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之中,這夜色異常靜謐。


    魔族人很快將血腥的場地收拾得幹淨如初,仿若方才看到的屠戮隻是軒轅翊的一場噩夢。


    軒轅翊一個人坐在地上,沒有流淚,也沒有去求父親原諒。


    他想,或許他的出生便是一個錯誤,沒有人會喜歡他,重視他。


    娘親恨父親,決然拋下了他。


    父親恨自己,恨自己沒有看好娘親。


    他也恨自己,恨自己弱小,恨自己活著。


    軒轅翊站起身來,邁著小短腿,往爛柯山外走。


    桑翊沒有回頭,他知道軒轅翊想要幹什麽,他也清楚後來發生的事,所以不需要看。


    他現在有更擔心的人——


    殊玉躺在草地上,自從醒來之後,便一直沒有說話。


    她純白的衣裙被草間的露水浸濕,白皙的臉蛋被搖曳的青草遮住大半,整個人卻毫不在意。


    殊玉在望著星空。


    星子閃爍,偶有一絲絲雲飄過,被朦朧的月色映得飄渺而不可捉摸。


    她眸中倒映著星河,眉間帶上了濃重的不解。


    自研習入夢秘術起,殊玉便知道有“夢中夢”這個說法,今日第一次感受,卻帶給她重重迷霧。


    夢中夢,會有假嗎?


    她實在不想承認剛剛所見所聞會是一段真實的過往,所以她一直在往另一種可能性上分析,她認為這是夢境的紊亂造成的荒謬場景。


    但是與此同時,又有一句話不停在腦海裏浮現。


    那是入夢秘術記載裏對夢中夢的一句描述——


    非夢境中人有強烈的悲慟與悔恨,夢中夢不現。


    強烈的悲慟,強烈的悔恨?


    是誰的悲慟?又是誰的悔恨?


    桑翊看著自己的師尊靜靜凝視著天幕,終於忍不住道:“師尊,你在想什麽?”


    殊玉抬手,示意他別吵。


    她現在心裏亂得不行。


    殊玉很確定,她這一世,因前世桑翊親手殺了她,從來都是滿心仇恨。她之所以對這個徒弟十分上心,總是培養他的能力,是為了給自己造出一把複仇的利刃。


    這說白了,就是居心叵測。


    根本不會有一絲絲的悲慟,更不可能有什麽悔恨。


    這些情緒都不可能出現在她對桑翊的感情裏,更別說還有夢境裏那種隱晦的所謂“愛意”。


    想想都實在是太荒唐。


    所以這開啟夢中夢關鍵的情緒,隻能來自另外的人。


    在那場夢中,另一人是誰,殊玉十分清楚。


    “桑翊”,殊玉忽然偏過頭,看著這個徒弟。


    可是一看見桑翊滿是擔憂與不解的眼神,她想直接問出的話不知為何,又變成了一句委婉的試探——


    “你怎麽看待為師?”


    桑翊被這個問題問得一頭霧水,他道:“很好呀,師尊為什麽問這個?”


    殊玉坐起身,神情認真道:“怎麽個‘好’?你答得仔細一些,比如是因為我做了什麽,讓你覺得好?又是好到了什麽程度?”


    桑翊見師尊一臉嚴肅,便不再蹲著,自己也盤腿坐在草叢中,托腮思考起來。


    草叢裏的草很深,師徒二人坐著,幾乎隱沒在湧動的碧浪裏,螢火蟲到處飛舞,把這一幕襯托得像是朦朧的仙境。


    許久,桑翊眸中帶著光,開始回答。


    他指著已經遠去的軒轅翊的方向,道:“師尊,你知道在這一夜,我去了何處嗎?”


    殊玉這才發現剛剛坐在草地裏的軒轅翊已經不見了蹤影,她道:“去了哪裏?”


    桑翊道:“我那時覺得自己的降生便是一個錯誤,爹跟娘都不愛我,這世上便不可能再有人愛我,對我好。所以,我連夜跑入群山,想要吸引野獸咬死我,給我一個痛快。”


    殊玉眨了眨眼,將情緒收入眼底。


    桑翊滿不在乎地道:“我想,若是沒有野獸撕咬我,我便一直走,總能累死我。假如我也累不死,繼續空著肚子不停前進的話,也可以餓死......”


    殊玉道:“那後來呢?”


    桑翊臉上浮現一層淡淡的苦楚,“後來,我還沒有走出爛柯山,便在心頭湧起一陣怨恨。父親對我說的那句話一直不停地在腦中回響,我忽然想跑回來對我的父親說,我不信以後無一人近我、愛我,我會對每一個人都真心付出,到那時,一定會有人肯關心我。”


    他自嘲地笑了笑,沒有絲毫釋懷的意味,桑翊轉頭看向小院,“我這麽想著,便也這麽做了,我忽然很想活下去,活到找出一個肯對我好的人,去反駁父親的話。”


    “於是,我又連夜跑了回來。”


    殊玉聽著桑翊的話,看到軒轅翊的確又一路狂奔而來。


    桑翊起身,扶起殊玉,“可是等我跑回院子,推開房門,卻看到了令我痛徹心扉的一幕。”


    二人跟著軒轅翊走進院子,看到他伸出小小的手,推開了屋子的門。


    榻上躺著兩個人,冷無傷穿著出嫁時的那身紅衣,一臉祥和的神態,被軒轅厲抱在懷裏。


    同樣的,軒轅厲也穿著成親之日的喜服,神情安詳。


    他的心口插著一把利刃,已死去多時。


    若不能白頭偕老,便讓時間停留在永結良緣的那一刻。


    軒轅翊跪了下去,淚珠砸在地上,“啪嗒”一聲,滾燙又沉重。


    桑翊走上前,跪在床邊,看著相擁的二人,聲音淒楚:“從那天開始,我便沒有親人了......”


    接著,師徒二人看著軒轅翊用小小的身軀,一下一下,借助木板將父母親的屍體拖到外麵的草叢,又拿起鐵鍬,開始為他們挖一個安息的墳墓。


    整整七天七夜,軒轅翊才挖出了一個像樣的深坑。


    這幾日間,軒轅翊餓了就吃山間的野果,渴了就喝溪水,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停歇。


    他的手上磨得起了一片又一片水泡,卻渾然不覺。


    不知軒轅厲用了什麽東西,七日下來,軒轅厲和冷無傷的屍身都完好如初,麵色紅潤,就像睡著了一樣,沒有絲毫腐爛的跡象。


    軒轅翊站在土坑旁邊,看著自己的父親與娘親。


    他的淚早已流幹,雙手潰爛得不成樣子,有的地方幾乎能看見白骨。


    他發現,他雖然怨恨父親,可是等到了這一刻,他還是難過。


    於是,他按照父親所願,即使埋葬了二人,也讓軒轅厲的雙手,緊緊擁著冷無傷。


    殊玉看著一方小小的墳墓被軒轅厲一把土一把土地堆起來,忽然道:“讓我看看你的手。”


    桑翊一愣,明白了師尊在想什麽,於是將掌心展示給殊玉,道:“別擔心師尊,早就長好啦!”


    青年掌心完好,血肉完整,隻有層薄薄的繭。


    殊玉鬆了口氣,還好,不會影響修行。


    這把屬於自己的利刃,她不允許有一絲破損。


    她道:“所以在你埋葬了你的雙親之後,便流落到了柳坡村?”


    桑翊點頭,看著夢境中的場景變成了柳坡村附近的小路,他道:“我拚命地逃離了爛柯山,一路狂奔,最後餓暈在了這裏。”


    殊玉看著一對年輕夫妻經過路邊,發現了昏睡的軒轅翊。


    他們一看這小孩瘦得皮包骨,嘴唇發幹,衣衫破爛,便知道了他是個沒人要的孤兒。


    距離柳坡村還有一段距離,過往也沒有別的人,那個中年男人道:“嘿,媳婦,這是個男娃呢!”


    女人也有些開心,“當家的,你是不是想撿回去?”


    “對啊,咱們就是因為生不出孩子被村子裏那幫混蛋取笑才離開了這麽多年,現在時運不濟不得不回鄉,卻看到了這娃,這豈不是天賜良機?”


    “真的是!我們先把這孩子拾掇幹淨,再帶回村子,教他說自己就是咱們在外麵生的娃,看誰以後還說三道四!”


    ......


    於是,軒轅翊便順理成章地改名為桑翊,有了一個新的身份,住在了柳坡村。


    本來生無可戀的桑翊被好心救起,得到了溫飽的生活,受到了嗬護與疼愛,他受寵若驚,同時卻也想:父親,你看,還是有人願意關心我的。


    我並不是無人近,無人愛。


    他想,他願意對養父母付出真心,為他們赴湯蹈火。


    可是不到一年,這對夫婦意外有了一個親生的兒子。


    桑翊的生活忽然沒有了嗬護與關愛,取而代之的是輕視與打罵。他成了桑家的一份勞力,亦成了桑家小兒子桑福的奴仆。


    桑家看不慣這個吃白飯的小子,又礙著鄰裏的評判,隻能留下他,然後暗戳戳地盡力榨取他的每一份價值。


    寒冬,桑翊被趕到河邊冰窟窿旁洗衣服;酷暑,桑翊便在地裏不要命地為他們幹農活。


    桑福年幼的時候還不會欺負人,可漸漸長大後,他也跟著父母變著法兒找桑翊的不痛快,不開心的時候,便侮辱桑翊,叫他跪在地上,給他當馬騎。


    在這樣的歲月中,鄰家的許挽鈴無疑是桑翊生活裏的一道光。


    她會經常給地裏幹活的桑翊送飯,還會笑著跟桑翊聊天。


    桑翊想:許挽鈴是願意靠近他的人,這說明父親的話還是錯的。


    他咬牙活著,就是因為不服氣軒轅厲的詛咒。


    這樣的生活,終於在一場突然降臨的洪水裏,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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