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後的一個下午,我在學校的bbs上,無意中發現一條五個月前的舊帖。標題用黑色的粗體字寫著:“不顧一切尋找中國學生趙玫!”


    打開帖子,正文非常簡單,隻說讓本人或者知情人看到帖子盡快聯係,下麵是郵箱地址和聯係電話,最後的署名是程睿敏。


    這個名字我還記得,兩年前的北京首都機場,溫柔平和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


    我望著題目呆了好半天,才想起那段時間我人在希臘,所以沒有看到。奇怪的是,為什麽事後竟沒有一個同學提醒我?再琢磨一會兒我明白過來,從來維也納音樂大學報到注冊的第一天起,我一直用的都是英文名字“may”,而帖子上顯示的,卻是拚音“mei”,大概留意到這個帖子的人,都沒有把這個名字和我聯係在一起。


    我迅速關上帖子,打算忘記這件事。以往的一切,我再也不想沾上半點關係。


    但那天後來的幾個小時,無論我做什麽,不管看書還是練琴,眼前總是晃動著那觸目驚心的幾個字。


    不顧一切。


    我敲著琴鍵猶豫很久,還是回到計算機前,按照帖子上附的地址發了封郵件給程睿敏。


    他的回複快得出乎意料,第二天我就收到回信,卻是一封空白的郵件,裏麵什麽都沒有,隻有一個網站的鏈接。


    點進去,是chinaren的同學錄,我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迎麵看到孫嘉遇的一張黑白照片,下麵竟是他於五個月前因胃癌去世的消息。


    主貼裏說:在離開烏克蘭前就已經發現病情,回國後進行第一次手術,打開腹腔二十分鍾即行縫合,因為不再有切除病灶的必要,已經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


    發帖人就是程睿敏。


    他在最後總結:世間最痛苦的事,就是眼睜睜看著朋友或者親人,在你麵前一天天枯萎凋謝,你卻無能為力。這樣的創傷,終其一生不能痊愈。


    而照片後麵的跟貼,充滿了緬懷的文字和十年前的老照片。


    那些或站或坐的集體照中,少年時的孫嘉遇並不十分觸目,和他周圍的同學一樣,眼神清澈,笑容單純燦爛,是可以透過顯示屏觸摸到的青春。


    我定格在電腦屏幕前,手指不能移動分毫,視線漸漸模糊。那些我以為早已遺忘的往事,又在眼前一一鮮活。也許它們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隻是藏在某個黑暗的角落,一經召喚立即在陽光下現身。


    我伸出手,打算象以前一樣去摸他的臉,手指觸到的卻是堅硬冰冷的屏幕。他毫無知覺,依然隔著屏幕微笑注視著我,笑容依舊誘人。


    我想起他摔傷後曾被我逼著做過一次全身體檢,還有他最後的決絕和放棄,這其中的種種異常,當年我從未往心裏去過。


    恍惚中撥通程睿敏的電話,聽我報上姓名,他“哦”了一聲,隨後陷入長久的沉默。


    隔著六千公裏的時空和距離,我聽到他歎息一樣的聲音:“那時候我拚命在找你……維也納音樂大學和格拉茨音樂學院都貼了尋人啟事。你到底看到了,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電話最終從我手中悄悄滑脫,無聲地滾落在地毯上。


    一周後我收到一個來自國內的包裹,包裹裏是妮娜那本熟悉的《聖經》,同時附著程睿敏一封短信,信中說最後的日子孫嘉遇一直把它帶在身邊,直到去世。


    我慢慢地翻開,柔軟的羊皮在我的手指下發出細微的輕響。燙金的羊皮封麵,因為無數次的摩挲撫摸,褪色磨損得十分厲害,尤其是四個書角,已經破得露出下麵的底色,卻被人用透明膠帶細心地粘補過。


    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心電感應,我下意識地揭開那些膠帶,拆開封底,果然,一張照片輕輕飄落在桌麵上。


    照片上是二十二歲的我,正靠在一架鋼琴上,對著鏡頭笑得肆無忌憚。


    翻到背麵,我看到一行黑色的字跡,上麵寫著:我的女孩,祝你一生平安喜樂!落款是二零零三年八月二十四日,我滿懷傷心離開奧德薩的日子。


    世界在我眼前逐漸褪去繽紛的色彩,最終變成了黑白兩色。


    我記起那張被我燒掉的紙條,原來他是想用那些空白告訴我,他能為我做的,隻有這麽多。


    可惜當時的我,以為自己從此看破紅塵,看透了男人。


    那時太年輕,我不懂。


    如今我終於明白,卻已經太遲太遲……


    人們都說,奧地利的春天是世界上最值得留戀的春天,窗外此刻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春日,西斜的日光透過白紗窗簾,在牆壁上留下模糊的光影。清風透窗而入,帶來孩子們銀鈴一樣的笑聲。


    我卻聽到心裏細碎的一聲輕響,仿佛就此關上了兩扇冷宮的大門,所有的心事終化灰燼,關山萬裏,從此再無任何心願。


    伸出手,我看得到手心裏流沙一樣逝去的舊日時光。我曾經遺失在奧德薩的愛情,十個月的時間,竟成為一世一生。


    原來愛一個人,由人由天,就是由不得自己。


    那些屬於生命裏美麗的瞬間,當時並不覺得珍奇,可當我回頭時卻發現,原來最燦爛的一刻已經過去。


    奧地利的冬天也多雪,但是我再沒有遇到一場雪,大得過當年喀爾巴阡山麓那場雪。


    我也再沒有遇到一個人,象他一樣愛我如自己的生命。


    那個吉普賽女人對我說:你的身體在一處,心卻在另一處。在神的驅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原來一切早已注定。


    我認了命,反正怎麽過,都是一生。


    我的名字對你有什麽意義?


    它會死去,


    象大海拍擊海堤,


    發出的憂鬱的汩汩濤聲,


    象密林中幽幽的夜聲。


    它會在紀念冊的黃頁上


    留下暗淡的印痕,


    就像用無人能懂的語言


    在墓碑上刻下的花紋。


    它有什麽意義?


    它早已被忘記


    在新的激烈的風浪裏,


    它不會給你的心靈


    帶來純潔、溫柔的回憶。


    但是在你孤獨、悲傷的日子,


    請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並且說:有人在思念我,


    在世間我活在一個人的心裏。


    ——普希金《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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