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譚斌眼前黑了一黑,她扶住桌角,喘口氣,盡力讓自己的聲音正常:“你好好說,出什麽事?”


    “我們的價格……價格最高,”王奕斷斷續續地說,“fsk第二,比我們低了三千六百萬歐元……眾誠比fsk低三百萬,還有一家公司,竟然零報價,完全是搗亂……”


    譚斌的耳畔有細微的嗡嗡聲,王奕還在接著匯報,她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完了,的確如王奕所言,徹底完了。


    將近一點五億的總價,第二第三的出價,比最高的一家低了百分之二十五,再加上一個零報價,階梯式的記分方式,更會人為加大彼此的差距,即使mpl的技術標滿分,也已無法挽回商務標上的頹勢。


    這輪遊戲勝負已定,甚至不必等待十天後性價比的綜合評標結果,就已經有了結論。


    mpl鐵定出局了。


    市場份額排名第二的供應商,居然第一輪就被踢出了shortlist。


    譚斌仍維持著聲音的鎮靜,慢慢對王奕說:“你辛苦了,趕緊回來吧,路上開車當心。”


    掛了電話,她茫然地抬起頭。


    前方的格子間裏,有幾個同事也站了起來,彼此惶惑對視,顯然他們也得到了消息。


    銷售辦公區一片沉寂,是大勢已去的緘默。


    譚斌閉上眼睛,勉強自己定下神來,別人可以方寸大亂,她卻不能亂,她需要找個地方一個人呆會兒。


    寫字樓下的小花園,不複春夏兩季的繁茂蔥蘢,觸目一片枯黃。


    譚斌攥著抽屜裏摸出的半包煙,撳下打火機點燃一支。


    為程睿敏不喜歡她抽煙,她已經戒了一個多月,這是最後一點存貨。


    她想理清頭緒,大腦卻呈現膠著狀態,倒是一些不相幹的小事異常清晰。


    她想起初進mpl,曾以為外企都是衣履風流的俊男靚女,報到第一天卻大跌眼鏡。所到之處,銷售們打電話時溫和諂媚,放下電話就大聲罵娘,工程師們則穿著牛仔褲走來走去,說話時更是直接坐在別人的桌麵上。


    和餘永麟第一次談話,餘永麟問她酒量如何,她看著他回答,放倒你肯定沒有問題。


    第一次招標預備會,餘永麟說:最終能巔峰對決的,隻有fsk和mpl。


    記起這句話,譚斌竟然埋頭笑起來。此刻它顯得如此諷刺而荒唐,決戰尚未開始,其中一方的入場資格已被取消,不戰而敗。


    她試著給程睿敏電話,但鈴聲隻響了一聲便被掛斷,顯然他在一個會議中。


    這是他的習慣,會議進行中無關電話一概不予接聽。


    她坐了很久,抽掉半包煙,並且錯過了午飯時間。往常這個時候,總會有人打電話來約工作餐,但是今天,她的手機一直保持著沉默。


    兩點多的時候它終於響起來,一遍遍奏著歡快的音樂。


    譚斌看一眼號碼,是公司的總機,她接起來,找她的是劉秉康的助理。


    助理往日對總監們一向客氣,未言先笑,今天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hi,cherie,我剛發了invitation給你,現在confirm一下,kenney的通知,明早十點,十九層一號會議室,所有salesdirector開會。”


    “明白,謝謝。”


    譚斌沒有問什麽內容,因為純屬多餘。


    想必劉秉康已得到消息,這時剛從震驚中反應過來。


    以為第一輪十拿九穩,至少可以囊括七個省、年底前四千五百萬計入銷售收入。這自說自話的如意夢,如今卻被現實毫不留情地粉碎。


    而且壞消息來得如此突然,沒有給人留下一點緩衝的機會。


    劉秉康一直沒有出現,他一定在為晚上的電話會議做準備,向總部解釋,向董事會解釋。普達集采的失利,對mpl中國,甚至對mpl全球,都是一件大事。


    那個下午無比的平靜,所有人都在埋頭工作,該做什麽還做什麽,象是一切沒有改變。


    對譚斌來說,它卻是如此的漫長,她幾乎是在一分一秒地熬著時間。


    她不知道劉秉康會如何向總部解釋失利的原因,但明天的會議之前,她還有幾件事要做。


    雖然敗局已定,再說什麽都於事無補,但她總要給上麵一個完整的交待,死也要死得明白。


    第一個撥通的,是田軍的電話。他沒有象往常一樣,接到電話後慢條斯理地問一句:小譚哪,又有什麽吩咐?


    而是沉默,長時間的沉默。時間似凝滯不動,譚斌聽得到他輕微的呼吸聲。


    仿佛過了很久,他開口說:“你們是怎麽報的價?我們魏總對你們的意見非常大,說別的公司都已經開始擺正位置,隻有你們mpl還是妄自尊大,放不下跨國公司的架子!如今弄得一點轉圜餘地都沒有了,你讓我怎麽辦?”


    魏總就是普達的總經理,一把手,譚斌沒想到他的反饋會上升到如此高度。


    她深呼吸,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坦然:“田總,您的意見,我一定轉達高層。您能告訴我,還有補救的可能嗎?”


    “沒有!投標完全公開透明,沒有任何暗箱操作的可能。”他停頓片刻,又接著說,“小譚,這個局麵已經不是你能挽回的了,讓你們的高層出麵吧。也難怪魏總生氣,你回去問問你們的總經理和董事長,這半年和我們普達的人照過幾回麵?”


    田軍就這樣結束了通話。


    譚斌握著電話楞一會兒,再找項目組的其他人,除了或真或假的同情,總算收獲一點有價值的信息。


    fsk的低價,竟來自百分之三十的免費贈送。


    這一招相當老辣,既把價格降到和國內供應商近似的水平,又維持住了正常的折扣率,為第二輪的價格談判和今後的商務合同,留下了足夠的餘地。


    三千多萬的損失,終於把老對手mpl踹出戰局,它丟下的將近百分之三十的市場占有率,完全值得這份投資。


    譚斌無言以對,明白這回mpl是徹底被人玩了一把。


    如今她隻剩下一個疑問,普達集采的預算,難道也是一個騙局?


    為她解答疑問的,竟是陳裕泰。


    譚斌和他通話的時候,正走出寫字樓的大門。


    第68章


    昨天的小雨,今天轉成了雨夾雪,大廈的物業管理還沒有來得及鋪上防滑地氈。


    她在恍惚之中踩在台階的邊沿,腳下一滑,結結實實摔了下去。手機滑出去很遠,摔得四分五裂。


    落地的瞬間,她下意識用左手撐了一下地麵。倒在地上時,臀部沒什麽感覺,左臂卻象斷了一樣劇痛入心。


    門邊的保安過來扶她,她已經疼得說不出話,隻能坐在地上大口吸氣。


    保安一聲“小姐你沒事吧?”,讓她維持一天的冷靜完全崩潰,眼淚斷線珠子一樣,不受控製地流了一臉。


    “我的手機……”她哽咽。


    保安跑過去替她拾起來。


    幸虧手機是以耐摔著名的諾基亞,幾塊零件合上,開機依然是熟悉的鈴聲。陳裕泰又撥了回來。


    譚斌的左臂幾乎不能挪動,隻能勉強用肩膀夾住手機通話。


    “出什麽事?”陳裕泰急問。


    “我……剛摔了一跤。”


    “喂喂喂,你沒事吧?”


    “沒事,就是胳膊墊了一下,有點兒疼。”譚斌站起來擦淨眼淚,說話時依然有掩不住的濃重鼻音。


    她忍著疼痛努力伸直彎曲左臂,看起來活動還算自如,骨骼並未受傷。


    電話那頭安靜片刻,然後陳裕泰說:“我現在外館斜街的聖淘沙茶樓,你過來吧,說話方便點兒。”


    安定門附近的聖淘沙,號稱北京最豪華高檔的茶樓,是豪富高官的出沒之地,陳裕泰一向喜歡這種地方。


    那天晚上譚斌記不得喝了多少壺極品凍頂烏龍,從茶樓出來,她幾乎不辯東西南北,陳裕泰的話一直在她耳邊轟轟作響。


    “你看著挺聰明,怎麽會傻到相信一個半年前的預算?此一時彼一時也。田經理今昔非比了,他馬上要升了!你知道他升職的投名狀是什麽?就是保證集采成本降低百分之二十。那他升職的路又是誰幫他鋪了最關鍵的一塊磚?你肯定想不到,就是你們mpl被開除的前銷售總經理……”


    他說這番話時,聲音裏是明明白白的不屑一顧,看得出來對田軍非常不滿。


    譚斌猜測,那應該是妒火中燒。他也是找不到合適的人宣泄一腔怒火,才會挑中她發泄。


    她在黑暗裏抱膝坐著,濃茶的刺激,加上手臂的劇痛,她醒得雙目炯炯,整夜沒有睡意。


    將半年來的情景一一回放,許多不經意的小事慢慢被串在一起,她最終勾畫出了事件的整個輪廓。


    她仰起臉,對著天花板笑起來,笑得酸楚而淒涼。


    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樣的。


    被她關掉聲音扔在客廳沙發上的手機,屏幕又開始不停閃動,旁邊躺著一根固定電話線,水晶頭硬撅撅地翹在空中。


    她不想再見任何人,也不想聽任何人說話。


    她不知道幾百公裏外的鐵道線上,有人一遍遍撥打著她的手機和市話,因為無法聯係到她滿心焦慮,同樣無法入眠。


    程睿敏知道消息時已是晚飯時分,一桌人杯籌交錯,正輪番向他敬酒。


    接完電話,他臉色大變,當即說聲抱歉,起身離開飯局,站在酒樓過道裏打通餘永麟的電話。


    餘永麟心情極好,興高采烈地嚷嚷:“老程,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們喝酒去。太他媽痛快了,實在是太出人意料了,我真沒想到啊,liukenney,sostupid!人給下個套就鑽進去了,本來我還留著幾個後手,準備後期和他們短兵相接呢,現在全用不著了!”


    程睿敏耐心等他說完,卻迎麵潑了他一瓢冷水:“你並不比劉kenney聰明!完全做了別人的槍手。”


    餘永麟愣住:“什麽意思你?”


    “我這兒不方便說話,等我回去再談。”


    程睿敏接著找譚斌,但她的手機和家裏的市話,任鈴聲一遍一遍空響,卻一直沒有人接。


    他急躁起來,電話直接打到公司的秘書處,讓她查一查今晚的航班是否還有空位。


    秘書的回答讓他失望,當天是周末,飛往北京的航班已經全部滿員。


    “ray,”秘書好意提醒他,“北京現在的天氣狀況不好,氣象預報明早有霧,您最好改簽明天下午的航班,這樣比較保險。”


    “還有什麽交通方式能讓我盡快回北京?”程睿敏耐著性子問。


    秘書說:“今晚有一趟火車,十點半從鄭州發車,您可以現在去車站,買張站台票設法上車,再補張軟臥,明天一早六點半到北京。”


    程睿敏照此辦理,如願進了軟臥包廂,沒想到上鋪的旅客是個胖子,鼾聲震得牆壁都微微顫抖,擔心加上焦慮,他竟一夜沒有闔眼。


    清晨六點半,火車正點進了北京西客站,他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譚斌的住處。


    譚斌四五點的時候方朦朧睡去,迷朦中聽到門鈴聲。她拉過被子蒙在頭上。


    門鈴聲停了,她翻個身,接著睡。


    五分鍾之後,門鈴又執著地響起來。


    她懊惱地起身,掙紮著披上睡袍,搖搖晃晃挪到客廳,打開頂燈。


    看到燈光,門外的人改用拳頭砰砰敲著她的門:“譚斌,開門!”


    熟悉的人,熟悉的聲音。


    譚斌猶豫片刻,打開房門,掀起防盜門上的小窗,程睿敏帶著行李站在防盜門外。


    看到她出現,他明顯鬆口氣,臉上現出笑意:“你沒事就好。”


    譚斌卻隔著防盜門,冷冷地看著他:“你來幹什麽?”


    程睿敏感到莫名其妙,於是也靜下來,“開門。”


    “對不起,現在我不便待客,您請回吧。”


    “開門。”他還是那句話。


    “程先生您是不是聽不懂中國話?”她強硬地問。


    “你是不是想讓鄰居投訴你?”門外的程睿敏脾氣也不怎麽好。


    多日奔波,又一夜無眠,他雙腿發軟,頭昏得幾乎站不住。


    門終於開了。他把行李箱扔進門,人卻沒有馬上進來,乏力地靠在門框上,一聲不響。


    譚斌看著他,胡須沒有刮,襯衣是皺的,這麽冷的天,羊絨外套卻衣襟大敞,圍巾也忘了係,裏麵隻有一件細線羊毛背心。


    “你進來。”她的聲音軟下來。


    程睿敏摸進門,一跤跌坐在鞋凳上,眼前金星亂冒,他闔上雙眼。


    譚斌托著依舊無法伸直的左臂,遠遠站著,表情漠然。


    半晌程睿敏歎口氣,開口說話,“譚斌,你為什麽不接電話?我擔心了一個晚上。”


    “是嗎?”譚斌冷眼看著他,“為什麽?”


    “我聽到集采的消息,實在是擔心你,你別怕,形勢還沒到最壞的時候……”


    “奇怪。”譚斌微笑著打斷他,“這不正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程睿敏仰起臉,疲倦的麵容上分明有備受困擾的痕跡,“你在說什麽?我也沒料到會是這個結果,所以才急著趕回來。”


    譚斌唇邊露出一個譏諷的輕笑:“程睿敏,我能不能問你幾個問題?”


    “你說。”他明白有什麽事情脫離了他的控製,想站起來,突如其來的劇烈頭疼令他放棄了努力。


    “你告訴過我,你和你父親僵持了十幾年,那為什麽會有人說,普達田軍和李司長的交情,來自你,還有你父親?”


    程睿敏顏色劇變,怔怔地盯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覺得奇怪是吧?可惜,別人得了便宜,如何會舍得錦衣夜行?你一向謹慎,這次怎麽這麽大意呢?你難道忘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誰告訴你的?tony?”方寸大失之後,程睿敏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譚斌果然敏感地抓住了其中的漏洞,“餘永麟也插了一腿?難怪難怪!”她冷笑,“做銷售做到你這份兒上,也算是登峰造極了吧?不僅費盡心機成為入室之賓,還讓人十五歲的女兒春心萌動,程睿敏,我對你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程睿敏瞪著她不出聲,完全想不到那秀氣柔軟的嘴唇,能吐出這樣刻薄的言辭。


    “我隻是不明白,你為了什麽?報複mpl?恐怕區區一家mpl,還輪不到您的青睞。那就是為了新合作夥伴?”譚斌忽然發覺情勢比她的想象還要戲劇化,“餘永麟他知道嗎?no,這上下他怕是剛從哪家酒吧狂歡出來,還不知道被他最好的朋友利用了吧……”


    程睿敏失笑,“譚斌,你以為是我在集采裏做了手腳,才造成今天的局麵?你太高看我了!實話告訴你,這一仗mpl如果不輸,那才真是沒有天理!你知道fsk的兩個vp,這半年在普達裏裏外外做了多少工作?可你們mpl在幹什麽?上上下下忙著內鬥!劉秉泰他占著gm的位置不敢放手,可這半年他去見了幾次客戶?客戶在想什麽他又知道多少?眾誠在做什麽你知道嗎?他們在和普達談外掛的合資公司,mpl呢?我當初……”


    他突然停下,抬手扶住額頭,過一會兒放開手,眼神漸漸冷卻,頹然笑笑,“算了,你已經先入為主,我說什麽你都不會相信了。”


    “你還有什麽是可以讓我相信的?”譚斌不動聲色,“好,不說這些,那你告訴我,你當初接近我,到底是什麽居心?你那麽費心記著我的生日,揣摩我的喜好,甚至提前在我樓下踩點兒,為了什麽?”


    程睿敏抬起頭,眼裏閃過霎那的驚愕,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


    “你沒辦法解釋是吧?對,還有那次,蒙你相救,時間掐得真準哪,你可千萬別跟我說,是碰巧,太冷的笑話,我會起一身雞皮疙瘩。”


    “你都說完了?謝謝,原來你是這麽想的,你對我的信任是這種,領教了。”程睿敏慢慢站起來,眼神犀利,笑容諷刺,“譚斌,你也不過是家普通外企的小總監,我想擺平你輕而易舉,還用不著這麽大的陣仗,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你走吧。”譚斌退後兩步靠在牆上,胸口起伏,“我們現在不適合談話,我也不想聽你說話,請你離開,請!”


    程睿敏走了,大門在他身後被摔得山響,震得門框上的牆皮呼呼直顫。


    譚斌盯著緊閉的屋門,沒想到他真的說走就走,頓時滿腔怒火無處發泄,抬起腿對著門扇用力踹了兩腳,“滾蛋!“


    一通發泄之後,她反而平靜下來。雖然氣得胸口酸痛,但她還沒有忘記上午十點的碰頭會。


    她知道前方一定有什麽事在等著她,雖然她還不知道那是什麽。


    會前半個小時,她接到劉秉康助理的電話,請她速到董事長辦公室。


    譚斌乘電梯上十九層,隻覺手腳冰涼,五髒六腑都在相互糾纏著急速下墜。


    入職五年,麵對任何環境,她從來沒有害怕過,這一回卻是例外。


    孤立無援的感覺讓她渾身發冷。


    站在劉秉康的辦公室門口,譚斌立住腳,心裏對自己說:該來的總會來,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辭職走人。


    長吸一口氣,她敲門進去。


    劉秉康就坐在辦公桌後,正對著他的電腦屏幕忙碌。


    他的身後,是二百七十度的大落地窗,窗外映著北京灰蒙蒙的天空,遠處密集的樓群,在薄霧中影影綽綽露出模糊的輪廓。


    譚斌想起她第一次進入這間辦公室的情景,那種得意中夾雜不安的心情還恍如昨日。


    她坐在劉秉康的對麵,等著他開口。對方轉過身,沉默地望著她,似乎也在等待她說話。


    僵持一會兒,她隻能說:“kenney,您找我有什麽事要談?”


    “集采的結果,你有什麽感想?”劉秉康問得直接。


    “感想?”譚斌奇怪自己這時候還能笑出來,除了難過和氣餒,失敗者還能有什麽感想?他真正想問的,大概是她打算怎麽辦。


    劉秉康直視著她,眼神專注地等著她開口。


    譚斌隻好清清嗓子實話實說,“很難過,很沮喪,完全不能接受。”


    劉秉康“嗯”了一聲,點點頭,“這是所有人onfeeling,無法接受。”他的身體傾向寫字台,雙臂搭在桌麵上,“cherie,itisverydifficult,butihavetosay……”


    譚斌清楚地預感自己一直在等的東西來了,她坐直身體,默默地聽著。


    這種大客戶團隊銷售,勝了,是團隊的共同努力,輸了,不管有多少客觀原因,總要有人被挑中來承擔責任。


    而她當初不辯輕重,輕率接下bm的title,正好成為最現成的那隻黑羊。


    奇怪的是,一旦心落到穀底,所有的忐忑反而消失,隻留下麻木的平靜,仿佛她將麵對的,是別人的命運。


    fsk的北方區總監餘永麟,深夜裹挾著一身濃重的煙氣和酒氣,摸到程睿敏的家裏。


    “你想和我說什麽?”他打著酒嗝躺在書房的沙發上,“什麽是我做了別人的槍手?”


    程睿敏從電腦前轉過身,“老餘,你真的相信mpl出局,fsk就能獨占鼇頭?”


    “什麽意思,嗯?”餘永麟斜著眼睛問,“這是我降價的條件,他不給我多幾個省份,我送他百分至三十的設備?我送他個屁!”


    “你太天真,政治覺悟也太低了。”程睿敏冷笑,“你換位想想,如果你是甲方,會把原來兩家均衡的局麵破壞掉,讓你fsk一枝獨秀,尾大不掉?”


    “你是說,眾誠要和我們平分半壁江山?靠,開什麽玩笑!”


    “如果這樣倒也簡單。”程睿敏疲倦地揉著眉心,“之前fsk和mpl是對手,也是盟友,如今mpl出局,你fsk將來孤掌難鳴,隻怕早晚要被localvendors給圍殲掉。”


    餘永麟一骨碌坐起來,睜大眼睛望著他。


    第69章


    “原來的技術門檻已經形同虛設,你和本土企業拚什麽?價格?質量?服務?還是回扣?你還有什麽優勢?老餘,你以價格換市場份額的打算,很可能落空,最大的贏家,另有其人。”


    餘永麟躬起背,臉埋在膝蓋間楞了很久,抬起頭問:“媽的全是馬後炮,你為什麽中途不再參與,撇下我一個人去操作?”


    程睿敏笑了一下,心平氣和地回答:“因為你是我兄弟,眾誠是我的partner,我隻能選擇中立。”


    “程睿敏,我操你大爺!”餘永麟捶著沙發大聲說。


    “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你可以攢在一塊兒罵,省點兒力氣。”程睿敏站起身,讓開電腦屏幕前的位置。


    餘永麟走過去,看到程睿敏正在準備的文件,疑惑地問:“這不是你那份《葵花寶典》嗎?你想做什麽?”


    “給譚斌,也許能幫她度過難關。”


    餘永麟頃刻間酒意上湧,氣得額頭青筋都爆了起來,“你是不是有病?你腦子進水了?”


    “老餘……”


    “你別叫我老餘,我不認識你。”餘永麟臉色鐵青,“眼看劉秉康那混蛋,馬上就能卷鋪蓋滾蛋,你幫他?你幫譚斌就是幫他,你難道不明白?你忘了他是怎麽對你的?”


    “譚斌她現在是我的人,我不能害她。”


    “哈……你的人?你不是在說笑話吧?好吧好吧就算是,可這事過去,你有多少種方式可以補償她?”


    “那不一樣老餘,我忘不了第一次在‘英虞’見她的樣子,那麽意氣風發的一個女孩子,今天卻變成另一個人。我栽過跟頭,知道那是什麽滋味,所有的自信全部摧毀,銳氣全失,一輩子都難以補償的傷害,我不想讓她經曆。”


    餘永麟不再說話,從兜裏掏出香煙,叼起一支又去找打火機,不知是火機的液體用完了,還是他手哆嗦得不得要領,無論怎麽較勁就是不見火星。


    程睿敏瞪他一眼:“陽台上抽去。”


    餘永麟一下就爆發了,用力把打火機扔在地板上,又抬起腳後跟用力跺幾下,近乎咆哮道:“我他媽的就在這屋裏抽怎麽了?有種你開始就別算計mpl,做到一半你放手,你他媽的是男人不是?”


    程睿敏也忍無可忍:“你給我滾蛋!”


    多年的好友第一次翻臉,燈光下他的臉色透出驚人的慘白,餘永麟猶豫片刻,還是摔門而去。


    是夜節令為小雪,北京城果然飄起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對餘永麟來說,這年的小雪,是他人生裏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他的妻子出現早產症狀,連夜被送進醫院。他在產房外等得團團亂轉,不時有醫生送出各種生死狀要求他簽字。


    他在慌亂、煩擾、不安、恐懼中度過了六個小時。


    淩晨六點十分,他的兒子寬寬終於伴著雪花提前半個月呱呱墜地。


    護士把那個軟若無骨的小東西交在他手裏,餘永麟戰兢兢地撥開嬰兒袋,看到一張比成人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小臉,皮膚皺巴巴渾身通紅,象隻出生不久的小老鼠。


    他備受衝擊,忽然間就落淚了,七尺高的男人當眾哭得眼淚滂沱。


    那一刻,除了懷裏的小生命,其他一切身外之物皆變得無關緊要。


    他急於和人分享這種感受,完全忘記了頭天晚上和程睿敏的齟齬,看看表應是平日起床時分,迫不及待地撥通程睿敏的電話。


    但任憑他撥了手機再換市話,都是一樣的結果,一直無人接聽。


    再打到他的辦公室,依然找不到人。


    餘永麟有些不安,因為這不是程睿敏的風格。除了在飛機上,他的手機永遠處於開機狀態,隨時在線。


    想起昨晚他那種不正常的蒼白,更加重了餘永麟的忐忑。


    打算開車過去看看,病房裏亂糟糟地一時又離不開人,覷著丈母娘的臉色他掙紮良久,忽然想起一個人。


    扒開皮夾找了半天,謝天謝地,那張奇特的名片竟然還在,他立刻照著號碼打過去。


    嚴謹原本睡眼惺忪的聲音,聽他說明來意,一下精神起來,爽快地說:“我去一趟得了,物業那兒有他的鑰匙,您先忙著,謝了啊哥們兒!”


    放下電話,餘永麟想來想去放心不下,還是把妻兒交給家中老人,驅車朝著機場高速的方向奔去。


    等他趕到,正看到兩個人站在程睿敏別墅的門口,其中一個就是嚴謹。


    他們已經站在門外按了半天門鈴,屋內卻無人應門,而二樓明明亮著燈。


    商量一會兒,物業取出備用鑰匙,開門進去。


    窗外的天色依然半明半滅,別墅內靜悄悄的,一層完全黑著燈,隻有樓梯處漏下二樓書房的燈光。


    嚴謹揚聲喊:“小幺,你在嗎?”


    沒有人回答。


    三人拾級而上,書房的門的半掩著,嚴謹上前一手推開,幾個人如被雷電擊中,全部木立當場。


    嚴謹最先回過神,衝過去抱起已毫無知覺的程睿敏,氣急敗壞地叫:“小幺你搞什麽鬼,甭嚇哥哥,醒醒嘿!”


    物業已經麻利地退出去,掏出手機:“喂,110嗎?我是xx山莊的物業,我這兒有住戶出了問題……”


    餘永麟一腳踢了過去:“打120叫救護車!媽的你打110幹什麽?”


    十分鍾後上來三名醫生,手忙腳亂地吸氧注射,將人送上急救車。


    一片忙亂過後,人去屋空。暫時留下來善後的餘永麟,發現書桌上的鼠標被人無意中碰觸,原來黑屏狀態的顯示屏,竟然亮了起來。


    那上麵,正開著一個新郵件的頁麵,發送地址和附件都已附上,唯有正文寫了一半,還沒有完成。


    他靜靜地看一會兒,伸出手,輕輕點下發送鍵。


    京城的東北部,熟睡中的譚斌,突然被劇烈的心跳驚醒。


    按著幾乎要衝出胸口的心髒,隻覺得一陣陣難以控製的心慌意亂,跳得她再也無法入眠。


    她坐起身,納悶地看看窗口,天色尚未大亮,地板上隻有窗簾縫隙透進來的一線晨光。


    既然睡不著,她索性起床,拉開窗簾,驚喜地發現窗外已是銀裝素裹的世界,澄明安靜。


    吃完早餐準備出門,才想起今天是周日,她自嘲地笑笑,又把外套脫了換上家居服,


    周日是例行的家庭日,每周這個時候她都會給父母打電話報個平安。


    對父母她向來是報喜不報憂,說來說去都是那些車軲轆話,我很好我沒事工作身體都很好。


    雖然她在和母親聊天時,提到工作兩個字,屢次有哭的衝動,但都咬牙忍住了,為了不在母親麵前失態,她找個理由匆匆結束通話。


    放下電話,她支起電腦開始收郵件。


    過去兩天發生太多的事,她整個人處於飄浮的狀態,完全沒有顧上看一眼收件箱。


    其實看不看都那麽回事了,她已經不再是普達集采的bm,也不再是北方區三省一市的actingdirector。


    昨天的碰頭會上,劉秉康宣布了三件事。


    一是普達的集采並未結束,高層還在努力斡旋,希望能有所挽回,即日起所有關於集采的工作由於曉波負責。


    二是譚斌手裏的三省一市,從下周起交接給喬利維,喬利維將擔任整個北方區的acting銷售總監。


    最後就是譚斌的新職位安排,她將擔任newsolutionsellinglead,負責今後所有新方案在各省的銷售。


    會議室裏一時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各自默默消化著這些消息,各自撥著自己的小算盤。


    譚斌坐得端正,臉上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甚至掛著微笑。


    她還記得當初接受bm這個職位,就是在這間會議室裏。那時她極其擔心責任和權力的不平衡,會成為她的滑鐵盧。


    沒想到一語成讖,結果且比她想象得更加悲慘。


    新職位甚至沒有任何級別的標識,隻含含糊糊給她一個lead的頭銜,沒有下屬,沒有任何資源,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就是一個臨時的位置。


    以前有過不少先例,往往過不了多久,類似位置上的人就會主動遞上辭職信。


    她顯得如此輕鬆,是因為最大的衝擊波已經在劉秉康的辦公室裏遭遇過,此刻才能保持鎮靜。


    和劉秉康的談話,象鐫刻一樣烙在她的記憶裏,譚斌相信很久之後她都不會忘記這一幕。


    他說:“cherie,我覺得很難開口,但我不得不說,集采失利,是非常嚴重的事,影響到今明兩年共四千五百萬的銷售,這件事,我們必需有一個solution……”


    譚斌還記得自己問:“能不能給我個解釋?集采失利,我願意承擔責任,但我在北方區的工作,為什麽也被否認?”


    “我們必須要麵對現實,現實是我們失去了極重要的銷售機會。”劉秉康看著她,“我們必需對員工,對總部有一個令人信服的解釋。”


    譚斌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明明是沉重的話題,竟有了要笑的衝動。


    集采為什麽失利,他不想和她討論。他要的就是一個結果,一個了結。


    想起自己處理方芳事件時,明知方芳替人背了黑鍋,雖然心裏惋惜,但在同意解除合同的文件上簽字時,下意識裏仍有一絲難得的輕鬆。


    因為方芳的離開,於大局完全無礙,卻可以把那件事劃個句號,對所有人有個交待,這是一個相對圓滿的結局。


    三年風水輪流轉,今天終於輪到她。


    她沒有象方芳一樣被掃地出門,是因為她還有利用價值。


    “今年的指標已經很難完成,但明年上半年必須有所補救。cherie,我希望你利用newsolutionselling,幫助localsalesteam,把普達省公司從集采中壓下的配置,一個個擠出來。”


    譚斌專注地望著劉秉康,神情奇特。


    她記得半年前他還是一張白淨的圓臉,如今卻皮鬆色黯,眼睛下麵兩個大眼袋,六個月內象老了七八年,顯然這半年他的日子過得也不如意。


    想起一句話,譚斌終於翹起嘴角,不合時宜地笑起來。


    那句話是:有情皆孽,無人不冤。


    她心中的悲憤和自怨自艾,就是在這一刻被稀釋淡化。


    學藝不精,她願賭服輸。


    “我接受新的職位。”她終於說,語氣平靜。


    結局已定,再說什麽都是多餘。現在她隻有兩條路可選,要麽安靜接受,要麽回去寫辭職信。


    後一個不是她的選擇。就算離開,她也會選好下家再走。


    賭氣辭職的事,譚斌見過太多,當時圖一個痛快,事後後悔得居多。


    所謂天下烏鴉一般黑,不找到自己失敗的真正症結,換個地方仍會遇到同樣的問題。


    劉秉康反而意外愣住,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眼光打量著譚斌,顯然他沒有想到譚斌接受得如此從容。


    但他很快恢複常態,溫和地說:“這樣很好。”


    譚斌也微笑看著他:“您放心,newsolution的銷售,我一定會盡力,隻要還是mpl的員工,我就會盡職盡責每一天,這是我的職業操守。”


    以後還是要在一個行業裏周旋,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不如好聚好散,綠水長流。


    忽然“叮”一聲輕響,打斷了譚斌的回憶,一封新郵件到了。


    她凝神去看,發現新郵件的下麵,有封六點多收到的外部郵件,沒有題目,發信人是她現在非常不願意看到的一個名字。


    經過一天一夜的緩衝,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盛怒之下的口不擇言,頗有點後悔,可是一想起他最後那句話,就忍不住上火。


    盯著那個名字看了半天,她一咬牙把它拖進了outlook的刪除文件夾,扣上電腦離開書房。


    屋裏轉了一圈,發覺有很多事可做,卻不知從哪裏下手,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麽閑暇的周末。


    最後拉開衣櫃的抽屜,開始一個個清理。手裏忙著,腦子也就可以暫時處於凍結狀態。


    過去的四十八小時,她不敢回想,一想起來就覺得冷而且疼。


    她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竟然都在這兩天裏做了清算。


    一旦專心做事,時間就過得飛快,一直到傍晚才理出眉目,她直起腰,換了衣服去超市。


    剛出了公寓門口,便聽到身後有人說話:“這是16號樓嗎?媽的這什麽鬼地方,所有樓活象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晃得老子頭都暈了。”


    聲音有點熟,她轉過臉去看,正和那身材高大的男人打了個照麵。


    “嚴謹?”她睜大眼睛。


    嚴謹看到她,立刻大踏步走過來,直接攥住了她的手腕:“真他媽巧,我正找你。”


    他的手勁兒極大,譚斌的手腕象被鐵鉗夾住,疼得眼淚差點下來,拚命想掙脫,“你要幹什麽?”


    “我幹什麽?”他怒氣衝衝地逼近她,“我還想問你,你對小幺做了什麽?”


    譚斌停下掙紮,看著他忽然笑了,“我對他做什麽?他是一男的,你覺得我能對他做什麽?”


    嚴謹不由分說拖起她就往前走,“你跟我走!”


    譚斌氣極,死活不肯動:“你放手!我憑什麽跟你走?你再不放手我叫警察了!”


    嚴謹一把甩開她,譚斌立足不穩,差點坐在地上


    “行,你狠!算你狠!”他叉著腰嚷,“小幺現在重症監護室躺著,你他媽的是不是覺得特解恨?”


    譚斌象遭了雷劈,臉一下變得刷白。


    去醫院的路程,隻有三十分鍾,她卻覺得象三年一樣漫長。


    心內科的主治醫師竟是她的熟人,文曉慧的現任男友,高文華。


    看到譚斌,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難怪我看著他眼熟,原來是上回見過一麵。”


    譚斌緊貼著玻璃窗,在幾張床之間拚命尋找著,卻隻能看到亂七八糟的氧氣筒、各種各樣的儀器和管子。


    “心肌梗塞,幸虧送得還算及時,再晚就麻煩了。”高文華站在她身邊,“平時有症狀,估計被忽略了。有時候莫名其妙的頭痛牙痛,其實是心絞痛的反射。”


    “心肌梗塞?”譚斌轉過臉,用力咬著下唇才能讓聲音保持正常頻率,“他才三十四……”


    “如今年輕人得這病的越來越多,今年我就遇到五六例,最小的隻有二十八歲,送來的時候心源性休克,最後沒有搶救過來……”


    說到這裏,高文華忽然停下,因為譚斌正看著他,眼睛裏滿是淚水。那是他見慣了的患者家屬的眼神,充滿了祈望和貪婪,象仰望上帝。


    他歎口氣,“跟我來,換一下鞋套和衣服,我帶你進去。”


    病床前隻看了一眼,譚斌已經堅持不住。


    他的臉上似乎隻剩下黑和白兩個顏色,睫毛覆蓋在眼瞼上,毫無生氣。


    她茫然地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臉。被高文華眼明手快地攔住:“不行。”


    她把右手食指塞進嘴裏,緊緊咬著,渾身發抖,五官整個扭曲了。


    高文華看情形不對,伸手攬住她的肩膀,果斷挾持她出去。


    她的膝蓋早已難以支撐身體的重量,模糊中她覺得被轉移到另一個人手裏,那人摟著她,在她耳邊低聲說:“孩子,別這樣。”


    譚斌抬起眼睛,眼前的老人正關愛地看著她,是程睿敏的幹媽。


    她的眼淚決堤一樣瘋狂湧出來,抱住老人終於哭出聲:“我錯了,阿姨,我錯了!”


    “別哭別哭,好孩子,他沒事,會好的。”


    嚴謹在一邊抱著肩膀冷冷說一句:“現在知道哭了,早幹什麽去了?”


    “這孩子,你給我住嘴!”幹媽嗬斥他。


    嚴謹哼一聲,跺腳走了。


    “唉,你們這些孩子,就都仗著年輕胡鬧。”在一間安靜的休息室裏,幹媽遞給譚斌一塊熱毛巾,摸摸她的頭發。


    譚斌低頭接過,說聲謝謝,卻把濕漉漉的毛巾放在膝蓋上呆呆看著。


    “睿敏的父親剛還在這兒,老頭兒自己血壓高,心髒也不好,先回去了。”


    譚斌“嗯”一聲。


    “他母親過兩天也回來。”


    譚斌這才抬起頭,“他……國外的母親?”


    “啊,原來睿敏和你說了,沒錯。我和她在電話裏談了很長時間,她非常後悔。”幹媽拍著譚斌的手背,“睿敏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的心結我很明白。畢業後不肯讓他父親幫忙,一個人跑到外麵拚命,是因為他總想做成點什麽給他母親看,讓她後悔當年放棄的,是個多麽優秀的兒子。”


    譚斌想起那條領帶,一時沒有出聲,眼淚倒是收住了。


    她有過預感,可是沒有往深處想過,原來真相是這樣的。


    好逸惡勞原是人的天性,也許每一個工作狂的背後,都有一道過不去的坎。


    程睿敏的是他母親,她的,盡管她不想承認,但她心裏非常明白,瞿峰。


    人性有時候不得不說很奇怪,最在意的往往不是愛自己的人,而是曾經傷害過自己的人。


    “他從小沒有和父母在一起,遇事自主慣了,從不喜歡和人商量,更不喜歡解釋,你和他在一起,一定要多點耐心才成。我知道這很委屈,可是孩子,”幹媽仰起臉,笑容通透象穿越另一個世界,“人這輩子,再怎麽風光,最後都免不了一個人孤單地離開,運氣好,你能遇到另一個人走到盡頭,運氣不好,你要一個人走很長的路,真的遇上了,就要好好要珍惜,別辜負彼此。”


    譚斌的眼淚再次落下來,“阿姨,我懂。”


    幹媽從手腕上褪下一串佛珠,放在她的手心裏:“你們兩個也許流年不利,不過好在今年就要過去了。這東西不值什麽,帶在身邊辟個邪吧,”


    夜深打算離開醫院時,譚斌遇到匆匆趕來的餘永麟。


    他一愣:“喲,嚴謹真把你找來了?”


    譚斌這才明白嚴謹怎麽能熟門熟路地摸到自己家去。


    “我說cherie,我大概是你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吧?”他的神色多少有點尷尬。


    譚斌手插在大衣兜裏,淡淡笑笑,“如果我說不是,你會不會很失望?”


    “還真有點兒。”餘永麟也笑起來,取出煙盒遞她跟前,“要不要來一支?”


    “不了,謝謝。”譚斌轉頭望著身邊的樹叢,樹幹上還覆蓋著尚未融化的白雪,慢慢說,“他不喜歡我抽煙。”


    “這樣。”餘永麟收回手,自己點了一根,“今年的天兒還真邪行。”他說。


    譚斌看他一眼,“好象你的戒煙又失敗了?”


    餘永麟抽進一口煙,再緩緩吐出來,眯起眼睛笑,“啊,本來還抗著,今兒看了老程,又抽回來了,人生苦短,享受本來就不多,我幹嘛還要跟自個兒過不去?”


    譚斌微微牽動嘴角,對這個大嘴巴,完全無話可說。


    餘永麟一口一口抽著煙,終於問:“老程那封郵件,你看了嗎?”


    譚斌立刻轉頭盯著他,象是再問:你怎麽知道?


    “那郵件是我發的。”他猶豫半天才說下去,“我今天一天都在琢磨,究竟是他沒來得及發呢?還是他沒有想好到底發不發,我就怕他將來埋怨我。”


    譚斌沉默一會兒問:“我還沒有看,他寫了些什麽?”


    “那你自己決定決定看還是不看吧,或者等他醒過來再說。不過就老程這事吧,我不知道該怎麽評價,反正他夠狠,換我肯定做不出來,這世上最親的人是誰?除了爹媽,就是老婆孩子,怎麽對女友能一字不提呢?不過cherie,你得這麽想,一個人要是仇都不記,你還能指望他記恩嗎?”


    譚斌苦澀地笑笑。


    他沉默地吸完半根煙,扔掉煙頭,“我去看一眼就走,回去晚了老丈母娘得剝我的皮。”走了幾步又轉回來,“對了,忘了給你看看我兒子,一大胖小子,帥,長得象我。”


    回到家裏,譚斌把那封郵件從刪除文件夾裏拖了回來。


    正文很長。


    “譚斌,這封郵件不該發到你這個郵箱,可是我想公司郵箱應該是你能最快看到的地方,看完後請立刻刪除。


    從第一次見麵,我就為你的敏感驚異,可是今天我卻希望你能多少遲鈍一些。發這封郵件,不是為了請求你的原諒,而是為了告訴你真相,你應該知道的真相,有些話麵對你永遠說不出來。


    集采之初,我促成過tony和田軍的相交,mpl集采中的問題,我看得清楚卻沒有提醒過你,那是因為我介意和mpl曾經的恩怨,其中更涉及現公司的合作夥伴,在商言商,我很抱歉。但是寶貝,我該怎麽說你才能相信,任何一個大型商業行為的背後,各方利益互相糾纏,絕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一個人一件事就能搞定所有,這最終結果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白天自不同渠道得到一些消息,希望能幫到你。


    一是mpl失利,應是來自普達高層多年的不滿,這是給mpl一個教訓。如果高層肯出麵斡旋,並利用已經習慣於mpl設備的省公司向集團總部施壓。事情當有轉機,第二輪或許可有機會。


    二是集采的失利並不全是壞事,可以促使你們下決心轉型。這種集采每年一次,利潤會越殺越低,直到無法承受變成雞肋。普達目前最需要的,是業務增長的刺激。附件中是多年收集的客戶資料,也許有用。


    請你答應我一件事,不要輕言放棄,不要意氣用事,否則你永遠跨不過自己那個坎。


    你對感情的質疑,我無言以對。當初接近你的確動機不純,但是塘沽一行讓我放棄了這個念頭,你是念舊和有底限的人,有些事你永遠做不出來。可是譚斌我隻想問你一個問題,這麽久的相處,你竟沒有感覺到一點真情?你說的那些話”


    郵件就在這裏中斷,沒有寫下去,譚斌撐著頭,想象他在打這些字時的心情,心頭如同百味糾結。


    照他的脾氣,一口氣解釋這麽多,恐怕已至極限。


    她無法猜測,如果早幾個小時看到這封郵件,自己會是什麽反應,但此刻,這些都不再重要,她隻要他能無恙。


    附件是excel格式,最後的修改時間,是當日清晨六點半。


    文件一打開,她這才倒吸一口冷氣。


    這是一個無法計算價值的數據庫,十幾個省的詳細客戶資料和業務運營分析曆曆在目,不知花費多少心血和精力才收集而成。


    他竟整個交給了她。


    她握著鼠標的手出了汗,在電腦前枕著手臂伏了許久抬不起頭。


    現在再看這郵件,難免有物是人非的淒涼,集采已經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了。


    很久後她坐直身體,再把正文看了一遍,保存附件,然後永久刪除。


    打開陽台的窗戶,寒風頓時撲麵而至,但卻帶進室外新鮮的空氣。


    她在窗前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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