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秦露回家後,卻是借口身上不好隻在房中,至一更天,綠柳掀簾子進來,輕聲道:


    “姑娘,好歹用點子粥罷。”


    說著將手中的攝絲戧金漆盒放在幾上,又拿銅鉤勾起帳簾,隻見秦露側臥在衾上,一頭青絲淩亂披下,卻是滿麵淚痕,兩隻眼睛腫得桃兒一般。


    綠柳見狀,心下暗歎。她原不知秦露一直瞞著自己的身份在與傅寒江密會,此時知道了,也不禁要說一句自家姑娘糊塗。


    這樣的大事,怎幺能一直欺瞞?如今二姑爺拂袖而去,也是理所應當。


    隻是她二人都以為傅寒江氣的是秦露隱瞞身份,氣的是這姐夫與妻妹私通之事,卻不知傅寒江最惱怒的是秦露自作主張。


    此舉不僅沒有考慮過他的想法,且還如此衝動魯莽。她的性情,固然因其天真爛漫有著無可比擬的可愛之處,最大的症結,卻也就在這裏。


    秦露不明底裏,隻覺又是委屈,又是茫然,又是後悔,又是害怕。既悔不該欺他瞞他,事到臨頭還砌詞狡辯,又害怕他從此之後便再不肯理會自己,又當如何?!


    想到此處,不免又滾下淚來,綠柳忙取過帕子來輕輕幫她拭淚,勸道:


    “姑娘,再哭下去眼睛可就摳了,若明兒見了老太太太太,可怎幺處?”


    秦露嗚咽道:“綠柳,他,他說教我再不要與他見麵了……”一麵說,一麵又哭得氣噎聲堵,一張小臉兒上紅漲滿麵,一行是汗,一行是淚,好不可憐。


    綠柳忙寬慰道:“姑娘不是說了,二姑爺說的是這段時日不要見麵,待過些日子姑爺氣消了,定然就好了。”


    她聽了,心裏方覺好過些。可是又忍不住去想,若這話隻是他說來哄她的呢?若他回去之後越想越氣,以至再不想見到她了呢?


    況如今他已經知道了自己是他的妻妹,以他的性情,又怎幺可能會接受?


    當時他那樣生氣,必然便是因為這個緣由,一念及此,秦露便覺愈發傷心害怕,卻不知傅寒江固然生氣,卻隻是希望這段時間二人都能冷靜些,她能好好想想自己做錯在哪裏,也能好好想想對他的感情。


    ——她年紀還這樣小,焉知這般飛蛾撲火般的熱烈,又會不會隻是一時的衝動?


    傅寒江並不想質疑秦露,但他年長她許多,必須要對她的人生負責。也許冷靜下來,她能看清楚想明白許多事。


    誰知秦露卻一心隻想著如何挽回,愈想便愈鑽進了牛角尖,這一晚在綠柳的勸慰下胡亂睡了,次日一早便忙起來寫信,打發人遞到和傅重洲聯絡的那家米鋪,請他安排自己再和傅寒江見一麵。


    不想傅重洲的回信到了三日後方姍姍來遲,原來當晚傅寒江回府,便將傅重洲喚來施了一頓家法——


    以他的智謀,在得知秦露的身份後,如何猜不到背後必然有人在幫助秦露?她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又是和姐夫密會這等驚世駭俗之事,整個京城,怕是也隻有傅重洲有能力、有動力幫她了。


    當下傅重洲見隱瞞不過,隻得把自己查到秦露身份,又知情不報,反與秦露暗中聯絡等事全說了。傅寒江自是大怒,如果說那小魔星膽子大到能捅天,若沒有傅重洲這個推波助瀾的,她又上哪去找棍子?


    可憐傅重洲挨了一頓板子,幾日下不得床,也不敢再暗助秦露。因而寫信回絕此事,又勸秦露好生在家,待他兄長氣消了再說。


    秦露看了信,自是愈發焦慮,恨不得自己出門衝到傅家,又或借著看望二姐姐的名義去見傅寒江,偏此時京中又發生一件大事,秦家闔府皆驚。


    原來自打烏瑟犯邊後,雖有那橫空出世的平蠻將軍葉承允連戰連勝,邊關到底多事,朝中局勢也是風雲變幻。


    一日一禦史上告,竟參攝政王周景宵縱容其妻以筆亂政、逆亂乾坤!


    朝野大嘩之際,方才知道原來攝政王妃程氏竟是在士林市井中都頗有名氣的清泉居士。


    當初這清泉居士以一卷《天冊詭事》名噪南北,其後又連續推出數本續作,因其引人入勝的情節、鮮明各異的人物、清新脫俗的文本高出一眾俚俗話本之上。


    但其最出彩,也是最惹人爭議之處,在於話本中對各種女性角色的刻畫。


    包括女主角上官飛月在內,清泉居士筆下的女子或聰慧、或勇武、或詭詐、甚或歹毒,她們有的做官上朝,有的習武領兵,有的經商遊曆,有的教書育人……雖然故事發生在武周年間,其時民風與眼下不同,但這些出格的情節,自然引來一眾酸儒大加攻訐——


    身為女人,卻不相夫教子,不貞靜嫻淑,反倒整日拋頭露麵,成何體統?!


    但有看不慣清泉居士的,自然也有對其擁護稱賞的。


    那些原就讀書識字的千金貴婦自不必說,因為清泉居士的話本太火爆,書坊每出一本,當日就會被茶樓酒肆的說書先生們改編出來,又或被戲班子改成戲本。如此在市井街巷間廣為流傳,哪怕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愚婦,聽了那些遠不同於自家人生的女子事跡,心裏又如何不觸動呢?


    又有一些真正有遠見卓識的讀書人,又有單純喜愛話本中情節人物的……如此種種,不一而足,清泉居士的擁護者也是數量龐大。


    每當有酸腐跳出來攻訐清泉居士時,雙方就會爆發一場激烈的口水仗,到最後甚至成了習俗,眾人提起來都是津津樂道。


    如此一來,關於清泉居士的真實身份,眾人也愈發好奇。


    能寫出這般開創之作,自然不會是庸俗之輩。便有人猜或許是某大儒,又有人猜或許是某隱士,有猜皇親國戚的,有猜落魄文人的,甚至還有人認為清泉居士並非單獨一人,而是多人合作,否則如何能解釋他仿佛永不枯竭的靈感?


    其中因有人戲言:“我看居士是個惜花之人,或許是女子也未可知呢?也隻女子,才能將女子寫盡寫透,寫出百般姿態。”


    這番話自然無人信,先不提創作出這一係列作品需要何等才氣,其時許多人家推崇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便有那滿腹詩書的大儒,家中女眷也多是不識字的。


    縱讀書寫字,但女子筆墨怎能流傳至閨閣之外?前朝數百年,也隻出過一個李易安罷了。


    誰知今日忽被那禦史一狀告至天聽,眾人方才知,大名鼎鼎的清泉居士,竟真是個女人!


    且她不僅是個女人,還身份尊貴,家世顯達。其父乃兩榜進士、三甲探花,其母是國公千金、滿門朱紫,其夫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


    這般尊榮的女子,天底下的女人,約莫也就隻有太後能壓她一頭了,而她竟是眾多大儒口中那個“顛倒陰陽、亂綱逆常”的清泉居士?!


    滿朝文武頓時嘩然一片,有不信的,有質疑的,那禦史顯然有備而來,舉出種種證據證明攝政王妃就是清泉居士後,又道:


    “臣所參者,並非這婦人,而是攝政王縱容其妻在書中的種種大逆不道言論。那些邪書亂說流傳如此之廣,豈不流毒天下,貽害百年?攝政王既為其夫,自有規訓管束之責,如此失職,乃至縱容,實在是包藏禍心!”


    不待這禦史說完,接下來又有數人出列,無不是舉出玉姝話本中所謂的“大逆”言論。


    諸如女子出仕做官等“牝雞司晨”之舉都還隻是末節,書中寫到唐時邊鎮之亂,豈不是影射如今朝廷在邊關抗敵不力?描述當時酷吏橫行,焉知不是借此譏謗本朝?


    更重要的是,武後臨朝稱製、執政大權,還對李唐皇室大加迫害,這些情節,分明就是將太後比作武後。如此訕謗之論,上及君親,正是法所不赦,天下不容!


    一時間,人人都嗅到山雨欲來的氣息。


    自古以來,因言獲罪從不鮮見。諸如前朝“車蓋亭詩案”,隻因一句被曲解成影射當朝高太後的詩句,便導致眾多新黨官員或被貶、或罷官、或下獄,牽連甚廣,人人自危。


    而彼時前朝的朋黨之爭,與又眼下後王兩黨的爭鬥何其相似?今日這封奏疏便如同一個信號,預示著即將席卷而來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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