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沈培沒有回頭也沒有反應,手中的筆正用力抹下最後一筆顏色。這一次畫布上不再是刺目的色塊。青綠的底色上,隱隱綽綽地浮著兩張人臉,一男一女,五官模糊不清,在對角線的兩端遙遙相望。黃昏曖昧不明的光線裏,整個畫麵透出一種絕望的氣氛,似從深處滲出一股寒氣。譚斌禁不住打了個冷戰,後退一步。


    沈培慢慢轉身,眼神迷茫,反應有點遲鈍,顯然大麻的影響尚未消退。


    “沈培,”譚斌蹲在他身邊,低聲說:“別再碰那些東西了。它隻會讓你脫離現實,對你沒有一點兒幫助。”


    沈培不敢與她目光接觸,別轉臉,過一會兒說:“對不起。”


    “我不想聽對不起,你跟我說,再也不會碰它。”譚斌滿臉哀肯之色,仰頭看著他。


    沈培垂下眼睛,不出聲。


    譚斌又說:“我有七天的假期,咱們明天找個地方,出去玩幾天好不好?”


    沈培好像沒有聽見,盯著眼前的畫布,神思恍惚,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裏。


    譚斌失望之情溢於言表,聲調不覺提高,“到底為了什麽?多大的事兒,鬧這麽久還不夠嗎?你這麽做踐自己,是在折磨誰你知道嗎?你爸!你媽!我!誰心疼你你在傷害誰……”


    王姨慌慌張張跟進來,語氣極其不滿:“培培是病人,你不要這麽大聲跟他嚷嚷啊,他會受不了的!那玩意兒沒什麽,培培好多朋友都在用……”


    “行,您就這麽寵著他吧,他永遠也不會長全乎!”譚斌氣得站起來回臥室,晚飯沒吃就賭氣睡了。


    迷迷糊糊聽到有人推門進來,坐她身邊,“譚斌。”


    譚斌慌忙坐起來,揉著眼睛叫一聲:“阿姨。”


    沈母難得的和顏悅色,“你有點太緊張了。不過也難怪,你生活的環境不一樣。大麻雖不是什麽好東西,可和毒品畢竟是兩回事。我隻擔心培培的爸爸,他一輩子潔身自好,恐怕接受不了。”


    譚斌蜷起腿,下巴擱在膝蓋上,低著頭沒有說話。


    “我怕的不是這個,怕的是培培以後就這麽下去了。他自小是個溫順的孩子,就是自尊心特強,受不得一點傷害。”


    譚斌微覺驚異,她最欣賞沈培的,就是他萬事不縈心的性格,為什麽他母親描述的,象是一個陌生人?


    “他四五歲的時候,在幼兒園全托,自己學著係鞋帶,結果係成一團死疙瘩,被老師叫到前麵示眾,連諷刺帶挖苦,話說得挺難聽,他回家之後哭了好幾天,從那之後,再不肯去幼兒園,也不肯自己係鞋帶,一直到現在,他都討厭有鞋帶的鞋。”


    譚斌怔怔地聽著,忘記了一切,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沈培小時候的故事。原來不會係鞋帶的典故,可以追溯到這麽遠。


    “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放心,以後我不會再那麽說話。”


    沈母歎口氣,“我現在跟他說話,完全是耳旁風。你幫我看好他,那東西還是少碰為妙。”半夜譚斌聽到耳邊窸窸窣窣的聲音,開了台燈,卻發現沈培躺在身邊,大睜著眼睛望向天花板。“你做什麽,怎麽不睡?”譚斌氣消了大半。沈培翻身,緊緊摟住她的腰,貼著她的身體半天沒有動,頭發癢癢地刺到譚斌的麵頰。“別鬧了,睡覺,你看看表,都三點了。”沈培不說話,隻是貼得更緊。譚斌心軟下來,把嘴唇貼在他的眼睛上,“算了算了,你閉上眼,好好睡覺。明早我帶你出去散步。”沈培點頭,聽話地閉起眼睛。


    因為不用上班,早晨起來時間充裕,譚斌果然履行諾言,好說歹說,總算把他勸出門。


    太久沒有在室外活動,走了半圈,沈培已經虛汗直冒,靠在譚斌身上直喘氣。


    “我累。”他低聲說。


    譚斌扶他在附近的長椅坐下,揉揉他的頭發,“你歇會兒,我自個兒跑兩圈。”


    等她繞著湖岸跑回來,發現沈培麵前蹲著兩隻金毛犬。他揉弄著其中一隻的下巴,那小家夥享受地眯起眼睛,喉嚨裏發出滿意的呼嚕聲,另一隻用舌頭吧嗒吧嗒舔著他的手心,尾巴搖得象風中的狗尾巴草。譚斌認得這兩隻狗,一隻叫湯姆,一隻叫傑瑞,令人印像深刻。她想過去,走到一半卻停下腳步,凝神看著這幅和諧的圖麵,眼角慢慢變得濕潤。沈培的臉上,竟有隱隱的笑意。這是從甘南回來後,第一次看到他笑。譚斌抬頭,發現狗主人就在不遠處站著,並沒有上前幹預的意思。她對他感激地笑一笑,那人抬起手,貼著棒球帽的帽簷遙遙致意,還她以微笑。


    吃過早飯文曉慧打電話來,譚斌趁機托她幫忙,“親愛的,幫我搞隻小狗來。”文曉慧辦事神速,第二天就送來一隻兩個月大的蝴蝶犬。很活潑的一隻小狗,貪吃,非常黏人。開始還有些怯怯的,二十分鍾後就開始四處蹦高撒歡兒。把三人挨個聞了一遍,最後認定了沈培,叼著他的褲腳不肯鬆口,象個特大號的毛栗子墜在他腳邊,走哪兒跟哪兒。“給它起個什麽名呢?”譚斌揪著它碩大的耳朵,“既是小姑娘,又長得這麽漂亮,就叫小蝴蝶好了。”文曉慧大笑,“我服了你,可真能省事兒!”沈培沒說什麽,可是看得出來很喜歡,他向文曉慧道聲謝,便離開客廳進了畫室。小蝴蝶立刻扭著圓滾滾的屁股跟過去,四隻短短的小胖爪,在地板上拚命劃拉,活象隻長了毛的烏龜。譚斌看得好笑,跟文曉慧說:“那些小家夥好象特別待見他,看見他就巴結的不得了。”“狗和貓在這方麵都挺靈的,好人惡人一眼就明白。”文曉慧笑,“碰上我,它們肯定躲得遠遠的。”


    她是第一次來沈培的住處,對客廳四壁的裝飾發生興趣,四處遛達,最後在幾個豎在地板上的畫框前站住。“這是沈培的新作?”文曉慧湊近了細看。“啊,你覺得怪不怪?”文曉慧離遠幾步,再仔細看一會兒,然後說:“我說實話,你不會生氣吧?”“您就別矯情了,有話請說吧。”“我倒感覺,沈培象是開竅了。他以前的作品,軟綿綿的沒什麽意思。這幾幅,反而象任督二脈開始打通的標誌。”譚斌用力撇嘴,“且,說得跟真的一樣。”“是真的,你不覺得,這些畫麵都有一種非常的張力,象在表達什麽?可惜,我理解不了。”去你的吧,越忽悠越離譜,我怎麽什麽都看不出來?”“這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不是我說你譚斌,你這人快廢了,腦子裏除了你辦公室那點破事兒,什麽都裝不進去。”“那是,如今能給我安慰的,隻有工作上那點破事兒了。”文曉慧朝天翻個白眼,“病入膏肓,無藥可救。”因為要買狗糧和項圈,兩人開車到附近的大型超市。


    在進口食品的貨架處,譚斌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他微微俯身,正全神貫注地挑選咖啡粉。從她的方向,隻能看到他沉靜的側臉。譚斌莫名其妙地僵在那裏,甚至無法挪動一根手指。


    “喂,看什麽呢?丟了魂兒一樣。”文曉慧拉著她走開。


    譚斌再回頭,貨架前已空無一人,仿佛剛才隻是她的幻覺。排隊等著結帳,文曉慧不停地抱怨飛漲的物價,她依然有點恍惚,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胸口似填著一塊木塞難以呼吸。


    有那隻纏人的小東西要應付,七天假期過得飛快。長假過後的第一個工作日,譚斌第一次感受到藍色星期一的症狀,幾乎不想去上班辦公室的氣氛也很懶散,尚未從長假中恢複元氣。譚斌約了產品經理談事,兩人一商量,索性溜到建國飯店,邊喝下午茶邊聊工作。這位產品經理是譚斌做項目經理時的舊識,兩人為工作並肩對外過,也關起門拍著桌子互相指責過,關係卻一直很鐵。話說到一半,他壓低聲音,“cherie,小心你下麵那個周楊,這小子可不是什麽善茬兒。”


    譚斌楞一楞,然後笑著問:“這話從哪兒說起?”


    “那天k歌,你不是沒去嘛,他喝高了,跟旁邊人說,你的salestarget漲百分之三十,是他故意放的水。”譚斌放下咖啡杯,放假前的鏡頭一一回放,她的指尖開始慢慢變冷。“平時看他挺豪爽的,誰想得到還有這一出?”譚斌扭過臉,譏誚地冷笑,“我完成不了任務,他也沒什麽好處。他不會蠢到以為踩掉我,他就可以上位吧?”


    同事微笑,“cherie你的思維太直線了,一心都在你那些合同上。周楊很早就說過,他最受不了的,就是攤上一個女老板。你再想想,踩低你,誰可以從中得利?”喬利維。譚斌咬住嘴唇不說話,胸口起伏得厲害。


    “tony還在的時候,幾次三番動員我去做sales,我死活不肯去。做技術的雖然沒什麽大前途,可是環境簡單。你們那兒匯集的全是人精,稍不留神,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我才不找那不自在。”


    譚斌沒有回辦公室。


    和同事分手後,她開著車走在擁擠不堪的二環上,從來沒有感覺到如此的無助。


    就象不會遊泳的人落在水裏,四處都是水,什麽也抓不住,隻能任由身體一點點往水底沉下去。


    想起程睿敏那個關於遊泳的故事,對著前方的空氣,譚斌不禁笑出來。


    很多次遇到荒唐事,她唯一的反應,隻有微笑。


    因為不能痛哭。


    不知不覺間,幾乎是靠著本能,把車開進沈培樓下的停車場。


    推開門,屋裏沒人,王姨常用的圍裙搭在沙發扶手上,大概買菜去了。


    譚斌精疲力盡,扔下包換鞋。


    一串鈴鐺響,小蝴蝶跌跌撞撞跑出來,咬著她的褲腳往屋裏拖。


    譚斌輕輕撩開它,“一邊兒去,等我換上鞋。”


    小家夥焦慮不安地繞著她打轉,嗚嗚低叫,兩隻小爪子把她的褲子磨得嗤嗤響。


    譚斌心裏一動,光著腳跟在它後麵,看它撲到畫室的門上,拚命抓撓。


    門關著,她上前用力一推,門應聲而開,撲麵而來的,是一股難以形容的妖異香氣。


    沈培打橫躺在畫室正中,秀氣的雙眼微微闔起,睫毛投下一片陰影。臉上的表情安定愜意,充滿幸福感。


    譚斌釘在門口,渾身僵硬。


    第50章


    過很久她蹣跚上前,走到沈培麵前,蹲下,“沈培,你太讓人失望了。”


    沈培沒有反應,完全沉浸在自己恬然自得的狀態中。


    譚斌跌坐在地板上,心裏有東西劈啪一聲粉碎。頭頂那幅新畫,男人的臉,女人的臉,都冷冷地看著她。


    絕望,她想她明白了。


    身體如此貼近,心卻隔著千山萬水。她要的,如今他給不了;他要的,她也給不了。


    她退出去,關門,讓他自己清醒。


    王姨做好晚飯擺上桌,沈培方搖搖晃晃摸出來。


    譚斌一直板著臉,隻和王姨搭話,等她離開,才向沈培伸出手,“拿出來。”


    “什麽?”


    “你說什麽?大麻。”


    沈培忽然漲紅了臉,下意識按住褲兜,大聲說:“不用你管!”


    譚斌上去掰他的手:“你給我!”


    “鬆手!”


    “給我!”


    “走開!”


    兩人都變得不可理喻,象兩個別扭的小孩糾纏在一起,拚命想保住自己手裏死守的那點東西。


    沈培身體複原不久,很快落了下風。他焦躁起來,再也顧不上太多,當胸一把推開譚斌。


    譚斌一點沒有防備,踉踉蹌蹌後退,一跤跌出去,脊背重重撞在桌角。


    眼前一片昏黑,她疼得嘴唇頃刻發白,有幾秒的時間幾乎失去意識。


    沈培撲過去扶她,“斌斌!”


    “別碰我!”譚斌幾乎是厲喝一聲。


    沈培伸出去的手又縮回來,退後幾步,靠著牆壁漸漸滑落在地板上。


    待眼前的黑霧慢慢散去,譚斌扶著桌子站起來,冷冷看著他。


    沈培蹲坐在牆角,象闖禍的孩子一樣,把臉深埋在膝蓋間。


    “沈培,你就這麽可著勁造吧,接著自憐自傷、自暴自棄!”譚斌的聲音裏,似有什麽東西在一片片破碎,“誰這輩子沒遇過幾件倒黴事


    ,有誰象你一樣沒完沒了?你自己不肯放過自己,沒人幫得了你!去對著鏡子照照,你還算是個男人嗎?”


    小蝴蝶顯然被嚇壞了,胖頭藏進沈培的腿中間,隻拿一雙烏黑的圓眼睛,縫隙裏偷偷瞄著她,露在外麵的尾巴不停地哆嗦。


    譚斌頭也不回地摔門離開。


    十月半的夜晚,溫度已經很低。她身上隻有一件薄開衫,風吹過來透心地涼,卻沒有感覺到冷。


    所有的不如意都在此刻湧上心頭,感覺自己象處身孤島,大浪一波波襲來,她沒有任何招架之力。


    她一直地走著,仿佛隻有身體不停地動,才能讓大腦維持著空白。


    沿著東直門外大街向東,再向南,見到熟悉的酒吧,她走進去。


    紅的酒,綠的燈,身體漸漸漂浮,輕鬆、愉快,所有的煩惱後退,周圍一切都那麽美好。


    布魯斯音樂極盡纏綿,早有半酣的酒客在昏暗的燈光裏貼身共舞,肉體糾纏,靈魂飛馳。


    譚斌舉起酒杯,對著燈光微微笑起來。這樣縱酒,實際和沈培也沒有什麽分別。


    “雙份黑傑克加冰。”她口齒不清地叫過服務生。


    酒剛沾唇,便被一隻手拿開,一個男人的聲音,“抱歉,我們結帳。”


    幾張粉色的鈔票放在桌上。


    譚斌轉身,透過迷蒙的煙霧,眼前是一張斯文而熟稔的臉,程睿敏。


    她笑嘻嘻站起來,一隻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斜著眼睛,顧盼間眼波流轉,“帥哥,不要辜負良宵,來,跳支舞吧。”


    這樣放肆的發泄,讓她有種歇斯底裏的快感,今夜她隻想自己掌控遊戲的方向,管它代價是什麽。


    程睿敏愕然,他沒有見識過這樣子的譚斌,微怔之下,她已經順勢貼近他,雙臂繞上他的脖頸。


    程睿敏大窘,畢竟旁邊坐著他的客戶和朋友,他真沒有這個勇氣當眾表演貼麵舞。


    他不敢亂動,但又舍不得放開手。隔著薄薄的衣物,他也能感覺到手下的肌膚,緊致滾燙,散發出逼人的誘惑。


    稍一遲疑,已經身不由己地被她帶向中間的空地。


    譚斌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已經酩酊,酒精在身體裏象團火在灼燒,心裏的某處地方卻是清明的。


    伏在他的肩頭,有種熟悉的歸屬感,一顆心象有了安放的地方。


    酒吧混濁不堪的空氣中,她又聞到了清新的沐浴液香味。


    那是讓她安心的味道,信任、可靠而溫暖,就象很久之前他的笑容,哪怕被客戶刁難得焦頭爛額,哪怕天要塌下來,隻要他在,一切都會


    妥帖。


    她把臉埋進他的肩窩。


    程睿敏察覺到肩部的異樣,不用低頭,他也知道那個地方正被液體逐漸浸濕。


    這是譚斌第三次在他麵前哭泣。


    前兩次,是為了生死不明的男友,這一次,又是為了誰?


    他隻能輕拍著她的背安慰,摟著她慢慢向門口移動,心底卻有一絲微微的刺痛。


    服務生追到門口,“先生,找您零錢,還有這位女士的包。”


    程睿敏接過,並輕聲道謝:“多謝,麻煩您幫忙告訴我朋友,有點兒事我先走一步。”


    呼吸到室外清冽的空氣,譚斌酒醒了一半。


    風很冷,酒意抑製不住地上湧。


    她站住,抱緊雙臂,說一聲:“謝謝你。”頓一頓又說,“謝謝你替我結帳,回見。”搖搖晃晃往出租車走去。


    程睿敏追上來,脫下外套不由分說裹緊她,幾乎半扶半抱著上了自己的車,替她扣好安全帶,這才回答:“這酒吧裏至少有一半男人願意


    為你買單。”


    譚斌哈一聲笑出來,“最終肯做冤大頭的,隻有你一個。”


    程睿敏望著前方沒有出聲,點火起步,然後看她一眼說:“把你那邊的窗戶關上,我這邊開著就行了,當心酒勁上頭。”


    他一提醒,譚斌真的感覺頭暈,胃裏火燒火燎般難受,翻江倒海一樣。


    她拍著車門叫:“停車,停車!”


    真停在路邊,她蹲了半天,又什麽也吐不出來,難受得兩眼淚汪汪。


    程睿敏上前,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語氣責怪,“你說你一個女孩兒,自個兒一個人喝成這樣,真有人起了壞心,有多危險你知道嗎?”


    譚斌回過頭:“那你呢?你什麽心思?”


    程睿敏看她半晌,有點難堪,又無法分辯,頓時僵在那裏。


    譚斌晃晃悠悠站起來,回到車上。背包裏摸索半天,掏出煙盒和火機。


    剛把煙點著,就被程睿敏伸手取下,直接從車窗扔了出去。


    那點微紅的火光在黑暗中劃出一條弧線,無聲墜落在地,濺起幾點星芒,最後歸於一片沉寂。


    譚斌看看空空的兩指,轉過頭訕笑。


    頭頂小小一盞燈,在窗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她看到自己蒼白的臉上,如在燃燒的雙眼。


    挑釁似的,她又抽出一支,歪歪斜斜叼在嘴角,一邊斜眼看著程睿敏。


    除了被fire那一次,從來沒有機會見識他的失態,此刻她異常討厭他波瀾不驚的樣子,莫名其妙想激怒他。


    打火機再度亮起,車廂裏彌漫起一股煙草的味道。


    程睿敏卻平靜地看著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並不打算應招。


    譚斌頓時覺得無聊,抽了兩口就取下來,按熄在煙灰缸裏,“不許我喝酒,也不許我抽煙,我們還能做什麽?聊天?”


    程睿敏重新發動車子,“係上安全帶,我送你回家。”


    “別。”譚斌按住他正在換檔的右手,“呆一會兒,就一會兒。”


    程睿敏無可奈何,“求你了小姐,這會兒正是抓酒後駕車的時段。”


    “就一個問題,我隻問一個,答完我們就走。”


    程睿敏扶著額頭歎氣,完全不想跟醉酒的人較真,“你問吧。”


    譚斌伸出食指點著他的胸口,“這裏,你這裏,你不覺得,身邊傷心的人傷心的事已經夠多,你自己還要糟塌它?”


    程睿敏發愣,片刻後反應過來,“你知道了?”


    “是,你不肯告訴我,好,真好。”


    程睿敏握住她的指尖,放在手心裏攥了一會兒,放開,無聲地笑了:“也許你是傷它最重的那一個。”


    譚斌覺得可笑,索性捂著臉笑起來。


    程睿敏側頭,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耐心等她笑完,然後問:“可以走了嗎?”


    “走。”


    沃爾沃平穩起步,緩緩加速,風吹上來,帶著深秋的寒意,譚斌卻覺得燥熱,額角手心涼汗津津。


    她沒有問他去哪裏,也懶得問,不想回去見沈培,那就愛誰誰吧。


    車離開工體北路,拐上東三環,一路向北,眼前紛紛掠過的,是她熟悉的景物。


    譚斌忽然驚覺,她正走在回自己家的路上。


    停在她家樓下,程睿敏說:“這一片的建築雷同度太高,我第一次來,在這兒轉來轉去,差點兒迷路。”


    “是嗎?”譚斌聽到自己的聲音不受控製地冒出來,“為什麽我記得你第一次送我,從容不迫象回自己家?你提前踩過點兒?”


    程睿敏馬上發覺自己說漏了嘴,話收不回去,隻能尷尬地笑一笑。


    曖昧不明的光線下,他的臉色似在可疑地泛紅。


    是這樣了,所有漂亮的姿態背後,不過是提前的功課,功夫用得足夠,人人都是最好的戲子。


    要到這幾年,譚斌才學著不再盲目崇拜。


    她下車,俯身對著車窗說:“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客氣。”


    譚斌擺擺手,轉身離開。


    雖然極力控製著身體的平衡,深一腳淺一腳走得還算穩當,可是頭暈得厲害,她想抓住什麽做個支撐,四周卻隻有空氣。


    直到有人摟住她的肩膀,緊緊攬住她。他人雖然瘦,可是手上還真有點力氣。


    譚斌吐口氣,放鬆身體,就勢倒在他懷裏,不再掙紮。


    摸出鑰匙開門,努力半天不得要領,鑰匙總也對不準鎖眼。


    摸出鑰匙開門,努力半天不得要領,鑰匙總也對不準鎖眼。


    程睿敏看不過去,奪過來嘩啦啦轉幾圈,門開了,譚斌立刻衝進浴室,隔著門能聽到她嘔吐的聲音。


    程睿敏搖頭,四處打量著充滿女性氣息的客廳,在飲水機的下麵找到紙杯和茶葉。


    譚斌洗幹淨臉出來,神智清爽許多。


    坐在餐桌前,她抱著頭呻吟,“自作自受。”


    程睿敏又好氣又好笑,把一杯熱普洱放她麵前,“喝完睡覺去,你太高估自己的酒量了。”


    譚斌雙手攏住茶杯沒有說話。


    “我走了,記得鎖好門。”


    他拉開房門,尚未邁步,譚斌撲過來抱住他的腰。


    “別走。”她的臉緊緊貼在他的背上。


    程睿敏身體瞬間僵硬,過很久,他慢慢掰開她的手,緩緩說:“你喝多了,我也喝多了,不適合做任何決定,酒醒了你會後悔。”


    譚斌說:“那我寧可後悔,過了今天我怕自己再沒有勇氣。”


    程睿敏關上門,“為什麽?”


    譚斌退後,背靠著牆,仰起臉問:“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程睿敏垂下眼簾,凝視著她的眼睛,“無論什麽話,都最好等清醒了再說,酒後真言也要承擔後果。”


    他說話的時候,氣息有點不穩,溫熱的呼吸絲絲拂過她的臉頰。


    譚斌的回答,是將手按在他的心口,略帶嘲諷地問:“你是不是一直都這樣心口不一?”


    他的心跳和他的呼吸一樣紊亂。


    他看她,嘴唇猝然就壓下來。猛烈而生硬,撞得她疼痛不已,幾乎迸出眼淚。


    第51章


    他看她,嘴唇猝然就壓下來。猛烈而生硬,撞得她疼痛不已,幾乎迸出眼淚。


    唇齒間酒精的氣息糾纏不去,陌生而灼熱的接觸,似乎所有的血液都湧上頭頂,令她眩暈。


    譚斌閉上雙眼回應他,繼續放任自己的沉醉。


    他吻著她的頸部,漸漸向下,流連在她裸露的脖頸和肩膀處。


    她的呼吸開始急促,有太多不知名的東西堵在胸口,急著尋找一個出路,憋得她要炸開,


    程睿敏的動作卻突然停止,慢慢離開她的身體。


    “對不起。”他放開她,有點狼狽地單手撐在牆上,大口調整著呼吸。


    譚斌仰起臉,看到他額頭的細汗,也看到他熱情驟然消退的原因。


    頭頂的牆壁上,掛著沈培的生日禮物,她的四張小像。每一張的簽名後麵,都跟著iloveyou的字樣。


    如一盆冷水澆下,酒徹底醒了。


    她坐下去,一時間頗覺荒唐,今天的一切都象場鬧劇,自己的表現更加蹩腳。


    程睿敏走過來,為她攏好襯衣,摸摸她的頭發,“別用這種方式發泄,事後你一定會後悔。”他頓一頓,“我也會後悔。”


    譚斌臉埋在自己的臂彎裏,半天不說話。


    程睿敏坐她身邊,隻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也不出聲。


    好一會兒她抬頭,想起一件事,“你怎麽會在那兒出現?”


    那個酒吧,一直就是mpl北方區的銷售們喜歡紮堆消費的地方,譚斌不確認昨晚是否有同事看見最後一幕。


    程睿敏說得很淡,“七八年了,我習慣了那地方。”


    就象他早晨上班,腦筋走神的時候,經常會下意識地拐向mpl公司的位置,經過幾個路口,才能發現走錯了路。


    習慣是一件可怕的事,總在不經意的時刻,提醒人們已經淡忘的記憶。


    “說說你吧,遇到什麽麻煩,喝成這個樣子?”他叉開話題。


    譚斌猶豫很久才開口:“我心裏很亂。”


    “看得出來。”


    “所有的事都在一天之內失控。”


    “我能理解。”


    “很焦慮,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什麽都做不好。”


    “誰都有過不去的時候,你想得太多了。”


    譚斌怔怔地看著他,“我能不能問一個特別冒昧的問題,希望你別介意。”


    “嗯,問吧。”


    “你經曆過朋友或者親人的去世嗎?”


    程睿敏一愣:“為什麽要問這個?”


    “沒什麽,我想知道,人麵對死亡是什麽感受。”譚斌欲言還休,眼神迷茫。


    程睿敏有點吃驚,他轉過臉,遲疑半晌,出乎意料地回答,“有,有兩次。一次送外公,一次送兄弟。”


    譚斌微微張開嘴,頓覺愧疚,“對不起,是我過份了,我不該提這事。”


    “沒關係,說說也無所謂,畢竟過去很長時間了。”他嘴角有笑,卻略見蒼涼。


    譚斌被他無意中流露出的哀傷衝淡了自己的煩惱,側過臉仔細聽著。


    “外公走的時候我上高一,太突然,腦溢血,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他就走了。我一直發呆,就是哭不出來。後來再夢見他,醒了才明白什


    麽是天人永隔,可最痛的時候已經過去,就變成了鈍刀子割肉,一直疼,到底還能忍受。到了嘉遇離開的時候……還記得三劍客嗎?老二,叫


    孫嘉遇……你想聽嗎?”


    那個長得象明星一樣耀眼的男生,譚斌記得很清楚,她點點頭。


    程睿敏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在講述一個於己無關的故事。


    外麵似乎起風了,西風拍打著落地長窗,伴著嗚嗚的風聲,譚斌聽到一段發生在異國他鄉的慘烈往事。


    “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瞞著女友讓她離開了,然後回國……你見過晚期癌症病人什麽樣嗎?都說病人到了最後,不是病死而是疼死


    的,什麽知覺都沒了,隻剩下疼痛,隻能靠嗎啡和杜冷丁硬撐著,一天天地煎熬。他從來不提女友的名字,有一天突然跟我說:‘小幺,如果


    我自私一點兒留下她,上路的時候,是不是不用這麽害怕?’我立刻崩潰了,馬上找人去搜尋那女孩兒的下落,可是當天晚上他就走了,走的


    時候什麽都沒說,隻歎口氣。”


    譚斌無言,摸索到他的手背,緊緊按住。


    “那一次我是真知道了什麽是痛,抱著他嚎啕痛哭,死活不肯讓人把他推走,誰勸我我就用粗話罵回去,直到被硬按著打了一針鎮靜劑,


    哎,真是……”程睿敏搖頭,似在笑,睫毛卻在不停地顫動,“後來我還是設法通知了那女孩兒,我不能忍受自己的兄弟讓人誤解。嚴謹一直


    怪我辜負了他的苦心,至今我都不知道,是否做了一件錯事。”


    譚斌抬起頭,認真想了想說:“跟對錯沒關係。你不告訴她,她可能會逼著自己遺忘,但她心裏不會忘記受過的傷害,留下的隻有對男人


    的怨恨。你告訴了她,過去那個人,她可能銘記一生也可能漸漸淡漠,但她會一直記著曾經有人如此愛過她。她度過的,會是兩種完全不同的


    人生。”


    這樣的陳腔濫調,卻讓程睿敏愣住,他從來沒有往這個方向考慮過。譚斌的話,讓他背負四年的愧疚,瞬時分崩離析。


    他拿過她的手,緩緩把臉貼在她的手背上,“謝謝。”


    譚斌一動不動,留戀地感受著他肌膚的溫度,過一會兒輕輕抽回手,慢慢說:“該謝的人,是我。”


    他讓她知道,原來常人麵對死亡,都有被徹底擊穿心理防線的時候。


    程睿敏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兩點。


    譚斌送他到門口,用了很大力氣才做出微笑的表情:“開車小心,別讓巡警抓到。”


    程睿敏笑笑,“你當心一語成讖,回頭我找你討罰款。”


    譚斌看著電梯門在眼前闔上,嗚嗚的運行聲越來越遠。她站了很久,沒有關門進屋。


    進浴室裏洗漱,脫掉上衣,鏡子裏映出她背部的一片瘀青。


    譚斌閉上酸澀的雙眼,心裏酸甜苦辣攪成一團,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


    可是她總得麵對,她自己的問題還得自己解決。


    晚上睡得並不安穩,屢次驚醒,牙關緊張得酸痛。


    好容易熬到天亮,她披著濕淋淋的頭發出門,早晨的空氣尤其清冷,充滿秋季寒涼的氣息。她站在路邊,攔住一輛過路的出租車。


    “您上哪兒?”司機問。


    譚斌看看表,猶豫片刻,報上沈培的地址,“東直門xx花園。”


    開門進去,客廳裏沒拉窗簾,卻亮著燈。


    譚斌揚聲:“沈培?”


    小蝴蝶聽到聲音,從沙發上跳下來,跑得太急,一頭撞在椅子腿上,栽了個跟頭。


    譚斌趕緊俯身抱起它,揉著它的胖頭表示安慰。小蝴蝶扭頭朝著沙發的方向,不停地汪汪叫。


    沈培正仰麵躺在沙發上,臉上壓著一個墊子。


    譚斌歎氣,走過去拍他,“怎麽睡在這兒?起來,床上睡去,要著涼了。”


    沈培打掉她的手,原來並沒有睡著。


    譚斌隻好進臥室取被子枕頭出來,正要蓋在他身上,目光突然定住。


    沈培身上的衣服居然換過了。


    在醫院曾趁著他注射了鎮靜劑睡著的功夫,給他換過一套幹淨睡衣。出院後大半個月,他就一直穿著沒有脫過。


    如今的貼身白t恤,布滿洞眼的牛仔褲,刺目而熟悉。


    這是他遠赴甘南的前夜,穿過的那一身。因為濕了水留在譚斌處,並未帶走。她收拾自己東西的時候,一起帶了過來。


    譚斌直起腰,看著他耳邊轟轟直響,上次沈培劇烈的反應還曆曆在目,她不知道他一個人怎麽脫換的衣服。


    她想移開墊子,沈培卻緊緊攥住她的衣袖,“譚斌,我們還能回去嗎?”


    譚斌的手僵住,聽著墊子下傳來沈培恍惚的聲音,“我做夢,夢見我從來沒有去過甘南,那些都是噩夢……”


    她心中大慟,用力扯開墊子,“小培……”


    沈培半睜著眼睛,視線毫無焦點,細看他瞳孔放大,依然是吸食過大麻的症狀。


    譚斌一顆熱切的心,又變得冰涼,雙腿一軟坐在地毯上,怔怔落下淚來。


    直到大門處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她迅速抹去眼淚跳起來。


    是王姨來接班。


    吃完早飯,譚斌把自己常用的東西,收拾出一個隨身的行李箱。


    王姨問:“你幹嘛?”


    “出幾天差。”譚斌邊換衣服邊說,“麻煩您給阿姨說一聲,幫忙照顧幾天沈培。”


    她需要時間自己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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