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天明現在情緒不高,伸手示意他隨便。


    李騰芳歪頭停頓幾息,輕咳一聲道,“一時間也不知從何說起,老夫一個人說太幹了,你得聽進去。


    老夫曆經六朝,為官四十年,一直覺得,天下百姓都一樣,從未發覺各地民風有何區別。”


    陸天明冷哼一聲,“是嗎?那倒想請教,百姓在您眼裏是什麽樣子。”


    李騰芳露出一絲笑意,“務實,奸猾,膽小,貪婪,冷血。老夫和老夫的家人也一樣。”


    陸天明托腮沉默片刻,拿起茶喝了一口,淡淡笑道,“如此費盡心機說服我,你們好像覺得我有利用價值,晚輩不會上當第二次。


    至於百姓之言,好像都聽懂了,又好像糊塗了,百姓一生都在求生,務實,奸猾,膽小很正常,也可以說他們麻木,何來的貪婪和冷血?”


    “天明知道海瑞嗎?”


    “當然,海剛峰乃天下第一清官,是個優秀到前無古人的地方官,可惜性格不太好,不適合做大員。”


    李騰芳又微微一笑,“性格不太好就是他的生存手段,海瑞揚名與浙江嚴州府淳安縣,與南直隸徽州府歙縣近在咫尺,他接觸到的百姓,就是貪婪又冷血,這些人沒給予他任何幫助,隻知索求,反而把海瑞最終推到一個尷尬境地,讓他前不得後不得,掙紮一生,空有一世英名,依舊一事無成。”


    “百姓所害?這倒新鮮了,說來聽聽。”


    李騰芳看他感興趣了,才緩緩說道。


    “嘉靖二十八年,三十六歲的海瑞參加鄉試,憑借《治黎策》中舉,次年再上《平黎策》會試落榜,三年後再考,第二次落榜。同年放棄科舉,以舉人身份到福建做教諭,多有耿直之名,嘉靖四十一年,做教諭十年的海瑞四十九歲,到浙江出任知縣,天明聽出什麽了嗎?”


    陸天明一愣,“海瑞善於治鄉?善於教授學問?”


    李騰芳搖搖頭,“天明心善,可以這麽認為,也可以這麽說,但官場不這麽看。”


    陸天明內心暗笑,他明白李騰芳在暗示什麽,但找的這個例子不太對,於是出口懟道,


    “您想說海瑞迷戀清名、想說他另辟蹊徑,說什麽都可以,但不可否認,海瑞享年七十四歲,做了一輩子清官,錚錚鐵骨一輩子,那就是一輩子。”


    李騰芳擺擺手,“天明誤會了,老夫沒說他不是清官,海瑞病逝於南京,老夫當時在求學,還送過點資財,上門祭奠。”


    “那您想說什麽?”


    李騰芳苦笑一聲道,“先說結論,以免天明誤會,其實老夫想說,海瑞急於為民做事,反而做不成事,方法錯了,一輩子是個小官,在官場眼裏,他一直不務正業。”


    “沒有和光同塵晚輩理解,一輩子是個小官如何理解?”


    “海瑞曆任教諭、知縣、判官、戶部主事、兵部主事、尚寶丞、兩京左右通政、右僉都禦史巡撫應天,哪個是大官?”


    “哪個是小官?”


    “天明其實已經聽明白了,海瑞一生都沒碰過真正的權力。


    嘉靖帝駕崩前,海瑞乃戶部主事,正六品的佐貳官,連郎中都不是,他主持雲南司稅賦核算,幾乎沒什麽事。


    但他借著在京城的機會,逮住皇帝和內閣一直罵,《治安疏》震蕩官場,大膽揭發官場弊端,批評世宗迷信巫術,生活奢華,不理朝政。


    名聲大噪,卻把自己送進了詔獄,半年後世宗駕崩,穆宗赦免海瑞。


    短短一年內,他先是官複原職,然後平調兵部,不懂兵事,又調往大理寺,這期間若安心做事,他應該能做出功績,可惜上任就調集十年案卷,這不沒事找事嘛,屁股還沒坐下去,又被調尚寶丞,專門管理禦璽、 印鑒。


    這麽閑的一個閑職,海瑞還閑不住,小官他還懶得噴,甚至部堂都不放眼裏,逮住首輔徐階噴,天天噴,月月噴。


    在獄中的時候徐階還救過他,結果被噴的煩不勝煩,穆宗也嫌棄他不務正業,既然如此喜歡上奏,就調去通政司,專門看奏折,送奏折。


    通政司奏折很多,海瑞每天接收天下奏折,又分類送到內閣和司禮監,然後又送到六部,如此折騰下來,朝臣突然發現,他終於安靜了。


    通政是個官場橋梁,別人都是做一年就調走,他卻做了三年,左右通政都做過。


    三年後,海瑞升調右僉都禦史巡撫應天,這是天下第一巡撫,隆慶帝還是認為海瑞適合做實事,皇帝對他管理地方抱有一絲期待。


    結局眾所周知,海瑞竟然用知縣的經驗做巡撫,上任伊始,清退大族土地,強推一條鞭法,稅銀修水利,百姓得了好處,非常高興,逼著世家大族直接離開應天避禍,不搭理你了。


    三個月後,天下最富的江南一片狼藉,世家大族關掉店鋪、漕船消失、鄉老消失,驛站消失、碼頭停工、工坊停工、無人執役…


    這時候的百姓,貪婪、冷血表現的淋漓盡致,他們敲鑼打鼓迎接海瑞而來,五個月後,民怨沸騰,海青天被罵走了。


    隆慶四年到萬曆十二年,海瑞閑居十五年大好時光,本應該是海瑞最能做事、最能實現抱負的時候,但無人用他,隻有禦史礙於名聲詢問幾句,張居正當權期間從未想過讓海瑞做事。


    萬曆十二年,皇帝親政後起用海瑞,但起用官職依舊是通政,這是欺負人,海瑞沒有應召,等皇帝改為正四品南京右僉都禦史他才準備上任,還沒到任,又被中樞官員改為南京吏部右侍郎。


    海瑞受此大辱,上疏恢複太祖懲戒貪官之法,定律枉法達八十貫判處絞刑,結果他又與官員噴起了唾沫。


    一年後,萬曆帝懲戒了彈劾海瑞的禦史,海瑞升任正二品南京右都禦史,他已經老的走不動了,快死了,朝臣終於讓他去往最該去的官職。


    其實從海瑞做知縣的時候,官場人人皆知海瑞適合做監察,他一生都在做清流,但官場一生都不讓他做清流,當然最終也沒做成什麽事。


    來來去去換了三任皇帝、九個首輔,天下官員千千萬,始終無人舉薦他去都察院,堪稱絕世奇觀。


    最後讓他做右都禦史,也是在南京掛個名的閑職,海瑞這時候才明白自己該做什麽,終於放棄職責以外的事,一心查處所轄官員履職,可惜他已經七十二了,垂垂老矣,最後逝世於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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