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漆黑,更深露重。


    滄中王寢宮之內,女子靜靜地躺在由紫檀木製成的兩米見方的龍床上,側頭打量著視線所及之處,看床榻邊緣深紫黑色的紫檀木在柔和的燈光下呈現出緞子般的光澤,而地上純青色的地磚上鋪著野獸皮毛製成的柔軟地毯,組成別樣的奢華。這間寢宮不似其它宮殿,除床幔之外並無其它簾幔垂懸,而屋內陳設簡潔,線條明暢,空間寬敞但不空曠,給人的感覺,一如這間屋子的主人,爽朗而大氣。


    她在這張床上睜著眼睛躺了已有一個多時辰,床邊的矮櫃上放著宮女為侍寢嬪妃準備的第二日一早穿的衣服,玫紅色衣料上繡著華麗而繁複的花紋,被疊得整整齊齊。她抬眼看了眼規規矩矩站在屋裏的四名宮女,不禁黛眉微蹙,已過三更,寧千易還未來,她不免有些心焦。她倒是能等,隻怕有人等不了。


    就在這時,寢宮外傳來侍衛的聲音:“王上!”


    隨著聲音,門被打開,寧千易大步踏入,行走間衣袖被甩得呼呼響,腳步聲聽起來有些浮躁。他快步走到床前,看著床上被毛毯緊緊裹住的女子熟悉的麵孔,眼中沒有了往日的柔情和渴望,取而代之的是被刻意壓製的鬱怒和狂躁,似是在強忍著想要將她扔出去的欲望。


    女子微微一愣,看出今日的寧千易情緒不對,又見他眼底仿佛有一簇火苗狂竄而上,她暗叫不好,想讓他遣退宮女,但還來不及開口,男子已經燥亂地撲了上來,大手一揚,就要去掀她身上的毛毯,她心中大驚,慌忙抬手死死拽住。


    “等一等。”她慌忙中急急叫道。身上未著寸縷,怎能讓他這樣掀了開去?而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易容成芩妃模樣被抬過來的漫夭。在她眼中的寧千易一向是謙謙君子,坦蕩光明,不曾想,他和自己的嬪妃相處竟會是這種情形。


    寧千易微微頓了一頓,望著女子目中霎那的驚慌表情,濃眉一皺,微帶嘲弄道:“愛妃不是一直嫌朕不夠熱情嗎?朕今日滿足你一回,你該高興才是,怎麽又怕了?”


    漫夭雙眉皺了一皺,連忙讓自己鎮定下來,“屋裏還有人呢,你先讓她們退下。”


    寧千易皺眉,麵色疑惑道:“你何時怕屋裏有人了?她們可是每次都在的。”


    漫夭一怔,怎麽會這樣?她正是因為寧千易平常身邊一直有人,想著隻有嬪妃侍寢之時,才會沒有旁人,卻沒料到,寧千易和芩妃歡好,竟然屋裏頭留著宮女?這下,她可怎麽辦才好?


    有宮女斜目偷望過來,漫夭忙展露一個屬於芩妃的嫵媚笑容,盡量學著芩妃的聲音和語調,略帶撒嬌的口氣,“王上,臣妾今日不想讓她們留在這裏,您讓她們退下吧。”她用期盼的眼神望著寧千易。


    寧千易卻笑道:“朕今晚偏要她們留下。”他此刻的笑容不是她曾見過的爽朗明快,而是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鬱悶和悲哀。寧千易說著就解了自己的腰帶,隨手一扔,衣衫很快被褪下,露出結實的上半身。


    康健雄渾的體魄,緊實的蜜色肌膚,完美的腰部線條,在橙紅色的燈光下帶著禍亂人心的引誘。這種情景,幾名宮女雖然早已司空見慣,但仍止不住臉紅心跳,她們忙低下頭下,止不住幻想著有朝一日她們也能成為這龍床上的主子。


    漫夭見他動作如此之快,心中惶亂不已,不及阻止,寧千易一揮大手,兩邊床幔落下,他已踏上龍床。


    漫夭驚得坐起,往床裏頭退去,雙手緊緊攏了毛毯將身子遮得嚴嚴實實。


    寧千易身著白色單褲,居高臨下望著她的動作,總覺得這個女人今天很奇怪,像是換了一個人,莫不是突然轉性了不成?或者在玩欲拒還迎的把戲?他緩緩蹲下身子,移到她麵前,看著她眼中的戒備,忽然來了一絲興趣,伸手抓住她纖細的雙肩,低頭就往她唇上親去。


    漫夭立刻偏頭躲過,快速的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千易,是我!”


    寧千易身軀一震,抓住她肩膀的手僵住。這聲音……


    他震驚地轉頭去看她,有些不敢置信。


    漫夭望了一眼床幔外隱約可見的宮女,低聲道:“你先放開我。”


    寧千易無意識地鬆開雙手,目光始終盯著她的眼睛,剛才還不覺得,此刻再看,那雙眼清澈明慧,確實不是芩妃所能有。“你,你是……”


    “噓!”漫夭示意他先噤聲,然後說道:“讓她們出去。”


    “你們都退下。”寧千易對著外頭吩咐,宮女們行禮退出。大門合上,寧千易再轉頭看她時,她已抬手揭去臉上的人皮麵具,露出一張清麗脫俗的麵龐。


    “璃月,真的是你!”他眼中光芒大盛,三日來的鬱怒之氣因眼前的女子瞬間消失殆盡。他不去想她為什麽要扮作芩妃的模樣來到這裏,他隻知道他此刻所有的心情都被一股狂喜所占據。


    心花怒放,大抵就是如此!


    他目光灼熱如火在燒,於她身上反複流連,生怕自己看錯般的仔細。


    女子身上裹著紫紅色的毯子,烏發柔順地披瀉在身後,有幾縷散在微露的香肩,襯得那如玉的肌膚愈發的瑩白剔透,讓人移不開雙目。他輕輕吸一吸氣,便聞到了一股誘人的馨香。他不禁吞咽一口,喉結上下滾動,有什麽在瞬間竄入全身血脈神經,令他身軀僵硬,呼吸便急促起來。


    漫夭感受到他所發出的危險訊息,忙將身上的毯子攏得更緊,卻不知,這種無心的動作在一個已然生出欲念的男人麵前,更為他增添了幾分想立刻揭掉她身上所有遮擋物的衝動。


    “璃月……”他的聲音已經帶了暗啞,眼中燃熾的渴望那樣清晰。


    漫夭心頭一慌,忙挪開身子,與他拉開多一點的距離,盡量用很平靜的聲音同他說道:“千易,你出去一下,讓我先穿上衣裳。一會兒,我有事情想跟你談。”


    她清冷的聲音令他幾欲被焚燒的理智逐漸的恢複,聽到她說有事情要和他談?他目光微轉,濃眉輕皺,並沒有聽她的話立刻下床,而是蹲坐在那裏,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眼睛,一個問題就這樣在他腦海中跳了出來:是什麽事情讓她這樣一個冷靜而理智的女子在這深夜出現在他的寢宮,而且是以他妃子侍寢的方式?


    他大腦逐漸變得清明,那些初時的狂喜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從他得知她受傷被逐出南朝,到他找到她,她毫不抗拒的隨他來到王宮,然後是發現她身懷有孕,她那般害怕會失去她和宗政無憂的孩子……還有她幾次欲單獨與他說話,被啟雲帝所破壞;而後,他認為她已無處可去,想騰出一個後宮給她,卻被她拒絕;現在,她扮作他的妃子,躺在他的床上……


    這每一件事,單獨看來,都很平常,但結合起來……究竟說明了一個什麽樣的問題?


    他那樣聰明,看似粗獷豪爽,實則心思細密。但這個時候,他突然感覺到,人有時候太聰明,也許不是什麽好事。


    有些事情,他不想那麽容易看清楚。比如,和眼前這名女子之間的緣分。


    這一刻,再沒了起初見到她時的心潮澎湃,他的滿身熱血在沸騰到最高點時,被自己清醒的意識猶如一盆冰水當頭潑下。


    寧千易僵直的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他依舊定定地望著她的眼睛,而他身下的單子不知何時被他大手攢住,皺得像是一腔糾結的複雜思緒。他的目光一直在變化,幽暗漆黑的眸色由深變淺再由淺入深,似是在內心做著激烈的掙紮。


    短短片刻,他情緒波動劇烈如潮,她不禁有些不安,微微蹙眉,想重複剛才的話,“千易……”她話才出口,寧千易突然伸出長臂,前傾了身子猛地將她抱住。


    這樣突然的動作,不及所料,她的臉撞在他結實的肩,鼻子很疼,她皺一皺眉,沒吭出聲。


    他大力抱她,她本就被毛毯裹住了身子,此時被箍在他懷裏,動彈不得。她清楚地感覺到他胸口劇烈的起伏,以及他在她耳邊噴出的灼亂的氣息,無不在訴說著他此刻內心強烈的隱忍。


    她凝眉,話還是越早說清楚越好,畢竟她此行的目的就在這裏。無論他如何反應,是生氣,還是憤怒,又或者是失望,她都不能再猶豫。於是,將來此之前準備的話語再想了想,才小心措辭,“千易,我這次來此是為了……”


    “我知道。”不等她一句話說完,寧千易便截了口。不似以往的爽朗之聲,而是帶了些低啞的暗沉,沒有欲念,隻有落寞與悲傷。


    他的手揉著她背後如錦緞般柔順的長發,下巴抵在她額角處,蹭了下她光滑細膩的肌膚。這是唯一讓他傾心相愛的女子,曾經難以觸及的夢,此刻就在他懷中,他仍然握不住。


    一條毛毯阻隔在兩人的中間,他明顯感覺到她身軀的僵硬。但他沒說什麽,隻是抱著她,並無其它動作。


    “你……知道?”漫夭微微驚訝,他這麽快便想明白了?也是,他是如此聰明的男子!


    “恩。”寧千易輕輕應了一聲,之後卻久久不開口。


    漫夭很安靜的待在他懷裏,心中雖有不安,卻不做掙紮,也沒有貿然開口。


    她在等他平靜,她始終相信,他是一個謙謙君子,有著超然理智,會顧全大局,無論遇到什麽事,他都能很快想明白。隻是,這之間的掙紮有多辛苦,她看不見。


    寬敞的大床,被簾幔隔開的靜謐空間,他們以曖昧相擁的姿勢靜靜的待著,都不動,也不說話。


    她看不見他在她頭頂幾經變換的神色。


    從震驚到欣喜,再從欣喜到惶然失落,最後從失落到悲哀絕望,這樣兩麵極端的情緒轉變,他隻是自己一個人在靜靜感受。


    有些事實,他其實早應該想到,但他一直不願去想。而今,已是避無可避。


    她養男寵的流言是假;她絕望之下自殘身體是假;她被南帝逐出南朝是假;她無處可去落腳雁城還是假……


    望著映在牆上看不出眼睛、鼻子、嘴的一團模糊的黑影,他慢慢慢慢平靜。無數情緒沉澱後的心情,是失落,也是苦澀。但他沒有責怪她,更不想怨天尤人,最後,反倒是滿心的慶幸和感激。對她而言,他至少還有一點價值,總比從此無交集要來的好。


    足足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寧千易才昂首深呼吸,再長長吐出一口氣,而後微微低頭,在她耳邊開口,竟是從未有過的深情語氣,“我知道你不是來投懷送抱。但是,我想抱抱你……想了很久了。謝謝你給我這樣一個機會,讓我的人生……再沒有遺憾。”


    他的聲音綿延著濃濃的苦澀,纏繞著淡淡的甜蜜和滿足,讓人聽了心頭不禁湧現出難言的酸楚。


    他蹭著她鬢角的頭發,原來,抱著她的感覺……竟是這樣的讓人欣喜,讓人無法自抑的感到幸福和甜蜜。雖然他知道,她心裏沒他,永遠也不可能屬於他。


    他的夢,盡管此刻還在他懷裏,但那依然隻是一個夢。


    漫夭心頭一酸,淚意無法控製的盈滿眼眶。她忽然覺得,她是不是太自私了?從設定這個計謀開始,她就隻想到了無憂,卻從未考慮過寧千易的感受。她以這樣的方式突然來到他的地界,無形中給了他希望,然後再將那希望狠狠碾碎,不留餘地。


    她……是不是做錯了?可是,誰能告訴她,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她從未想過要利用他的感情,隻想得到一個機會,一個與他單獨相處可以用做談判的機會,談一場對雙方都有利的合作。


    “對不起,千易。我……”她試圖解釋,但寧千易卻微笑著打斷道:“璃月,不必道歉。你想要的,隻要說一聲就好。我……都會答應你!”這是他曾經對她做出的承諾,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這個承諾,永遠有效。


    本以為不能為她散盡後宮三千,使得他失去了有可能得到她的機會,從而成為他心底永遠的不甘和遺憾。但是,此時,他反倒釋然。因為終於明白,就算是他為她亡了國,也還是得不到她的心,那麽,他是否可以從此死心,安安穩穩做他的一國明君?與其冒著覆國的危險孤注一擲,不如竭盡所能幫助她,為她達成所願,這種以尊重成全愛的方式,也許更適合他。而今生,能得此一個擁抱,了無遺憾。


    他慢慢放開她,貪戀地望著她的容顏,似是想要將此刻她的模樣刻入他的記憶,永生不忘。


    “謝謝你。”她是那樣真誠的感激著他。寧千易,是她兩世為人所遭遇的最純澈無私的感情。


    寧千易微微一笑,又恢複了一貫的爽朗和瀟灑,仿佛所有的事隻要揮一揮衣袖,便能拋卻煩惱留存美好。他轉身,跳下床,將矮桌上的衣物遞給她,幫她拉好床幔,之後背對著她的方向自顧自地穿衣。


    漫夭看著他的背影,心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垂下眼瞼,拿起衣服,迅速穿好。


    她這次來見他,雖然知道他不會傷害她,但卻沒想到,他會這樣輕易的答應了與南朝的合作。而她之前所準備的一腔用來說服他的語言,全都無用武之地,還有那些準備用來和他談判的條件都派不上用場。他就這樣輕易的答應了,隻因她是她。


    這一生,她是欠下了。


    這一晚,兩個國家的談判,就在兩人寥寥幾句中敲定下來,寧千易答應將那秘密訓練的精銳戰馬全部給他們,另外還答應以後會供給他們糧草,而她代表南朝承諾將來天下大定,必保塵風國完整無恙,依舊屬於他。


    一切談妥,已是四更天。


    寧千易調開守衛,讓她悄悄離開了他的寢宮。在這寂靜的深夜,與心愛的女子共處一室,他需要多強大的自製力,才能說服自己放開她?


    望著她離開的背影,他對自己說,就這樣吧,就這樣放在心裏頭默默的想著,也是一種幸福!


    漫夭出了寧千易的寢宮,避過四處巡邏的守衛,一路飛奔前往傾月殿。


    經過一夜的折騰,情緒起伏不定,如今事情已經辦成,她心頭微鬆,隻是,她這一去就是兩個多時辰,二煞又被分派走了,無憂一定很擔心她,不知道待會兒會不會鬧別扭?她兀自想著,很快便到了傾月殿寢宮後方的林子。


    那片林子不算太大,但是夠黑,林中樹木繁密茂盛,月光一點都照不進來。漫夭剛剛進入林間小道,隻覺冷風嗖嗖撲麵而來,周遭有一股隱約的殺氣彌漫。她心頭微驚,在這個王宮裏,大半夜還有誰在這裏等著要她的性命?


    她速度微微慢下來,豎起耳朵,暗自凝神戒備。


    忽然,一道淩厲無比的勁氣從她身後直掃她腰間,仿佛要將她斷成兩截。她心頭一駭,四麵竟都閃避不開,所有的退路似乎都被封住,她眉頭一皺,連忙縱身飛躍而起,腳踏樹幹,翻身倒躍丈餘。凝目一掃,竟發現身後空無一人。


    她大驚,剛才究竟是誰偷襲她?為何這林子裏半個身影也無?即便是速度再快,也不可能連個影子都見不著。


    她眉頭緊鎖,用手摸了摸小腹,心中有些惶然不安。原地轉了一圈,確實看不見人,連先前那股殺氣也不見了。她提著心,慢慢再往前走了走,發現林子的南方有淺淺的青煙彌漫,一股淡淡的幾不可聞的奇異香味飄了過來,乍聞之下,令人精神振奮,漫夭心知那香氣必然不是好東西,連忙屏住呼吸,卻已經來不及。


    一年多不曾犯過的頭痛症,忽然發作,且來勢洶洶,那痛仿佛要將她的頭劈開,她頓時渾身無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她雙手抱著頭,身子無力支撐,眼看就要倒下去。


    耳邊傳來一道撕裂般的嗓音:“忘了你在夢裏所看到的,也忘了你所聽到的……”


    她在夢裏看到的?她看到什麽了?她好像看到了一個破落的院子,院中有塊小小的青石碑,上麵刻著三個字,是哪三個字?她不記得了……她還看到了一個男人用手掐住她的脖子,那個男人眼中流了淚,滿目的絕望和哀傷,可是她看不清他是誰……


    她聽到過什麽?好像有人反複地叫她的名字,可他到底叫她什麽,她聽不清……


    還有很多模糊的景象,模糊的人影,以及模糊的聽不太清的言語。前麵的人到底是誰?他們在說些什麽?


    她精神一陣恍惚,目光茫然,腦海中那些本就模糊不清的景象變得更加的模糊,在逐漸的淡去,就差一點,便完全消失。然而,就在這時,一隻有力的手臂突然在她即將倒在地上的時候及時攬上了她的腰,將她帶起,抱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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