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時間靜止,江河隻覺自己的耳邊忽然安靜了下來……


    他知道為何如此。


    因為他已經習慣了地境的五感。


    那時的他好像什麽都能聽到,什麽都能看到,什麽都能感受到。


    如今失去了靈氣的依托,他的身體暫時褪作了凡人,這讓他一時間有些無法適應五感的變化。


    罷了……


    就這樣歇息會兒吧。


    渾身的疲憊讓江河想要睡上一覺。


    他覺得總會有人來找他的。


    難得的閑暇讓江河的身心都放鬆下來,他已不想去考慮太多。


    可就待他也不知道自己閑暇了多久時。


    意識迷茫之際,他卻忽然聽到有人向自己這邊走來,鼻息間也好像散來一抹若有似無的花香。


    江河猜想,估計是有人來接他了。


    可他的耳垂忽然一動,隱約間,便像是聽到了一聲輕緩而溫潤的呼喚:


    “江河,該醒醒了。”


    他恍然回神。


    也一時間有些錯愕。


    這溫潤的聲音他已經有許多年都不曾聽見了。


    可他或許永遠也不會忘記。


    遲疑的睜開雙眼,但雲下透來陽光有些刺眼,他朦朧的雙眼隻能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一襲白袍,恰逢背光,讓江河有些看不真切。


    他如今雖然有了些力氣,但靈台靈氣已然揮之一空,這讓他無法看清眼前之人的修為。


    縱使如此,他還是能夠認出眼前之人的。


    不過,心中卻也有了些猜測,不免有些欣喜:


    “道心重塑了?”


    薛正陽輕輕笑了笑,江河能瞧見他在點頭:“嗯。”


    江河長舒一口氣:


    “總還不算太晚。”


    “不晚。”


    薛正陽笑了笑,


    “我本還好奇你方才猶豫什麽,如今看到你才算明白,原來斬出這一劍,竟是要耗幹你的修為。


    後悔麽?”


    江河笑著搖了搖頭:“不後悔。倘若我不斬出這一劍,或許才會後悔。”


    “這一劍當真曠古絕今。”


    “借了一位劍仙的勢而已。”


    “你一直在尋找的那位?似乎是……劍宗?”


    江河不知具體該如何解釋,隻道:


    “怎麽說呢,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但我其實是要救她的。”


    “我信。”


    薛正陽的聲音平和而令人信服,江河覺得,還是這溫潤的聲音聽地更讓人舒服些,


    “我一直覺得你不是一般人,如今隻能印證我沒有看錯。”


    江河尷尬一笑:“別誇,要飄的。”


    “我是真心的。”


    薛正陽緩了口氣,繼續道,


    “就像你很了解我一樣,我其實也還算了解你。


    畢竟我們共事的日子不短,有些事情我也能看得出來——


    就像之前你設計自己下台,推我上位的時候一樣,你之所以不在乎百姓對你的看法,是因為你也從來不在乎他們。


    你覺得你注定和他們不是同路人,也便不在意他們對你的非議。


    所以我很明白,你這一劍,一定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我很佩服。”


    “我可擔不起你的佩服,你遠比我更值得敬佩。”


    江河嗬嗬一笑,直言道,


    “你往我的身上偷偷放了金烏,那今日在秘藏時,陛下所說過的話,你應該也都聽見了?”


    薛正陽點了點頭:“聽見了。”


    “你不怪他麽?”


    “不怪。”


    薛正陽搖了搖頭,並非口是心非,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他是為了這個國家,我也是為了這個國家,我們兩人殊途同歸,並沒有什麽值得責怪的。


    我更多的是覺得愧疚。


    我時常也會想,如果那日麵對蠻國時,我沒有那麽急功近利,是不是就不會讓我,讓鯉國,走到如今這個地步?”


    江河複雜道:


    “濁仙的目的非比尋常,時間拖得越久,我們麵臨的危機也便越大。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尋思過往已經沒有那麽重要,至少走到現在,結果說不得難以接受。”


    “也是。”


    薛正陽也並未多想,輕聲道,


    “結果總是好的。”


    謝謝你,江河。”


    江河覺得有些怪怪的,卻也歎了口氣,道:


    “還道謝什麽?”


    相擁隻是一瞬,薛正陽鬆開江河後,隻是搖了搖頭:


    “曾經我始終待在萬仙山上,終日與師尊作伴。那時師尊便是我最珍重的人。


    後來遇到了師妹,我本還有些枯燥的生活忽然多添了幾分光彩,從那以後,我所珍重的人就變為兩個。


    如今下山之後,沒想到會遇到你這般奇人。雖然你我二人理念有所不同,但與你聊天甚是舒心,你也幫了我太多,所以我想,從今往後,我所珍重的人或許又多了一個。”


    江河覺得怪怪的,但最終是笑了笑:


    “別說這麽肉麻的話了,如今雖然解除了濁仙禍患,但到底還有很多善後工作要做的。


    有點沒力氣,能拉我起來麽?我們該回去了。”


    薛正陽點了點頭,卻沒什麽行動的打算。


    江河見他甚至沒有看著自己,似是望向了另一個地方,忽然道:


    “江河,你說……我們修士修道長生的意義,到底是為了什麽?”


    江河皺了皺眉頭,有些沒明白薛正陽的意思,隻道:


    “長生的意義,不正是為了活得更久一些麽?至少對我而言是這樣的,因為我不想死。”


    “是啊,活得更久一些。”


    薛正陽認可地點了點頭,


    “我們對死亡太過恐懼,正因不想死,所以才不顧一切地想要求生。


    所以我們才會不顧一切地汲取靈氣,因為靈台中的靈氣儲存的越多,我們留在這個世界的時間也便越長。”


    江河覺得薛正陽的模樣似是有些奇怪,他轉頭看向薛正陽,疑惑問道:


    “你想說什麽?”


    薛正陽仍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既定的方向,笑道:


    “但死亡或許真的很可怕,尤其是對於我們修士而言——


    相比凡人,我們因靈氣而獲得了更為悠久的時間,這讓我們的生命遠比凡人精彩萬分。


    可當我們越發享受著時間帶來的饋贈時,卻又反而越會害怕饋贈的消失——


    就像我曾經以為我看透了世間百態,已經能夠從容地為了鯉國而舍棄修為,無畏死亡。


    可當死亡真正提著屠刀來臨時,我又開始發了瘋地懷疑自己,不顧一切地想要尋找活命的路。


    卻忘記了本來的願望。”


    江河沉默著,因為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薛正陽卻繼續笑道:


    “就像我本來隻是想要庇護一片,對我而言十分稱心的土地而已。


    我願意為庇護這土地而付出許多,這本來十分純粹。


    可隨著時間的流逝,當我一步步為這個國家付出時,當我真的將一切都要付出進去的時候,我卻反而開始希求更多。


    我開始對死亡的到來日日惶恐,對活命搖頭乞憐,將自己封閉在一室之地深深的自我懷疑。


    我甚至開始希求每一個子民的愛戴,當少部分人因不明真相而不再信任我時,竟能生起無端的怒火,想要一把火將他們焚燒殆盡……


    可我從一開始,不過是想要庇護這讓我稱心的國家而已。


    也許是我看的還不夠開闊,便在這段旅程中,希求起了那些比我最初想要的花,還要豔麗、還要合適的其它,從而忘了最初所希冀的那株花。


    但好在,我最終還是找回了它。”


    江河沉默了半晌,感慨道:


    “總歸還不算晚。”


    薛正陽點了點頭:


    “還不晚。


    隻是,它現在還隻是一株新芽初蕊,或許,我也見不到它盛開的那一天了。”


    江河隻覺得心頭有些不妙,他故作鎮定道:


    “怎麽可能,如今道心重塑,你總會有更悠久的時間去見證這一切的。”


    薛正陽隻是笑了笑:


    “江河,我真的很感謝崔前輩能給予我這個機會,讓我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以這樣的姿態與你再聊上一聊。


    我其實還想要說更多話的,但縱使她以幻術讓我麻痹自己,重新煥發了些許活力,可時間到了、便就是到了。


    幻術能騙得了我,騙得了你,卻終究騙不過天地,騙不過時間……


    哪怕身處幻境,我也能慢慢感受到生機的流逝了。”


    “幻術——”


    江河忽而一驚,卻分明嗅到鼻息間的花香更為清淡了一些。


    他恍然大悟,就要掙紮著起身:


    “老薛,你——”


    薛正陽忽而緩緩向他伸出了手:


    “要我拉你起來麽?”


    瞧見映入眼簾那好似白玉細膩的手掌,江河心中卻感到無盡悲涼。


    他的眼眶忽而有些紅潤,想要再說什麽,但嘴唇微張之際,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如今已恢複了些力氣,他終究是伸出了手掌,搭在了薛正陽的手上。


    用力一握,借著薛正陽的力氣,江河有些吃力地站起身。


    卻見對方那好似謫仙的麵龐和一頭散亂的青絲,一時間竟是有些模糊不清。


    江河還想說什麽,但薛正陽這次卻以渙散的瞳孔看著他,鄭重起來:


    “江河,你難道不覺得,我們這些修士饑不擇食汲取靈氣,尋求長生,為此險些放棄了尊嚴、遺失了本心,未免太像一頭頭畜生了麽?


    就好像是……吸食靈氣的畜生。”


    “老薛……”


    “江河,我已在這條路上淌過了渾水,所以我不希望你日後會走我的老路。


    我覺得,或許修為、實力真的是活在這世上所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但我希望你哪日在這條路上感到迷茫的時候,能夠回過頭來再看一看——


    看一看你為何會走在這條路上,想一想你走上這條道路的原因。”


    薛正陽沒有再留給江河回應他的時間,隻忽然轉過了頭,重新望向他方才直視的方向。


    江河順著他的目光,卻隻能在深坑下看到廢墟與塵埃。


    他仍在笑著:


    “江河,或許我已沒有時間再去瞧一瞧它未來的模樣,但我知道你一定還有足夠的時間。


    所以,我希望有朝一日,你還能再回來跟我講講它那時的樣子,讓我曉得,我為它所付出的一切都還值得。


    你能答應我麽?”


    江河隻覺心如刀絞一般陣痛。


    他有些哽咽,卻又以幹澀地喉音做著簡短地回答:


    “當然可以。”


    “謝謝你,江河。”


    薛正陽由衷地笑了,


    “隻是……好想再吃上一碗豆腐腦啊。”


    可江河鼻息間的清香卻也徹底散去。


    他恍然回神,卻見一個遲暮的老人佇立眼前。


    他站的無比挺直,便好似仍是過去的年輕模樣。


    渙散的瞳孔正遠遠望著一方,嘴角的笑容平和淡然,好似真的渾不在意。


    江河意識到了他所望向的方向——


    那是錦京的方向。


    或許亦是萬仙山的方向。


    江河輕聲道:


    “老薛,原來那副卦辭……是這個意思。”


    直至今日,他終於悟透了這副卦辭的深意。


    在眼前老人那百十餘年的時光裏,他經曆過很多很多。


    卻也失去過很多、錯過很多、拋棄很多。


    他為此迷失過,為此懷疑過,為此掙紮過。


    可到頭來,卻最終是找回了自己。


    密雲不雨,反複其道;不利東北,乃終有慶。


    雖迷失困惘,卻回頭是岸。


    未失本心,又何其有幸。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想救個人,可她活在一千年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個腿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個腿兒並收藏我想救個人,可她活在一千年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