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頓時說中蕊娘心事,她可以不顧自己,甚至是秦沄,因為她知道於秦沄來說,那等虛名原就不及與她相守,否則他何必要違逆祖母,不顧世人的議論,堅持要娶自己?


    但她唯一不能不顧的,就是兩個孩子。


    若秦母果真如此狠決,林燁就不必說了,說不得秦煜也要受牽連。她嫁進了秦家,便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被人指指點點,兩個孩子又怎能不被波及?


    一時之間,屋中一片沉寂,隻有秦母急促的呼吸,半晌,方聽蕊娘道:


    “……好。”


    “我可以走,隻要你發誓,此事再也不提。”


    秦母頓時暗鬆一口氣,明白自己賭對了,忙道:“那是我的親曾孫,我害了誰,也不會害他。”


    當下蕊娘不再多說,轉頭便往外走,秦母等這一天早已等了許久,各樣籌劃都已齊備,今晚就送蕊娘出京,銀子、房舍、下人……隻要蕊娘肯鬆口不嫁進秦家,秦母可是大方得很。


    待蕊娘一走,她便可借口蕊娘失蹤,再假作四處尋找的模樣。等秦沄從青州回來,事情早已塵埃落定,他就是想把人找回來,這人海茫茫、天南海北的,又上哪裏去尋?


    方走到門口,蕊娘忽道:“且慢,我還想……再看看兩個孩子。”


    秦母心裏一突,還以為她要反悔,聞言鬆了一口氣,忙道:“我打發人跟你過去。”


    蕊娘不置可否,徑直往秦沄院中來,此時因今日不必上學,兩個孩子正在歇晌,隻見兩顆小小的腦袋一左一右挨靠著,一個睡得四仰八叉,一個雙手放在胸前,安安分分,呼吸平穩。


    蕊娘見狀,眸中柔光湧動,幾乎要落下淚來。跟她來的婆子見她伸出手,正欲阻止,卻見她隻是輕輕在兩個孩子的頭上摸了摸,便不再多說什幺。


    她又在床邊坐了半晌,隻靜靜地一言不發,那婆子亦有惻隱之心,不過心內歎息罷了。


    一時有人來催道:“車馬已齊備了。”


    蕊娘方起身:“……走罷。”


    來至二門上,果然一輛清油馬車停在那裏,蕊娘道:“我還要回家中取些東西,眼下天兒還早,老太太不會連這點子通融都不肯罷?”


    秦母聽說,冷嗤道:“隨她去,教人盯緊了她,我不信她還能翻出天去。”


    當下蕊娘回家,果然有婆子寸步不離地跟著,眾人若問,那婆子隻代答:“接你們家奶奶去住幾天。”


    不知不覺,天色已漸漸地黑了,她從院中出來,隻見門外停著一輛藍綢小轎,兩道冷厲目光從轎簾內投射而出。


    蕊娘暗中苦笑,秦母這樣的老封君,平日是等閑不出門的,就是出門,也要前呼後擁,如今竟因為她,倒是貴足踏賤地了。


    她什幺也沒說,麵上神色亦是淡淡的,轉身回頭,隻見路上空無一人,唯有夜色寂寂,蕊娘抿一抿唇,掀起車簾。


    秦母見狀,暗嗤一聲。事已至此,難道這女人還盼著有人來留她不成?


    忽見一道身影斜刺裏衝出來,撲上去緊緊抱住了蕊娘的腿,眾人俱是一驚,蕊娘忙道:“煜兒?!”


    隻見他擡起頭來,小小的臉上竟全是淚水,口中嗚咽道:


    “娘,你不要走……不要走,嗚嗚……娘親!”


    霎時間,眾人全都呆立當場。


    先不提秦煜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是如何從秦府出來的,又是如此來到此處的,方才他,似乎是開口說話了?


    秦母先是一驚,繼而便是狂喜——


    六年了,從來沒有開口吐出過一個字的孩子,甚至有人懷疑他是啞巴的孩子,他竟然開口了!


    那一瞬間,秦母甚至不想計較秦煜的第一句話是對蕊娘說的,忙從轎中起身,急聲道:


    “煜兒,你說什幺?!你再叫一聲給老祖宗聽聽,你方才是不是說話了?!”


    秦煜微微一動,卻還是緊抱著蕊娘抽噎,蕊娘見狀,隻覺心痛如絞,忙撫著他的小腦袋柔聲道:


    “好孩子,娘不走,娘不走好嗎……乖,別哭了……”


    “真的?”小男孩擡起頭,黑水晶般的眼睛中又漫出淚水來,看到娘親溫柔的麵容,他鼻子又酸了,又好想哭……


    “娘什幺時候騙過你?”


    “你上次就說了不走的,你又騙我,你又要扔下我!”話猶未完,他又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死死揪著蕊娘的裙角,“我不許你走!我不許!”


    可憐他素來性子安靜,從不與人爭搶,也從未像這般情緒外露的時候,此時卻哭得兩隻眼睛如桃兒一般,因為哭得太急,小小的身子還在一抽一抽打嗝。


    眾人見了,誰能不心疼?秦母更是又急又痛,忙道:“你還不快些答應他!快說,你絕不會走了!”


    “……”蕊娘無奈,緩緩看了秦母一眼,心道先前不是你老人家連兩個曾孫和長孫的前途都要挾上了,無論如何也要趕她走的嗎?如今倒好,秦煜一哭,竟就妥協了,心中不由又覺好笑,又心疼秦煜哭得可憐,忙道:


    “娘這次說了不走就不走,若有食言,就罰娘……”


    話未說完,秦煜已拽住她的手,搖了搖頭:“我不要娘親發誓,娘親答應我了,我就相信……”說著,朝蕊娘伸出小拇指,白淨的小臉上還掛著淚珠:


    “娘親跟我拉鉤好不好?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蕊娘心頭已軟得一塌糊塗,半蹲下來,柔聲道:“好。”


    一大一小兩根手指在空中輕輕勾住,大拇指相對,重重印下彼此的諾言,秦煜鼻頭一酸,眼淚又掉了下來,撲進蕊娘懷裏,嗚咽道:


    “娘親,對不起……”


    是他對不起娘親,他也對不起爹爹,對不起燁哥哥。


    他不想成為自私的孩子,可是,他卻做了一個最錯誤的決定。


    原來那日秦沄安慰兒子之後,本以為秦煜心結已解,卻不知他始終輾轉反側。心裏那個隱秘又卑鄙的念頭他不敢告訴任何人,更怕蕊娘知道了會嫌惡他,他本性聰慧,林燁因不知秦母的脾性,是以沒想到秦母會反對蕊娘進門,但秦煜又如何會不知?


    且大人都當他是無知稚子,許多話都不會避諱他,因此秦煜早已從秦沄的心腹小廝那裏得知,當年之事,原包含著一個不可言說的秘密。


    他腦中便冒出一個念頭,如果這個秘密被老祖宗知道,娘親是不是就不能嫁給爹爹了?


    如果娘親不嫁給爹爹,他們是不是就還能維持以前那樣的光景,他有爹爹,燁哥哥有娘親,不是他們一家三口,不是他被排斥在外麵……


    他分明知道這個念頭大錯特錯,可卻著了魔地去想,終於,他使了一點小計謀,讓秦母疑心上了當年那樁舊事,這才有秦母去調查林家,繼而牽扯出楊襄等人。


    可是,他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後悔了。


    他不該這幺做,他也不能。


    他不敢將事情說出去,隻能打發小丫頭時刻注意著秦母上房的動靜,當他聽說秦母秘密出府時,他心裏便知不好,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趕娘親離開,他死也不要她走!


    “……娘親,對不起……我是壞孩子,我是壞孩子!”


    如果娘親討厭他的話,也是他罪有應得。


    “我不想你走,嗚嗚……我好害怕,我好怕!”


    不知不覺,蕊娘眼前已模糊一片。雖然秦煜在她耳邊說得顛三倒四,但她很快便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心下歎息的同時,卻是愈發痛惜。


    如果不是因為太缺乏安全感,秦煜又怎幺會一時糊塗?這個孩子,他從小便渴盼著父母的關愛,得到了,也害怕失去,想要攥在手裏,卻連這樣一個動作也小心翼翼。


    所以,他不敢在秦沄麵前說出自己的委屈。哪怕惶恐後悔到極致,也把一切壓在心裏。就連林燁上次從書塾消失,也能衝秦沄發脾氣,可是他卻不能。


    因為他害怕一旦如此,爹爹和娘親就不會再喜歡他了。


    “煜兒……”蕊娘輕輕擡起他的臉,“你知道嗎,當年我生下你哥哥的時候,曾經還有一個孩子。”


    “那原是一對雙胞胎,燁兒是大的那個,小的那個卻……”頓了頓,蕊娘忍住聲音裏的哽咽,柔聲道,“小的那個,一落草就沒了。”


    “這幺多年,我一直都在想著那個孩子,想他若長大了是什幺模樣,是不是也會像他哥哥那樣,牽著我的手衝我笑,叫我娘親……”


    “我沒有騙你,我來秦家的第一天,我看到你時,我就覺得,你就像那個孩子。”


    話音落下,秦煜放聲大哭,他緊緊擁住了眼前的女子,一遍又一遍呢喃:“娘親,娘親……”


    這輩子,隻有你才是我的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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