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抬起的手被一隻大手握住,那隻手很冷,不複從前的溫暖。宗政無憂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她身邊,通過他們的談話,他已經知道了在這之前她刺過傅籌一劍,難怪傅籌如此不濟!倘若傅籌母子不曾毀他母親遺體,也許他會考慮放過他這一回,等來日再光明正大的較量,但是,他們母子手段如此卑劣令人不齒,他又何必管他受傷與否?


    “他的命,是我的。”宗政無憂的目光始終盯住對麵的男人。他絕對不會讓這個男人死在她手裏,即便是死人一個,也不能跟他搶她心裏的位置。


    漫夭轉頭看他,皺眉道:“無憂,你要理智一些,他不能死在你手上,即使你再怎麽恨他。”


    宗政無憂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他不在乎。他麵無表情,說道:“放心,我不會這麽輕易讓他死。你讓開。”他可沒有忘記當初這個人是如何對待他的,刻骨的屈辱、肆意踐踏他的尊嚴、逼他當眾稱降讓他放棄江山以及十數日暗殿裏的鐵鏈鎖骨折磨,每一筆,他都銘記在心。


    漫夭被推到一邊,看他神色如此堅定,她深知勸也無用,隻能在心底無奈歎氣。罷了,他從來不在乎這些,爭奪天下也不過是為了複仇而已。


    宗政無籌睜開眼睛,嘲諷一笑,看來他最後的心願終是無法達成。


    宗政無憂死死盯住他,握劍的手五指鮮血凝結,他緩緩舉劍,橫空一掃,凜冽的劍光將對麵男人用以支撐整個身軀的長劍斷為兩截。


    宗政無籌失力,身子頓時傾倒,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五髒六腑都在叫囂著疼痛。因劇痛的隱忍,他眉心擰成一個死結,卻仍然咬緊牙,反手撐在地麵,支起半個身子,神色平靜地望著指到胸前的寒劍,那森冷的劍氣直透肺腑,帶著一股欲將他剝皮食肉的痛恨,想來宗政無憂也不會讓他死得有尊嚴,就像他曾經將其尊嚴踩在腳底一般。他無謂笑了笑,神色鎮定,淡淡道:“自古成王敗寇。落在你手裏,要殺要刮,隨便。”


    這樣淡定無所謂的表情令宗政無憂非常不爽,他微微眯起鳳眸,劍尖緩緩下移,來到他撐著身子的手肘關節處。鋒利的劍刃劃破肌膚,刺進血肉,慢慢頂上骨節之中最脆弱的相連之處。


    額頭青筋暴動,在這雪夜寒冬,冷汗悄悄爬上男子的肌膚,順著臉龐大顆滾落下來。牙根被咬得出血,宗政無籌沒吭出一聲。隻是手肘巨痛,再無力支撐,身子重又砸回冰冷的地麵,後腦砰地一聲先著地,眼前金星閃耀。他閉上眼睛,大口喘氣,胸腔劇烈震動起伏。


    漫夭微微轉過臉去,周圍的人盡皆屏息。長夜寂靜,隻有劇痛的喘息起伏不定。


    宗政無憂眼中浮出一絲暢快,吐字如冰:“說,你們究竟把我母親的骨灰如何處置了?”


    宗政無籌眼睫輕輕顫動,似是花了好大力氣,才重又睜開雙眼。他看著宗政無憂,劍眉微揚,眼中神色不解,似是不明白他何以突然問起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


    宗政無憂恨恨地瞪著他,咬牙切齒,聲音低沉,“少裝糊塗。你們母子如此狠毒,竟連一個死人都不肯放過!十五年前,傅鳶利用秦家對皇族的仇恨,對我母親用銷魂散,害她死得淒慘不堪。一年前,你們為了對付我,故技重施,想害死阿漫,讓我同他一樣,永遠活在悔恨和痛苦之中,但人算不如天算,你們奸計終未能得逞。”


    漫夭心間巨震,雲貴妃死於銷魂散?這件事她從來都不知道。這麽說,她那日的遭遇是在重複雲貴妃死亡的場景?那麽,無憂下定救她的決心需要多大的勇氣?又是何等的艱難?她一直以為放棄唾手可得的江山還有男人重逾生命的尊嚴對他來說,已經是最大的付出,原來竟不是!放棄江山和尊嚴,乃至他的性命,都不及重複往日父母的悲哀痛苦百倍。她此刻心底無比震撼,這便是無憂對她的愛!


    雲貴妃那樣不堪而慘烈的死亡,造成了無憂的心理陰影,所以他禁忌女人。他恨著他的父親,盡管他知道那不全是他父親的過錯,但他卻無法接受母親死在父親身下的事實。他那麽多年,一直活在矛盾和掙紮之中。她沒有任何一刻,像此刻這般感激自己的滿頭白發,讓她沒有成為無憂心裏的另一道傷口。


    宗政無憂一語戳中宗政無籌心頭痛處,一年前的那件事,最終造就的不是宗政無憂的悔恨,而是將他打入了無邊地獄。


    宗政無憂又道:“而今,你們傷害不到我,便去毀我母親陵墓,將她遺體挫骨成灰……”說到此處,他兩眼通紅,迸發嗜血寒光,一劍直指地上男子的眼睛,語氣陰狠道:“你說……倘若我挖了你一雙眼珠,送去給傅鳶當除夕賀禮,她會作何感想?”


    宗政無籌愣了一愣,“你母親陵墓好好的,我即便再恨,也不至……”他想說:也不至會去動一個死人,但是話未說完,他便頓住,驀地想起母後那句話:“籌兒,年關就要到了,你是否該為你父皇和你弟弟準備一份大禮?也好給他們一個驚喜。”莫非母後她……


    宗政無籌目光變了幾變,看著眼前的利劍,麵容不再平靜。若母後真毀了雲貴妃的遺體,他完全相信宗政無憂真會挖了他的眼睛送去京城給母後。他死了不要緊,但母後看到他的眼珠,該會多難過?所以當那劍即將刺下之時,他叫道:“慢著。”


    宗政無憂極盡輕蔑道:“你也會害怕?”


    宗政無籌不在乎他的嘲弄,麵色十分嚴肅,帶著警告道:“你別忘了,還有一個人在我母後手中。她雖未動殺他的心思,但不保證她看到我的眼珠子還能保持清醒和理智。”一直都很恨的一個人,為何想到他會死,心中竟是這般滋味?他慢慢垂下眼瞼,濃密的眼睫掩去了目中神色。


    宗政無憂微微一怔,繼而冷聲嗤笑道:“你用他的死活威脅我?哼!他的死活,我……不關心。”薄唇輕抿,他說著微微撇開眼,目光投向遠處,被漆黑的夜吞噬。


    漫夭立在一旁,一動也能不動。她看著那兩個針鋒相對的男人,已經無法插手他們之間的恩怨。挫骨成灰,這就是無憂今日反常的原因!到底是什麽樣的恨,竟能讓一個人瘋狂到如此地步,將一個死了十五年的人挖出來毀屍挫骨?


    遠處有激越而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回瞳關大門突然被大開,雪色塵煙之中,上千鐵騎踏雪奔騰,如潮水洶湧而來,黑壓壓一片。


    宗政無憂目光銳利,麵色卻絲毫不改。冷炎沉了雙目抬手做了個手勢,二百玄衣人揮動鞭子,齊“駕”一聲,擋在前方拔劍橫指,準備迎敵。劍氣狂嘯,在夜空中翻滾,那氣勢絲毫不輸於鐵甲千騎。


    三丈開外,黑衣鐵騎首領勒緊韁繩停住,望著對麵淩厲劍氣組成的陣勢即將撲麵而來,立刻舉劍叫道:“且慢!本將乃回瞳關守將李石,奉我朝皇太後懿旨,有兩樣東西呈交南朝皇帝。”說著從左後方接過一件疊好的白色衣衫,高高舉起。


    天空濃鬱的烏雲似是被衝天的劍氣劈開一道縫隙,冷白的月光投照在這片充滿血腥殺氣的大地。地上鮮血已然凝結,血色的紅冰混合著斷臂殘肢的屍體,逐漸被白茫茫的冰雪覆蓋住。


    狂風呼嘯,李石揚手一擲,白色衣衫被風撩卷開,在空中飄揚翻飛,如同陰曹地府中招展的慘白旗幟。


    宗政無憂麵色遽變,冷炎亦認出此物,連忙一拍馬背縱身飛躍而起,將那衣衫接在手中。他臉色凝重,緩步來到宗政無憂麵前,跪下,低頭,恭敬地用雙手捧起衣物,舉過頭頂。


    宗政無憂握劍的手輕輕一顫,五指頓時失力,長劍掉在地上。他望著冷炎手中的白色衣衫,目中是濃濃的悲傷和愧疚。他眉心一抽一抽地抖動著,顫著手抓起那白色的衣物攢緊,心頭悲痛難抑,卻又極力隱忍著。


    漫夭也認出了那件衣服正是雲貴妃躺在寒玉棺中所穿的衣物,白色織錦,金絲線繡製而成仿佛盛開到極致卻永不會凋零的蓮花圖案。看到無憂強忍悲痛的表情,她心疼極了,大步上前,擔憂地叫了他一聲。宗政無憂沒反應,隻緩緩轉頭去看地上的男子,那目光陰鶩狠絕,似化作千萬道利劍,欲將地上之人撕個粉碎。


    漫夭皺眉,傅太後這麽做是什麽意思?在這個時候讓人送來雲貴妃的衣物,總不會是為了火上添油,置自己兒子於死地吧?她心念一轉,掉頭對李石問道:“另一件是何物?”


    李石朝右後方伸手,一名鐵甲騎兵將手中托住的一個半尺見方的黑木盒子移到李石的手上,李石舉到胸前,揚聲道:“這是皇太後贈與南朝皇帝的新春賀禮。具體為何物,想必南朝皇帝已經知曉。如果不想本將打開盒蓋,讓這骨灰留在這片土地任人畜踐踏,就請允許本將派人接我朝陛下入回瞳關。”


    漫夭一震,骨灰?是雲貴妃的骨灰?傅鳶當真狠毒,挫骨還不夠,還要揚灰!


    宗政無憂一聽,眉心擰成一個川字,眼中殺氣猙獰畢現。他捏緊拳頭,腳尖一挑,地上的劍重又被他握在手中,劍尖直抵宗政無籌的心口,不理會李石,隻對宗政無籌冷聲一喝:“叫他們把東西送過來。否則,我立刻剖了你的心。”


    宗政無籌垂眸看劍,再掀開眼皮,“放我走,他們自然會交出東西。”


    宗政無憂沉聲道:“你妄想!”說罷,劍尖一挑,宗政無籌胸口的衣衫及包紮傷口的白色布帛皆被挑開,露出被撕裂的猙獰傷口。


    宗政無籌看也不看一眼,淡淡道:“那你就等著你母親被揚灰。”


    挫骨揚灰,在這個世界代表著罪大惡極,死後靈魂無所依從,永世不得超生,乃重懲之重。若是放在從前,漫夭也許不會相信人還有靈魂這回事,但自她穿越之後,卻不得不信,人,確實有靈魂。


    宗政無憂利劍往前一送,順著原有的傷口緩緩刺入,殷紅的血映著森冷的劍,死亡,就在轉瞬之間。


    宗政無籌曈孔遽張,麵色一陣慘白,喉嚨口發出大力的吞咽之聲,卻仍阻止不了血腥氣在口中的蔓延。


    “將他們把木盒送過來。”宗政無憂重複,聲音比這臘月間的冰雪更寒上百倍。他眸光冷厲殘暴,手上青筋根根暴起,手中的劍順勢在他血肉中橫著一攪,以示警告。


    宗政無籌身子一個抽搐,大口鮮血噴出,濺了滿地殘紅。


    李石驚聲道:“陛下!南朝皇帝快快住手,否則,本將要掀蓋子了。”他的手搭上盒蓋,作勢欲掀。


    宗政無憂冷哼一聲,手上之劍不曾收回,“朕倒要看看,你們皇太後是毀一個死人重要,還是她兒子的性命更重要?”他的劍就停在宗政無籌的心髒旁邊,隻要再挪動哪怕一分,劍下男子便會一命嗚呼。他就不信,一個母親能枉顧兒子的性命!


    宗政無籌張口,已經喘不上來氣,但他目光平靜,沒有半點要妥協的意思。痛痛快快的死掉,總比落在宗政無憂手上慢慢受折磨羞辱要來得好。


    李石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之色,但他仍強作鎮定,謹記皇太後的囑咐。手指扣緊了木盒蓋子,當真掀開了一條縫隙,狂風刮過,卷動灰煙飄渺而出,像是靈魂即將湮滅的表情。宗政無憂眼光立變,漫夭忙叫道:“等等。”


    李石停住動作,緩緩合上木盒,挑了眼梢,大聲問道:“怎麽樣?同意了嗎?”


    漫夭上前兩步,麵色威嚴肅穆,昂首沉聲道:“李將軍,你可知道你這麽做是在將你們北朝的皇帝趕上死路?難道……你要做北朝的千古罪人嗎?你若還當自己是北朝的臣子,就應該立刻將你手上的木盒送過來,以保你們陛下不死。”她不知道如果李石送上木盒,無憂會不會放過傅籌,但是她知道,如果雲貴妃的骨灰真保不住,無憂必定會痛苦悔恨終生。


    李石麵色一動,心底掙紮,一個國家的千古罪人,誰願意背負這樣的罪名?可他卻沒有選擇。皇太後說隻有按照她的意思才能救得回陛下,否則,陛下必死無疑。他對空歎了一口氣,似是無奈卻又堅定,道:“你們說什麽都無用。不瞞你們,本將此行簽了軍令狀,本將一家老小都在皇太後的手裏,若是交出木盒救不回陛下,本將一家將會被滿門抄斬,橫豎都是個死,你們……就看著辦吧!”他說得確是實話。


    “她對你也不過如此!”宗政無憂冷冷譏諷。


    宗政無籌雙眉一皺,垂下眼睫,隻當沒聽見。


    漫夭見李石再次掀動盒蓋,且這一次的動作不似是試探,她連忙阻止:“慢!你怎麽讓我們相信你?”


    李石道:“本將雖然身份低微,但這點信譽還是有的。當然,你們也可以不信我。”他低下目光看自己手中的盒子,那意思很明顯,他們沒有選擇。


    漫夭回頭,微微猶豫後放柔了聲音,勸道:“無憂,你想殺他,以後還有很多機會。可是母親……我們賭不起。”


    宗政無憂死盯著宗政無籌,緩緩抽回劍,垂眸咬牙道:“下一次,我不會再放過你。”


    宗政無籌嘴角輕揚起一個嘲弄而慘淡的笑容,母後果然很了解宗政無憂!他想自己撐著起來,卻完全沒有了力氣,李石立刻派人前來攙扶他,將他安置上了馬車。馬車啟動時,他靠在車廂裏,艱難抬手撩開窗簾,最後望了一眼這裏唯一的一名女子,而女子眼中滿滿的都是對宗政無憂的心疼與擔憂。馬車離去,她也不曾轉頭看上一眼。


    待馬車入了回瞳關內,李石驅馬退後,於十丈開外才翻身下馬,慢慢將手上托著的木盒平移到地上,然後嘴角幾不可見的抿了一個淺淺的弧,一副祝你好運的表情,繼而翻身上馬,一揮手帶領千騎揚長而去。


    宗政無憂怔怔地望著遠處的那個木盒,仿佛失去了動作能力。冷炎對人示意,一名玄衣人快步朝木盒走去。


    漫夭黛眉緊蹙,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傅鳶這樣心狠手辣的女子,能用那樣的方式害死雲貴妃,又將其毀屍挫骨,真的會這樣輕易將骨灰交還給無憂嗎?她腦海中不斷回想李石離去時的表情,還有他接過木盒以及將木盒移到地上的動作。


    宗政無憂亦在思索,感覺這骨灰得到的太容易。放傅籌走是迫不得已,阿漫說的對,傅籌走了將來還有機會殺他,但母親的骨灰絕對不能毀。他以為他們會不守信用,即便他們帶走骨灰,他以後也有機會重新奪回來,但李石卻如此輕易的留下了木盒,反而讓人不得不疑心。傅鳶既然想讓他痛苦,沒有道理將母親的骨灰送還於他。


    風越發的狂猛,肆虐著飛雪橫空亂舞。玄衣侍衛已經靠近了木盒,他蹲下身子,雙手捧著端起。


    漫夭和宗政無憂陷入沉思,有什麽在腦海中呼之欲出,她驀地身軀一震,慌亂叫道:“別動!”


    與此同時,宗政無憂亦是急急脫口:“住手!”


    可惜,已經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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