼界,對他信心也是莫大提升。沈放年輕雖輕,他這一聲先生還是叫的心甘情願。


    沈放拍拍他肩膀,道:“你身在軍中,萬千將士之性命,勞苦了。”


    都能治微微一怔,隨即重重點了點頭。


    沈放又道:“我倆也是倦了,且去歇息片刻,此處勞你照看。秦大哥怕要一日方能醒轉,隻要氣息不停,當無大礙。若有變故,抓緊喚我。”


    都能治連連點頭,道:“兩位放心。”


    鄭公侃這才入內,聽秦廣輕微鼾聲,胸腹複又包裹的齊整。心中大定,不敢大聲,對沈放蕭平安連聲稱謝,帶兩人去隔壁屋中。


    沈放和蕭平安兩人勉強吃些東西,倒頭大睡。


    這一覺直到次日天明,沈放方才起身,看一旁蕭平安也睜開眼來。兩人一起去到隔壁屋中,門口多了兩個伺候的親兵,秦廣仍在昏睡,呼吸雖低弱,但還平穩。都能治果然不曾懈怠,一直守在一旁。


    沈放謝過了他,叫他也回去歇息,自己親自床前看著。與蕭平安低聲說些閑話,時不時沾些水,點在秦廣唇上。


    不多時,鄭公侃差人送來早飯。


    直到日暮時分,秦廣悠悠醒轉,看沈放兩人守在自己床前,咧嘴一笑,開口便道:“奶奶的,昨日可痛死我了!”他說話無力,但比先前,顯是已好許多。


    沈放見他醒轉,也是大喜,秦廣能醒來,這手術便是成功了一半,見他心態輕鬆,更是高興,道:“秦大哥,你醒了!”


    秦廣側頭望望蕭平安,道:“這位是?”


    沈放道:“這是我結拜義兄蕭平安。”


    秦廣道:“原來是自家兄弟,好,好。”


    蕭平安道:“秦大哥斷腸再續,都是一聲不吭,當真是條好漢。我瞧關老爺刮骨療毒,也不過如此。”


    秦廣道:“我那是一聲不吭?我是叫不出來啊。這腸子斷了,上不來氣啊。”


    兩人知他玩笑,都是一樂。


    秦廣又道:“莫要說了,餓死我了,快取酒肉來吃。”


    沈放搖頭道:“這可不成,眼下你水也不能喝,須得下麵通氣,方能吃些米粥,連米也不能帶。”


    秦廣道:“什麽叫下麵通氣?”


    沈放道:“就是放屁。”


    秦廣道:“老子活了三十多歲,屁也不會放麽,這就給你放一個。”


    常人接了腸子,喘氣都會牽動腹內疼痛,他卻是若無其事,也不提一個謝字,反是與沈放兩人玩笑不斷。


    他連日不能飲食,嘴唇也是幹裂,沈放雖不斷給他拿水濕潤,口內還是幹的難過。要水來漱了漱口,總算記得沈放所說,不敢咽下。口中幹渴稍解,才又道:“我那腸子呢,你切了多少?”


    沈放無奈,心道,臨安城,也瞧不出你這麽詼諧啊,怎麽,腸子少了一截,人還轉性了。伸手一比劃,一寸來長,搖頭道:“就這麽一截,早扔了,留著又不能下酒。”


    秦廣咂了咂嘴,道:“你不說我還想不起來,那是我自己的腸子啊,醃起來下酒,誰人比得過!”


    沈放強忍笑意,道:“大哥既然醒了,精神又如此健旺,那就起來走兩步。”


    秦廣嚇了一跳,道:“什麽?”瞧瞧沈放,道:“你莫非是看哥哥勇武剛強,心中嫉妒,要折磨於我麽。還是你要顯得自己醫術高明,別啊,要送匾牌什麽的,你說句話,我拆了家裏門板也給你做幾副。”


    沈放搖頭道:“我還真不是說笑,你須得起來走動,否則腹內腸子傷處黏合一團,再挨一刀也治不好。”


    秦廣這才知道他不是玩笑,也不磨嘰,幹脆道:“好,你是大夫,什麽都聽你的。”


    沈放也是佩服,道:“我們這就扶你起來。”


    秦廣慌忙擺手,道:“莫急莫急,再歇一會,再歇一會。”


    拖了大半個時辰,見實在躲不過去,苦著一張臉讓沈放和蕭平安兩人架起。搬動之時,一動便是齜牙咧嘴。可到了屋外,卻是麵色一整,堅毅勇武,判若兩人。


    門口兩名親兵見他出來,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三人在院中慢步走了一刻鍾,方才回去。


    天還未黑,這消息已是不脛而走。被人暗算,肚腸斷成十七八截,流了一地,隻能躺著等死的秦廣秦將軍。有幸遇到活佛道濟親傳弟子,施以續腸之術。僅僅過了一天,這已經能下地走路了。而且精神十足,兩眼嗷嗷放光。


    秦廣院外,一時是人來人往,到半夜也不消停。一幹軍中將領,不管昔日與他關係如何,都來探望。晚間時分,甚至夏衍德也親自前來探望,推心置腹,說了不少器重之言。


    沈放和蕭平安都借故避在一旁,不與這些人交道。


    第三日,秦廣便通了氣,麵色也恢複少許紅潤。可以少量吃些米湯。


    幾人連日相處,自少不得說起戰事。秦廣言道:“眼下大宋軍中,積習疲敝,軍紀馳廢,毫無戰意。遠的不說,當下此間主將夏衍德。家裏妻妾成群,處處藏著女人。克扣軍餉,中飽私囊,那是家常便飯。眼下兩國交鋒,生死存亡之際,仍是不肯收斂。更是變本加厲,不住伸手管朝廷要錢。大把的銀錢下來,不去置辦軍械,反是先給自己置買田地。”


    又道:“上梁不正,上行下效。軍中賭博成風,將官人人不顧大廈將傾,隻知蠅營狗苟,盤剝士卒。將交不出錢的窮兵充作前鋒,有錢賄賂的就可以遠離戰場。舊卒欺負新兵,時有新兵不堪欺淩而尋短見。”


    蕭平安道:“如此敗壞,軍中不是有都監麽,就不管麽?”


    秦廣道:“管什麽,都是一丘之貉,早被收買了。若真有個剛正不阿,敢於仗義執言的,多半熬不過半月,便被人害死。”


    沈放歎道:“如此朝廷,如此軍隊,怎能打勝仗。秦大哥你此番受傷不輕,索性解甲歸田,遠離這是非之地。”


    秦廣搖頭道:“我管不了別人,隻能做好自己。我家祖上自隨太祖皇帝,世代從軍。未出過什麽大將,但也從未出過一個膿包。開國打遼人,然後打金人,又去西邊打西夏人。這大宋四野,灑的都是我老秦家的血。我秦家祠堂之中,有間小屋,隻有死在戰場之上,牌位方能放進去。如今那小屋之中,共有四十三個靈位。我娘臨終之際,對我言道。百姓都盼太平,我也不求你光耀門楣,但若是戰事來了,你這身子生的高大,就要擋在前麵。不管多苦多難,你要記得,你身後都是為娘一般的老弱百姓。”


    坦開左臂,隻見手臂之上,刺了兩行小字。道:“我是個粗人,不懂什麽道理。臨安時候,道濟大師教我一句話,叫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刺在臂上。秦廣上陣殺敵,不為朝廷,隻為這大宋百姓。百姓尤在,我秦某怎能言退。”


    沈放與蕭平安靜聽他說話,隻覺如鯁在喉,眼淚幾欲流下。


    沈放和蕭平安陪了七日,見他漸趨穩定,這才出言告辭。這七日也無變故,金兵仍在河岸不遠,並未進軍圍城,但不斷砍伐周遭樹木,顯是在製作攻城器械。


    沈放和蕭平安兩人左右無事,看護之餘,也不外出,都是盤膝煉氣。蕭平安體內殘餘真氣已不足半數,舒經透穴也是越來越難,但連日運功之下,仍又有一條經絡眼看可歸入府。


    沈放也自用功,但正如寄幽懷所說,他這白馬經過了破障關,修煉速度陡降。雖仍比尋常內功快出許多,但已無導息境那股勢如破竹之勢。難免有些失望,但隨即又是啞然失笑。自己一年之前,尚且還是經脈廢弛,如今卻已是過了破障關,自己居然還不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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