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再遇在沈放肩頭拍了一拍,道:“你父乃仁將,也是勇將,不負稼軒公之部。”環視眾將,擲地有聲道:“國以民為本,社稷亦為民而立。吾等保家衛國,保的什麽,衛的什麽,都是這萬萬民眾!無待民之仁,何來將軍之勇!”


    眾將齊齊點頭。


    又不多時,許俊帶人回來,將沈放所問幾個數都說了。他做事仔細,不僅是勘察了眼前一段,而是上下兩裏之內,連測了數處。


    沈放折了根樹枝,在地上開始寫畫。


    有人點起火把為他照亮,柴霏雪伸手接過,站到沈放身側。眾人見他在地上寫了一串數字,又畫圖形。有的寫了擦去,有的留在原處。片刻已寫了大大一片。


    宋時阿拉伯數字還未傳入,大數的計算,慣用算籌。眾人都未帶此物。軍中多粗漢,但統兵就離不開計數,錢糧行程,布陣號令,都要用到。這十多人都是將官,有幾個計算之術還甚是不錯。但看了一陣,個個搖頭。沈放所畫所算,顯是超出他們所知。


    畢再遇看的仔細,卻也不是完全明白。


    沈放直算了大半個時辰,額頭已經見汗。地上已是寫寫畫畫幾丈方圓。停手問道:“你們原先這渠,打算開多寬多大?”


    許俊道:“寬三丈,深五尺。”


    沈放道:“都是如此?”


    許俊撓頭道:“不夠麽?”


    沈放搖頭道:“不是不夠,是不大妥當。”微微一頓,道:“此算法甚是艱難,若要算的清楚,怕要大師兄和二師兄親來。我不過三腳貓功夫,算的多半不準。”


    畢再遇笑道:“三腳的貓也比八條腿的耗子強,小友還請明言。”


    許俊也道:“莫非我等險些誤了大事,還好遇到小兄弟。”


    沈放道:“我等引水,與泄洪不同。泄洪隻需開個口子,自然能將堤壩衝開。咱們引水,卻要這水按著咱們劃的道來走。如此一來,開口要大,才能保堤壩不潰。這其中一樣,引渠兩側承載,我不懂水土,也不懂算。安全之計,這壩上開口,至少要寬八丈,深三丈。出去一裏,可變五丈闊,五尺深。再一裏後,三尺深便夠。離城一裏,引出三股,分注進河。分渠寬兩丈,深三尺即可。”


    許俊皺眉道:“如此一來,更幹不完。”


    畢再遇道:“我給你四千人,要幹多久?”


    許俊道:“眼下天寒,土地下麵堅硬。我問了大夥,若工程再加一倍,至少也要幹到後日。可金兵轉眼就到……”


    畢再遇道:“後日午時,我要護城河滿水。”


    許俊略一猶豫,道:“好。”


    畢再遇又道:“這河口一定要掘的夠深,牢靠。”


    沈放立刻明白,道:“將軍是想六合城牆之下,變成一片澤國?”


    畢再遇哈哈大笑,道:“不錯,天寒地凍。犯我大宋疆土,那能叫他們輕鬆愜意!”


    沈放連連點頭,道:“那更好了,我本來還擔心開口太大,要填塞也是不易。”又對許俊道:“這開渠不需做的精細,但兩岸須得盡量夯實。大水一來,自然會將兩邊衝開。若是泥沙太多,唯恐阻塞溢出。”


    許俊點頭道:“這點已經小心在意,小兄弟放心。”


    畢再遇道:“你今日辛苦些,看著此間。”


    帶著眾人回城,未下堤壩,沈放忽然咦了一聲。先前他全神貫注,未曾留意,曠野之上,星星點點,四處竟都有火光。


    一人笑道:“沈兄弟莫驚,此乃將軍之令。派人砍伐方圓十裏之內樹木。不及運回的,天色一晚,就地燒毀。”


    沈放這才明白,堅壁清野,畢再遇這是不叫金兵有任何可用之物。此乃守城必循之例,古時運輸困難,許多攻城的器械都是要就地取材製作。引火造飯的柴火看似不大,卻更是緊要。


    畢再遇道:“小友我有一不情之請。”


    沈放道:“將軍放心,這開渠引水之事,我定當照看。隻是我當真是三腳貓,莫要誤了將軍大事才好。”


    畢再遇微微一笑,道:“本不該將你置於此險地。你也見了,我這幫部署,打仗不怕死的不少,如你這般聰明心細的卻是不多。我事務繁忙,難能麵麵俱到。”


    沈放道:“將軍言重了。”看看柴霏雪。


    柴霏雪冷冷回他一眼,道:“我愛去哪裏就去哪裏,不須你問。”


    沈放心中無奈之極,如畢再遇所言,轉眼十餘萬金兵就要殺來,六合已是凶險之地。柴霏雪此時不走,若有個閃失,自己怎對柴先生交待。但柴霏雪脾氣,會聽自己的話才怪。今晚尋個機會,請畢將軍遊說,明日金兵來前,定要讓她離開此地。


    回到城中,草草吃了些飯,又安排兩人住下。畢再遇不住招人部署事宜,來尋他報事的,更是絡繹不絕。沈放竟是一直尋不到機會與他說話,無奈之下,隻能先回屋睡下。


    次日一早,天剛剛亮,沈放起來一問,畢再遇起的更早,已經帶人巡視防禦去了。沈放無法,隻好自己硬著頭皮去尋柴霏雪,打算拐彎抹角勸她離開此地。


    到了院前,又是猶豫,眼下天色還早,柴姑娘一路辛苦,若是未起,豈不尷尬。在院前傻傻站了半刻鍾,卻見柴霏雪從外麵回來。


    柴霏雪遠遠見他站在原地搓手跺腳,站立不安模樣,心中好笑。強忍笑意走到跟前,仍是冷冰冰道:“你大清早的跑我門口幹什麽?”


    沈放見她麵上多了一條麵紗,隻露出兩隻眼睛,更顯冷豔,高不可攀,連忙避開她目光,索性實話實說,道:“柴姑娘,眼見大軍將至。這城中實不方便……”


    柴霏雪截口道:“有甚麽不方便。”


    沈放道:“大軍攻來,到處箭矢放火,危險的很。”


    柴霏雪道:“那你為什麽不走?”


    沈放撓頭道:“我答應了畢將軍……”


    柴霏雪口才便給,咄咄逼人,道:“哦,哦,我還以為你急公好義,俠肝義膽,原來是被人家架著下不來台。”


    沈放無奈,道:“是,是,我膽小怕死。這是大軍打仗,你留下也無事做,不如……”


    柴霏雪根本不拿正眼瞧他,邁步進院,冷笑道:“笑話,你本事比我大麽?你留下來有用,我就沒用!”


    沈放連連搖頭,這一大早的,她怎麽這麽大脾氣,句句夾槍帶棒,起床氣麽?


    就聽裏麵柴霏雪道:“外邊那個有用的,給我尋點吃的來!”麵紗之下,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沈放自修煉內功之後,一掃頹唐,越見沉穩睿智,思慮周全,可在自己麵前卻還是像個傻瓜。這個笨蛋,是永遠不知道旁人為何生氣。


    沈放畢竟答應了畢再遇要相助修渠一事,不敢敷衍。尋了點早飯給柴霏雪,自己也草草吃了兩口,急急趕奔南門外。


    南門口守衛的將官已經認識他,見他便放行,還給他尋了匹馬。


    沈放還是善於與人交道,這半夜功夫,跟畢再遇手下幾個主要將領,都已熟識。除了許俊、龐定安,康寶、祿廣闕、索猛、冀進德等人也都是心直口快的好漢,與他很對脾氣。


    出城見開渠的軍卒已在勞作,行出兩三裏,正遇到許俊。見他頭發蓬亂,想是一夜也未睡。問了幾句,許俊說道:“按將軍吩咐,一都百人,分段競賽。一聽比賽有賞,這群狗日的誰也不肯歇著。這一晚,腰刀都崩斷了十幾把。”


    沈放被他情緒感染,也是大笑。


    許俊掉轉馬頭,陪他又到大壩之上。回望原野中,士卒忙碌,熱火朝天。沈放也是感歎,道:“畢將軍麾下,果然都是好男兒。隻可惜……”


    許俊皺眉道:“可惜什麽?”


    沈放道:“可惜畢將軍官還是太小。”連連搖頭,道:“我聽說那郭倪不僅私心重,更是眼高手低之輩。新任兩淮宣撫使丘崈更是個未戰先怯,一心以為金人不可勝者。朝廷淨是任用這些無能之輩,像畢將軍這樣的真正將軍卻要屈居人下。”


    畢再遇如今接連升官,但也不過是鎮江都統製兼權山東、京東招撫司事。簡單來說,眼下也不過就是軍級指揮。按職司最多也就統軍一萬二千五。而事實上,畢再遇如今賬下,實打實,隻有五千兵馬。僅東線一地,在他之上的文臣武官,都是一抓一把。


    許俊眉頭頓展,隔鞍伸過手來,在沈放肩上重重一拍,道:“沈兄弟你這話,當真說到我心坎裏去了。都是兩隻手,兩條腿,一個脖子抗一個腦袋。憑什麽咱們宋人就打不過金人。全怪這幫酒囊飯袋!郭……”憤憤一揮拳,下麵的話還是忍住未說。


    沈放也在他肩頭拍了兩拍,意是你不必講,郭倪兄弟那種背後朝自己人射箭的宋官還有什麽好說。


    許俊長歎一聲,道:“畢將軍今歲五十有八了,我們這一幹人,個個也不是他部下宿將,皆是這一年多才新近跟隨,但兄弟們沒有一個不服。畢將軍當真是天生武將,神武過人。如今年近六旬,還能開二石七鬥的弓,反手能開一石八鬥的弓,徒步能射二石,騎馬能射二石五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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