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二才在傍晚時分,才徹底吸收完‘蛻凡丹’的藥力。


    那蛻凡丹中的靈氣在一整天的時間中不斷撕扯著他的靈台,便似要將整個靈台撐破一般。


    這個過程很痛,就像是數十個人緊緊拉扯著自己的腸胃,並不斷地打結捏擰,要將整個腸胃都延展開來。


    但孫二才可以忍受。


    因為他曾經真正體會過,斷骨裂肺的疼痛。


    當時的他,宛如一條死狗一般被人從皇宮裏拋了出來。


    那時也是雨天,血水混雜著他渾濁的淚珠,連攜著他滿腔的不解一同葬在了土裏。


    他明明沒有做錯!


    隻是忘記了那宦場上心照不宣的‘規矩’而已……


    而靈台撐脹所帶來的疼痛,遠不及當日的十分之一。


    他死死咬牙,已經感覺不到牙齦中滲出的血味,強行調動著身體每一寸皮膚下湧動的血液,將其向著靈台第三級階梯衝刺。


    堅持、再堅持一會兒……


    那隱隱鬆動的靈台,像在為自己不斷地打氣。


    孫二才體內的血氣,隨時間而變得躁動、變得狂暴、變得平緩,直至有力的衝擊起靈台迸發的裂縫——


    “啊!!!”


    一聲陰雨下的高吼,預示著一切在此刻結束。


    孫二才簡陋的屋舍迸發濃烈的血氣,那清晰可見的靈氣在雨水的粘連下都成了血雨,它們拍打在孫二才並不牢固的屋簷上,有的甚至沿著縫隙滴入到屋舍的角落。


    但孫二才並未在意這些。


    如今,他的心緒皆被突破至人三境的喜悅所占據,根本不會去想自己所處的環境發生了如何變化。


    他用力揮了揮手,隻是簡略的擺動手臂,竟也帶出了聲聲拳風。


    他發覺自己的皮膚變得富有光澤,宛如未經雕刻的璞玉,還未打磨便已經顯露光滑。


    渾身因痛苦而滲透的汗水,混雜著陰寒的血氣而凝結成霜,被隨手一拍便散落在床榻上,成了冰渣。


    孫二才這才首次感覺到,‘仙凡’之間的差別。


    身居人二境時,他隻認為那不過是更有力氣的自己。


    但現在,他已經超脫了‘凡人’的範疇,甚至可以勉強稱得上,那動輒施展萬般神通的‘修士’。


    他輕輕摩挲指尖,便有猩紅血液自指腹上的毛細血管透出,隨著他的思想而轉變為一朵血花。


    這花的模樣相當醜陋,隻能勉強看出那是朵花的模樣,這證明孫二才對靈氣的操縱還不夠熟練。


    但這種體驗,是他人二境之時所不曾體會過的。


    “人三境,竟如此神奇。怪不得師父說邁入了人三境,才是正式踏入了修行大道。”


    孫二才始終被亢奮掌控著大腦,他竟是有些迫切地想找他人分享自己的喜悅:


    “這麽短的時間就突破瓶頸,要是讓江河知道了,估計會嚇一大跳吧……”


    說出這話後,他不由一愣。


    就連他自己也沒想到,突破之後第一個惦念的人,竟是一直對自己愛答不理的‘師兄’。


    一想到江河,他腦海中的興奮霎時間被衝淡了不少。


    因為他記起了江河先前對他說過的話:


    “先前他和我說,別那麽早突破……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可是師父如此看重我,理應不會害我才對。是不是江河那小子杞人憂天了?”


    “啊啊啊,一下子好煩啊……”


    現實並沒有讓孫二才猶豫太久。


    那不牢靠的門扉,在頃刻間被敲響,硬生打斷了他繁雜的思緒。


    這次的敲門聲倉促卻又有力,還不等孫二才有所回應,門外便已經響起青玄子有些激動的聲音:


    “明才啊,方才為師感覺到你這邊靈氣湧動,可是你的修為有所精進?”


    孫二才還以為師父十分關心自己,在意識到自己突破的第一時間便匆匆趕來道喜慰問,當下有些感動。


    他連忙打開門,要將師父迎進來。


    “師——”


    他那喜形於色的神情驟然一頓。


    因為他從未見過師父露出過這種驚悚的表情——


    師父的眉眼一直都如春風般和煦,師父的笑容向來如暖陽般宜人,在孫二才的眼裏,師父便恰似山中清修的隱世高人,隻以微笑麵對他人,喜怒不形於色。


    但如今,那春風般的眉眼變得猙獰,那暖陽般的笑容變得詭異,那本和藹可親的皺紋都像是擰在一起般向著他張牙舞爪。


    夜晚晦暗的光影,將青玄子近乎塑造成了惡鬼。


    孫二才一時間竟有些不敢說話了……


    青玄子似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態,轉瞬間扭轉了自己的表情,便如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他和善道:


    “明才啊,你可是突破到了人三境?”


    “回、回師父……弟子,的確已經突破。”


    “好!為師果然沒有看錯你,明才,你真是為師的好弟子啊!”


    青玄子連連誇讚,緊緊抓住了孫二才的雙肩,大笑起來,


    “來,快來,為師早就為你準備好了一樣法寶,能助你在大道爭鋒中更進一步。”


    法寶?


    師父還為我準備了法寶麽?


    青玄子沒有留給孫二才反應的時間,伸手將孫二才緊緊摟在一側,像一個父親般拖著孫二才,就向外走。


    “師父,我——”


    回過神來的孫二才想要拒絕。


    至少也要拖延些時間,師父這樣子實在太詭異了,雖說自己感動於他的關心,但這關心卻……有些過了頭!


    但還不等說什麽,青玄子便將一張黃紙符籙貼在了孫二才的喉間。


    刹那間,孫二才便覺得自己的聲音卡在了嗓子裏,無論如何都無法出聲,甚至連哼鳴都做不到。


    這下,饒是他再傻也該意識到不對勁了。


    孫二才緊緊抓著青玄子的衣袖,於指尖凝聚成一條血線,便要將那喉間的黃紙戳破。


    但一道微風掃過,那靈台血氣中凝聚出的血線,就隨風散在了空中。


    青玄子加快了步伐,以瘦削的手臂將孫二才緊緊箍住,他的雙手明明看起來都有些營養不良,枯瘦蠟黃,但無論孫二才如何反抗,都掙脫不得。


    青玄子將孫二才帶到了青玄觀最為偏僻的角落,那裏是他平日以來起居的住所,亦是最為完好的一處大殿。


    “嗚嗚——”


    隨著時間的流逝,喉前符籙的效用有所削弱,孫二才得以發出些許聲音作為掙紮。


    但青玄子根本沒放在眼裏。


    當他踏入主殿的那一刻,便仿佛真正蛻去了表麵和善的軀殼,露出藏在皮囊中伺機而動的惡獸!


    他將孫二才拖行到一處早已刻畫好的陣法之上,用浮塵將孫二才牢牢捆住,隨後便一腳踩在他的胸膛上,讓他不要亂動。


    孫二才睜著瞳孔,驚懼地衝青玄子搖著頭。


    青玄子難得高興,稍稍蹲下了身子,以粗糙的大手輕輕拍撫著孫二才的額頭,他道:


    “明才啊,往日裏為師待你如何啊?”


    孫二才說不了話,但是卻以點頭回應著師父。


    “當初你被一幫閹人從宮裏偷偷扔出來,是為師恰好路過救了你。為師可是花了不少功夫,才幫你把腿接上,把心脈續上。如此說來,也算是為師給了你第二條命吧?”


    這話不假,孫二才也十分認可,便仍是點頭。


    “為師見你是個閹人,為俗世所不容,便將你帶到山上來,教導你修仙,將你引上正路。如此算來,為師於你的恩情,應當屬於那‘再造之恩’吧。”


    “是……”孫二才能夠艱難的回應青玄子了,可心中除了懼怕之外,還是懼怕。


    青玄子滿意的笑了:


    “明才,為師本不願拿恩情來綁架你,可於情於理,為師都待你不薄。所以倘若是哪天為師需要你了,你是不是也該幫幫師父我啊?”


    “……”


    “為師很需要你,十分需要你。可以說,隻有你才能幫得上為師的忙。既然為師對你有如此厚重的恩情,你反過來幫幫為師,也不是很過分吧。”


    他輕輕摸上孫二才的額頭,孫二才隻覺得青玄子看向自己的目光,就像是在看另一樣東西。


    他緊張到眼淚都快要溢出,哽咽道:


    “師父,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是弟子做的還不夠好嗎……


    我隻用一年的時間,突破到了人三境。我一直聽從您的教誨,一門心思撲在修行之上。為了得到您的賞識,我幾乎不惜一切代價!


    可為什麽,您還是要這麽對我……就算您不喜歡我,那讓弟子跟大師兄們一般還俗去就好,為什麽要殺我——我是不如大師兄們嗎?師父,為什麽、您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他又怎麽會不清楚青玄子究竟想做什麽。


    青玄子眼睜睜看著孫二才嚎啕大哭,卻隻是側了側身子,指向一旁的桌子。


    上麵赫然擺放著十二個小瓷瓶。


    “明才,你做得很好,比你的所有師兄們都要好。就連為師也沒想到,你竟然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突破人三境。”


    “那為什麽——”


    “可為師需要你突破人三境,也隻需要你突破人三境。”青玄子冷笑起來,“你的陰血已成,這於為師而言,便已經足夠了,再多也便沒有了意義。”


    他指了指小瓷瓶,


    “你想要還俗?為師現在正要送你去還俗呢。


    看到你那十二位師兄了嗎,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抵達了人三境,修成了我教給他們的功法,這才還俗去的。


    你既如此體恤為師,那為師今天當然也要放你還俗去。”


    話落,青玄子緩緩站起了身,手中法決變換,血色的流光自孫二才身下的陣法之中頻閃顯現。


    “不、不!”


    孫二才感受到自己靈台之中充盈的血氣,正向著外部流散。


    他掙紮著要起身,可隨之而來的虛弱感讓他根本無力反抗。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的呼吸變得急促,那喉間迸發的氣聲在雨夜中顯得尤為刺耳。


    青玄子不在乎,甚至還溫和地寬慰著:


    “沒關係,明才,就一會兒的功夫。你會先感到自己被抽空,頭腦再逐漸變得混沌,你會覺得自己無比的虛弱——這都是正常現象,你隻需去接受就好。它不疼,一點都不疼,你便當是睡了一覺,等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你就會迎來嶄新的人生。


    在你的新生活裏,你不再有閹人的身份,也不再會受人欺負。你興許還能活在一個富貴人家裏,安安穩穩享受一輩子的榮華富貴。現在,閉上眼睛,好好的睡一覺,等再醒過來,一切都會變地不同……”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孫二才感到自己的身體愈發虛弱,眼淚控製不住地自眼角流淌而出。


    他不想死,一點都不想死。


    像狗一樣被丟出來的他,早就在生死的邊緣中掙紮過一次了。


    他很清楚,人一旦死了,便什麽都沒有了。


    什麽狗屁輪回,投胎後的人生,和如今的自己根本沒半毛錢關係!


    而他明明活了下來,甚至就要煥發出新生!


    可給予他第二條性命的人,卻又要將這生命無情的剝奪!


    他感到自己是那般無力。


    那自以為是的付出,日夜苦修的汗水,都似乎在此刻嘲笑起他的無知——


    他突然發現,自己好像一條狗!


    一條在‘拋棄’與‘領養’之間,往複循環的狗!


    自小被同齡人冷眼相待,長大後又被親生父母賣到了宮裏。


    好不容易在宮中安定下來,卻又被公公無情拋出宮去自生自滅。


    本以為自己的人生已經到頭了,又被恩師所收留領養。


    但那所謂的恩師,從一開始就抱著將他拋棄的目的!


    他是一個人,自始至終卻如同一條狗一樣被丟來撿去。


    活在這個世界上,卻沒有一個人把他看作一個人!


    沒有——


    嗎?


    真的沒有人在乎我嗎……


    孫二才的意識越來越恍惚。


    可迷離之際,他又覺得自己所經曆的人生,好像不僅是如此——


    “就憑你對大師兄之位如此熱忱,待大師兄還俗之後,此位當非你莫屬!”


    “善人可能行惡,惡人也會施善。如果想要好好活著,我勸你就打消那種可笑的念頭。”


    “道觀如今並不太平,這並非空穴來風。你還是多注意些吧,最好是別相信任何人。”


    “晚點突破吧,突破早了不是什麽好事。”


    “二才啊,師父瞞著你的事兒,可多了。”


    不!不是的!


    不是所有人,都像看狗一樣看著我!


    這世上還有人真正的關心我,有人把我當作一個真真正正的人!


    孫二才抑製不住恐懼的淚水,卻努力保持著最後的清明。


    江河!


    孫二才用門牙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想讓自己更清醒一些,不要就這麽死在青玄子的布置下。


    他覺得,自己還有未盡的事情要去做——


    師父有問題,他想殺了每一個弟子。


    所以我不能讓江河被蒙在鼓裏!


    他已經無法仔細思考江河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他隻是覺得,江河是唯一一個把他當作一個‘人’去看待的人。


    他是一個好人!


    我該提醒他,要他小心師父,讓他趕快逃走!


    要讓他小心師父!


    孫二才在腦中瘋狂的呼喊,甚至是怒吼!


    他想要撐起身子,不顧一切地奔到江河的住處,親口告訴他師父的真麵目,讓他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可那腦海的怒吼,又仿佛隻是孫二才的執念。


    他連幻想的資格,都要沒有了。


    他的氣息越來越弱,乃至他臨死的哭聲也逐漸輕緩。


    直至整個大殿之中,連呼吸聲都不再能聽到。


    青玄子的耳邊隻剩下淅淅瀝瀝的小雨聲,它們夾雜著雨中的悶雷,透過大殿的磚瓦轟隆交織。


    孫二才的屍身上空正漂浮的陰寒血氣,他隻以指尖輕輕一勾,便將血氣盡數裝入到小瓷瓶裏。


    “現在,就都齊全了。”


    青玄子的嘴角咧開一抹詭異的笑容,


    “這一天爹爹已經等的太久了……但好在,爹爹終於能把你帶回來了……”


    將那小瓷瓶擺放在十二個相同模樣的瓷瓶一旁,青玄子自袖間掏出了一張黃紙符籙,借著微風將其貼在了孫二才屍身的額頭上。


    那屍身便如同受到操縱一般,以雙腿撐地,僵硬地直起身子,扭扭歪歪地站在青玄子的麵前。


    “去吧。”


    青玄子並未多看孫二才一眼。


    畢竟重要的一直都是‘陰血’,從來不是孫二才。


    他便如例行公事一般,揮了揮手,讓那貼著黃紙的屍身自行離去。


    如果不出意外,這黃紙會操控著孫二才的屍身前往後山,挖開一片空地將自己掩埋起來。


    先前‘還俗’的弟子們,也都是這麽做的。


    但孫二才的屍身,卻僵硬到有些奇怪。


    它的確聽命於青玄子的差遣,但青玄子卻發現這具屍身殘存的意識,正於屍身之中隱隱作祟,妨礙這符籙的效用。


    青玄子很清楚那是什麽:


    “執念?”


    他揮了揮手,任由屍身按照殘存的執念去行動,而不加以妨礙。


    看著那步履蹣跚的屍身,青玄子隻覺得有些好笑,同時生起了幾分興趣,便任由屍身隨執念而自由行動:


    “一條狗,還能有什麽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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