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百姓群情激憤,今日的公開聲明到底是沒法再持續下去,善後工作交給魚玄機去做,江河便匆匆帶著薛正陽回到了東鯉仙院。


    一路上,薛正陽始終沉默不語,江河看出他狀況有些不對,但並未得到怎樣的回答。


    待到了東鯉仙院的高閣之上,屏退了茅野望,唯有他們兩人相對而坐的時候,薛正陽才終於打開了話匣。


    他有些遲疑地講述了方才遐想的一幕幕:


    “我方才,竟想要殺了他們。”


    江河一怔,自是聽出了薛正陽說地到底是誰。


    可他又該如何反駁、勸解薛正陽?


    無論本意如何,有太多百姓被混跡在人群中的濁仙殘黨左右風聲,都是不爭的事實。


    薛正陽也沒指望江河能如何勸慰他,隻是自嘲似地笑了笑:


    “或許這道心的方向,從一開始就錯了。”


    “別灰心。”


    江河隻得道,


    “相信你師尊的卜算。”


    薛正陽搖了搖頭:


    “所謂卜算,自始至終代表的,都不過是一個未來的‘可能’。既是可能,便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人生的每一個選擇而發生變化。


    而‘卜算’本身,或許也會影響我所做出的每一個選擇。


    或許我正是太過迷信師尊的卜算,才在那日麵對蠱池之時,急切地動用了心火。


    但倘若我並不知曉師尊的卦辭,那日也未必會做出那個決定,也未必會落得如此下場。”


    江河歎了口氣。


    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又有誰能說得清?


    “其實我便在人群之中,當時也不盡然都是指責你的言論,也有許多人在為你解釋……你不必隻聽信那些刺耳的叫囂,反倒忘了那些惦念你恩惠的百姓。”


    “我知道。”


    薛正陽點了點頭,


    “若非如此,或許我當時便不止是遐思了……”


    “……”


    “但既是已經萌生出了這般衝動,或許便意味著這顆道心,注定是沒有了修複的契機。”


    薛正陽撫上自己的心口,笑容滿是諷意與自嘲,


    “這死亡終究是來地可怕……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竟也有了死到臨頭,想拖人下水,玉石俱焚的衝動。”


    “但你並沒有那麽做。”


    江河生怕薛正陽多想,


    “你是人,不是聖人。隻要是人便都有衝動,怎麽想與怎麽做,不該一言蔽之。”


    “是麽……”


    薛正陽不置可否,


    “但這未嚐不是一種解脫。或許,我該卸下這份擔子,安心頤養天年,好生度過這僅剩的人生也未嚐不可——”


    “一定還有機會的。”


    眼看著對自己而言亦師亦友的前輩,如今落到這番境地,江河始終不願就此放棄,


    “一定。”


    “機會……”


    薛正陽抬眼看了江河一眼,眸中神色有些意味不明,


    “江河,你不想我死麽。”


    “當然。”


    這根本無需遲疑,


    “前輩,你是我很在乎的人。我希望每一個我在乎的人都能夠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


    這是‘活著’的上限。


    也不知是薛正陽看出了江河眼中的真摯,還是想到了什麽,卻見他的神情忽然變得肅穆起來。


    隻不過他神情有所變化,但始終不曾開口,惹得江河一陣疑惑:


    “前輩是想到了什麽?”


    薛正陽似是心有猶豫:


    “道心一事,終究隻能到此為止了。但或許……我還能有活下來的機會。”


    “什麽機會?”江河連忙問道。


    “你。”


    薛正陽指了指江河,


    “江河……或許,你便是我眼下唯一的機會。”


    “前輩想讓我怎麽幫你?隻要是我能做到的,自會全力而為。”


    薛正陽輕笑一聲,隻道:


    “江河……曾經我問過你,你是否能汲取每一種靈氣,你曾給了我肯定的回答,是麽?”


    江河將思緒拉回到三年前,他與薛正陽、魚玄機自秘藏出來,站在城門口分別的時候,當時薛正陽的確問過這個問題。


    而他也不曾隱瞞:


    “沒錯。”


    薛正陽仍是有些遲疑,但性命關頭,他也懶得再作掩飾:


    “三年前,我所燒毀的蠱池所凝聚出的靈丹,亦是地境修為。”


    如此直白,江河怎能不明白薛正陽的意思:


    “前輩是想——”


    “傳給我。”


    薛正陽點了點頭。


    這次,他看向江河的目光,幾近哀求:


    “傳給我——江河,把你所修行的功法傳授給我。


    我的境界與你們一般,皆是地一境,倘若我散功重修,便無需消耗更多的靈氣,去衝擊每一個境界的瓶頸。


    隻要你把功法傳授給我,借助那枚蠱蟲的靈丹,我未必不能替自己續命。


    哪怕一枚靈丹的靈氣不夠也沒關係,我還有些積蓄,可以去山海集會中購置些靈丹來用作填充。


    我知道這麽做會讓意識受到嚴重的侵蝕,但比起續命而言,意識的侵蝕也便沒那麽重要——


    隻待以後,以後我回到萬仙山求助師尊,或是查閱神魂之道,未必沒有解決的方法。”


    薛正陽難以起身,便不顧形象地爬到江河的眼前,用那雙幹枯的手掌死死攥住江河的右手。


    他渾濁的眼眸尚有一抹猩紅,語氣越發急促:


    “江河——傳給我。隻要把你的功法傳給我,我便能夠續命。


    你不必擔心我會將這功法泄露出去,若不是到了這個關頭,我根本不會這般求你——


    你救救我,把功法傳給我,日後我還能與你一同回到萬仙山,屆時我還可以幫你尋找你所在意的‘劍宗’秘辛……


    救救我,江河——


    救救我。


    我真的……還不想死。”


    看著眼前已然難以顧全形象的老人,用那近乎乞求的口吻勸說自己,江河心中卻唯有五味雜陳。


    他也緊緊握住了對方幹枯的雙手。


    如若這無名功法真的能夠傳授,他不會猶豫的。


    可惜,世間沒有如果:


    “前輩……我這功法,似是通過一個畫卷,來觀想世間萬物。


    我真的很想傳授給你。


    但這畫卷藏在我的腦海中,就連我也不知道它到底為何出現,是何原理。哪怕是剖了我的大腦,也沒辦法拿出來交付與你。所以……


    對不起,前輩。


    隻有這一點——隻有這一點,我真的沒辦法幫到你。”


    江河真的很想救他。


    甚至拯救他的方法,就藏在自己的身上。


    但他卻也真的無能為力。


    “對不起,前輩。對不起。”


    江河沉痛道。


    薛正陽聽罷,緩緩鬆開了江河的手。


    他又是自嘲地笑了笑,不知是在嘲笑自己這般病態地模樣,還是正在懷疑江河拒絕的理由。


    他沉默了良久。


    才堪堪道:


    “沒事……沒事。”


    “……”


    “我累了。你回去吧。”


    江河緊握無能的拳頭,抬眼之間,愧疚似的看向那遲暮的老人。


    他卻已然背過了身,讓他不再能看得真切。


    似是維持著他僅剩的體麵。


    “抱歉。”


    江河緩緩站起了身,想要再說什麽,但終究是沒能在發出一個字節。


    隻得在靜默之中,漸漸走出了高閣。


    似是待他真的退出了屋舍,越發崩潰的薛正陽,才終於有了些許情緒。


    離去之際,江河唯能聽見背後器物的摔砸聲。


    和那隱隱啜泣似的嘶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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