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沒再回宴席上,獨個兒行至草坡高處,俯瞰坡下層層疊疊,白光帳篷在夜色裏閃著微光。


    皇阿瑪一直寵愛老二,出生便立為儲君,且親手撫育教養,要將他培養成一代明君。


    老二確實能幹,皇阿瑪幾次親征準噶爾,都是他留在京中輔政,政績可圈可點。


    皇阿瑪甚至讓大臣對老二行君臣叩拜之禮,蒙古部族與外邦進獻的珍品,也讓他先挑選。


    這般極致寵愛下,老二養成了跋扈暴虐性情,經常動手毆打身邊侍從,甚至大臣。


    就連四爺,也被老二踹過窩心腳。


    想到那一腳,四爺不由自主握緊了拳頭,嘴角下抿,形成一個倔強的弧度。


    老二作死,老大跟著犯蠢,順帶還坑了一把老八。


    這一兩年,得過皇阿瑪寵愛,賞識與優待的三位阿哥爺,先後失了聖心。


    老三醉心編書與算學,老五又是個異類。


    剩下的,排也該排到自己了吧,四爺難免心思浮動 。


    若皇阿瑪一直對老二不改初心也就罷了,既然老二已經失了先機,將來執掌天下之人,為何不能是他老四?


    隻是德妃娘娘……額娘把楊玉婷送進老十四府上,是什麽意思?


    楊玉婷是楊有光的嫡女,王尚書的外孫女,原本預備著進老八府上做側福晉。


    他們兩家自以為心思藏的隱秘,可什麽事能瞞過他四爺的眼線?


    如今看著老八不成了,娘娘卻把楊玉婷給了老十四……


    黑暗中,四爺的眼神陰霾,隻是隱藏在夜色裏,誰也看不見。


    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想辦法,把老十四的心給扭過來,自家親哥哥不頂著,倒是去做別人的跟屁蟲?德行!


    再想想吳惜寧那幾句話,四爺心裏略有些寬慰,他身邊總算還有個明白人。


    惜寧全然不知,她擔心的一點沒錯,十四爺身邊有四爺的眼線。


    還好她謹慎,那日說了幾句四爺的好話,被存書稟給了這位不喜女色刻薄寡恩的未來皇帝。


    不然惜寧怕是莫名其妙成了八福晉第二。


    四爺的性情,愛之深恨之切,他生下來就沒在德妃身邊養,對血緣親情有著近乎執著狂熱的渴望。


    在他看來,十四弟就該跟他好,竟然被老八給撬了牆角,他那個氣啊,簡直吐血三升!


    原本老八跟他也是好的穿一個褲襠的,兩人連出宮建府都你等我我等你,同一年出來,又做了鄰居,恨不得兩府並作一府住著。


    可是老八大婚後,被那個女人挑唆的,漸漸生了異心,與他日漸疏遠。


    老九老十跟著老八轉也就罷了,連老十四也被他籠絡了去!


    叫四爺如何吞得下這口惡氣?


    他都不知道更嫉恨老八,還是更惱火十四!


    如今德妃娘娘似乎又更看好老十四,四爺心裏憋屈啊,怎麽就誰都不待見他?


    十四爺醉醺醺地回到帳篷時,月亮已經掛到了西天,惜寧起身攙扶他,還好,身後沒跟什麽蒙古姑娘。


    她服侍著爺脫了外衣,擦洗身子,嫌棄他酒氣重,左躲右閃地不肯給他親。


    “還以為你會帶個蒙古姑娘回來呢,喝這麽醉,真是討厭!”


    惜寧真的很不喜歡男人醉酒,要在前世,她早就把人給踢外麵去了。


    喝醉了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少跟姑娘我這噴廢氣。


    在這時代她可不敢,隻能嘟嘟囔囔地抱怨幾句。


    “什麽姑娘?爺有了你還要啥姑娘?”


    十四爺雙手交叉,把惜寧緊緊地箍在懷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爺醉了莫名有點感傷,逼著惜寧答應,一直跟他在一起,一步也不要離開,一刻也不能走。


    他真是醉了,念念叨叨地,按著惜寧不肯讓她走,最後兩人就那樣別別扭扭地和衣睡了。


    第二日早起,自然頭痛,十四爺捂著腦袋,坐在帳篷外,整個人廢了一般。


    惜寧給他煮了一碗醒酒湯,生薑白醋和紅糖,裏麵加了些甘草,倒也不難喝。


    十四爺喝了一大碗,覺得肚子舒服了些,竟摟著惜寧撒起嬌來:


    “嗯嗯頭好痛,不想去見皇阿瑪……”


    惜寧差點就撫擼上他腦門了,前世她養了一貓一狗,可好玩了。


    兩小隻拱著腦袋跟她撒嬌時,惜寧擼擼腦袋,它們就快活得躺到地上打滾翻肚皮。


    手都快碰到爺的光腦門了,惜寧才意識到不合適,忙放下來在他背上拍拍,又上下擼著,柔聲哄道:


    “那要不就不去?好好睡上一覺,就舒服了。”


    爺腦袋在惜寧肩上蹭了蹭,鼻子裏嗯~一聲,還帶拐彎地。


    存書幾個真是不忍看不忍聽,輕手輕腳地退避到數丈之外去。


    惜寧也無語了,繼續輕輕拍著懷裏的大寶貝。


    好一會爺才抬起頭,揉著眼睛說:


    “皇阿瑪勤勉,又從不醉酒,他必定是早早就起來,等著接見前來覲見的蒙古王公貴族首領,爺還是得去,不然被皇上斷個懶怠貪眠的判語,日後再難翻身。”


    惜寧一聽這話,想起來了,康熙爺可是有名的嘴毒,罵起兒子來毫不留情麵。


    罵太子克母,罵八爺是辛者庫賤人所出,陰險心高,罵老大豬狗不如。


    罵老四喜怒無常陰陽怪氣,十四爺……還真沒被被罵過,倒是打過二十板子。


    打完又誇他有兄弟情義,心底純正,還讓他去兵部行走,又封了貝子安撫。


    愛的時候心肝寶貝,不愛的時候往死裏踩,這一點雍正爺倒是毫不打折扣地遺傳了他老爹。


    十四爺眼底血紅,昨夜肯定被灌了不少酒。


    惜寧有些後悔,出發前隻想著準備防蟲藥,傷藥還有防治風寒腦熱的藥,明明記著一個解酒丸的方子,卻嫌麻煩沒有做。


    等回了京城,得讓府醫配出來,給爺隨身帶著。


    十四爺站起身來,一掃方才那頹廢模樣,昂首挺胸地,囑咐惜寧說:


    “這幾日從草原上趕過來的蒙古人多,他們莽撞凶悍,你不要亂走動,就在這皇家帷帳範圍內,走一走就好。”


    惜寧點頭,她向來膽小謹慎,也就仗著爺疼愛,在他麵前張牙舞爪。


    爺不在,她恨不能縮在帳篷裏不出來,哪會胡亂走動?


    十四爺都走了,又折回來囑咐:


    “你還是不要走動的好,雖沒有外人,還有皇上和幾位阿哥爺,萬一衝撞了誰,不太好,若是無趣,讓寧格格來與你作伴,爺也盡可能早點回來,帶你出去兜兜風。”


    惜寧看他絮絮叨叨的,簡直比自己前世老父親還要操心,便踮著腳在十四爺嘴上親了一口,笑著推他:


    “快走吧,別耽誤了去皇上那兒當值。”


    十四爺這才倒退著出去,一邊退一邊對著惜寧笑,莫名其妙有點憨憨的怎麽回事。


    惜寧用了早膳,讓落杏請寧格格過來,幾人一起煮茶,聊天打牌,時間倒也好打發。


    十四爺言而有信,趁著傍晚皇上不用他們隨駕,帶著惜寧出了皇家帷帳,去跑了回馬。


    果真是風吹草低見牛羊啊,塞上風光,見之忘憂。


    正是夕陽西下時分,那一輪金紅的落日,直墜天際,有種未來科技感,仿佛日頭墜入另一個時空。


    惜寧有些感傷 ,在天的那一邊,會不會還有另一個世界,在那裏,她依舊是那個恣意飛揚的白富美吳惜寧?


    十四爺把她摟在懷裏,感覺懷中人兒悲傷與疏離,以為是這幾日在帷帳中關得太憋屈,便安慰她說:


    “等後日,那些蒙古勇士們回去了,你就可以自在些,多出去走走,帶著下人和護衛就好。”


    惜寧立刻把那點憂思丟了,驚喜地問:


    “真的嗎?我自己也可以出來跑馬?”


    她還以為得一直這樣關在帳篷裏,等著皇上拔營起駕呢。


    十四爺含笑點頭。


    夜裏,爺不知道是哪根筋抽抽了,摟著惜寧賊拉溫柔地問:


    “以前沒問過你,爺有沒有讓你不舒服的地方?”


    惜寧鼻腔裏發出一聲啊?啥意思?


    十四爺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


    “就是我有沒有隻顧著自己性情 ,讓你不舒服,難受?你別忍著,告訴我,我改。”


    十四爺向來為所欲為,灑脫恣意,這一兩年受了些挫折,才略微收斂。


    最近意識到,當年對寧格格不夠溫柔,把人給欺負傻了,如今後知後覺,想著得對惜寧好一些。


    可別再跟寧格格似的,好不容易有個可心的人兒,還給弄擰巴了。


    於是向來直接辦事的十四爺突然關心起小侍妾的心靈世界來。


    惜寧能說啥?說我要平等自由,要一生一世一雙人?你把福晉側福晉格格啥的都趕出府去?


    那肯定不能,精神世界差了三百年,完全沒法對等交流。


    惜寧想了想,趴到十四爺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


    爺愕然:“真的嗎?”


    十四爺一開始還一動不動,突然就一個翻身,把惜寧壓倒,壞壞地笑著說:


    “原來如此,那爺聽你的 ……”


    ……


    唉,始於此也隻能終於此,終歸是以色侍人罷了。


    一夜無言,果然過了幾日,草原上喧囂聲平息了許多。


    想來蒙古士兵勇士們走得差不多,隻留了王公貴族與女眷在圍場侍奉天可汗。


    這日惜寧約了寧格格去草原上吃烤羊肉,她找到一處好地方,風景好,地勢高,不怕被烤肉的煙熏著。


    寧格格吃素,可還是興致勃勃地跟著惜寧去了,野外燒烤啊,她難得有這機會。


    途中遇到一隊人馬,打頭是位盛裝打扮的蒙古姑娘,一直盯著惜寧看。


    好像也不是在看惜寧,倒像是在打量她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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