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持瞥她一眼:“醒了?”


    他的語氣平淡,像是一句尋常問候。但翁綠萼想起昨夜裏下定的決心,有些羞愧,又有些懊惱。


    她怎麽就睡得那樣沉,連他什麽時候起身出去的都不知道。


    “是。”想到遠在雄州的父兄,翁綠萼想要補救,接過丹榴遞來的巾子,緩步走上前去,想要替他擦汗,剛剛抬起手,細弱皓白的手腕卻被他捏住。


    力道不重,甚至可以稱得上輕柔,翁綠萼的心裏卻驀地慌了一下。


    蕭持接過巾子擦了擦,他本打算著要回中衡院沐浴更衣,再去府衙處理宗事,這會兒過來,也不過是想著昨夜裏忘記和她說今晚要一塊兒去參加家宴的事兒。


    看著麵前的人又低下頭去,濃密卷翹的眼睫輕輕顫著,蕭持捏起她的下巴,強迫著她將那雙含了些驚慌的眼睛看向自己,沉聲說了今夜家宴她須得與他一塊兒出席的事兒。


    在一旁的杏香和丹榴聽了,臉上都忍不住露出喜色。


    君侯讓娘子隨他赴宴,這說明君侯很重視娘子呢。


    說不定是他聽到了先前瑾夫人冷落娘子的事,心疼了,這樣決定,是特意要給娘子長臉的!


    杏香越想越美,跟著又有些懊惱,到了平州之後,娘子沒做幾身新衣裳。


    今晚的場合不一般,可不能由著她隻愛簡單的性子來了。


    下巴被他捏著,翁綠萼隻能眨了眨眼:“是,妾知道了。”


    蕭持沒有立即放開手,而是又捏了捏她腮邊的軟肉。


    像荔枝肉。


    又白又嫩。


    “我回中衡院去。”蕭持放開手,見她微不可見地後退一步,肩也往下一沉,像是鬆了口氣的樣子,心中不知怎得,方才的愉悅滿足又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些微的不滿。


    翁綠萼正想送一送這尊難伺候的大佛,卻見他環視屋內,沉聲道:“待會兒我會叫人送些我的衣物過來。還有,屋內不要燃香。”


    屋子裏的幽幽香氣,連他夢中都浸染了幾分,蕭持醒來時頗覺得有幾分口幹舌燥。


    想起那抹朦朧的雪白與極豔麗奪目的桃粉,蕭持眸色轉深,看著懵懵看向自己的翁綠萼,終究還是忍住了。


    偶而為色所迷一次,還能理解。


    次次都如此,蕭持覺得很不妥。


    蕭持大步離開了芳菲苑,看著他的背影,丹榴有些不確定:“娘子屋子……沒有燃香啊。”


    杏香激動極了:“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娘子,您聽到了嗎,君侯要帶著您一塊兒參加家宴呢,這是不是說明,君侯,很,很……”到底是還沒有出閣的小娘子,杏香說起這些話來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翁綠萼點了點頭:“我聽到了。”


    所以她才覺得不解。


    男人……實在是一個很複雜、很難懂的東西。


    蕭持會為她撐腰,為她出氣,但是也會用那種仿佛下一瞬就要把她連人帶骨頭啃噬殆盡的眼神盯著她,還不喜歡她碰他。


    翁綠萼幽幽地歎了口氣。


    蕭持這樣喜怒無常,她要怎麽樣做,才能達成心願,知道父兄的近況?


    ·


    她被杏香和丹榴拉著試了大半天的衣服,最終敲定了穿什麽,梳什麽發髻,戴哪些首飾,翁綠萼才被大發慈悲的杏香放開,允許她自個兒出去透透氣。


    覺得心慌的時候,人就得動起來,做些什麽。


    翁綠萼深以為然。沒了試衣裳的事兒轉移注意力,翁綠萼又將視線落到庭院的花圃上。


    新種下的花兒們頹勢越來越明顯,被她單獨養在盆裏的煙籠紫牡丹卻迎風舒展,花繁葉茂,明豔動人。


    杏香在一旁幫她撥土,嘟囔道:“這平州的花是不是都要格外嬌弱些?這盆煙籠紫牡丹嬌貴,娘子每夜都要將它搬到屋子裏仔細侍弄。這些花呢,敞在露天草地裏,就長成這樣。咱們雄州多冷呀,但有州牧大人給您搭的花房,什麽牡丹、水仙、芍藥,都開得美著……呢。”


    丹榴支起胳膊肘碰了碰杏香,杏香這才注意到翁綠萼默然的臉,聲音越來越低。


    “我沒事。”察覺到杏香和丹榴都在擔心地看向她,翁綠萼繼續刨土,細細碎碎的土壤落在白如暖玉的手背上也不在意,聲音壓得有些低和悶,“不知道我走了之後,有沒有人照顧花房裏的那些花。”


    阿耶一生克勤節儉,要說他做得最奢侈的一件事,大概就是在十年前耗費百金,在冰天雪地的雄州為他的女兒建造了一座四季如春的花房。


    高夫人先前的疑慮沒有錯,終年嚴寒的雄州,怎麽會有花綻放?


    但阿耶就是為她使得百花都能在終年嚴寒的雄州綻放。


    他的愛女之情,以一種奇妙的方式,在若幹年後又庇護了她一次。


    想到阿耶和阿兄,翁綠萼眼眶有些發熱,但她不想讓杏香她們看了也跟著傷心,隻低下頭,甕聲甕氣道:“屋子裏有我新調的瓊花液,你們去幫我拿來吧。”


    瓊花液,是翁綠萼參考著古籍給狀態虛弱的花調配的一種營養湯劑。


    那東西小小一個,哪裏需要她們兩個人一塊兒去拿?


    杏香和丹榴對視一眼,起身進屋去了。


    何必非要戳破娘子的體麵,讓她再窘迫一些?


    有淚像是斷了線的雨幕,直直墜入被刨得有些亂七八糟的土裏,緩緩下滲,土壤表麵還冒出了些小白泡泡。


    翁綠萼哭著哭著發現了不對勁兒。


    她試著捏了捏土壤,隻覺得手感比之前剛種下花時硬了一些,顏色也淺了些許。


    有一陣腳步聲傳來,慌亂中,翁綠萼以為是杏香她們過來了,連忙抬起手,用幹淨的衣袖擦了擦眼淚。


    但她生得與玉一般,肌膚再嬌嫩不過,方才哭過,眼睛、鼻子都是紅的,這樣抬起頭來看人的樣子,實在是可憐又可愛。


    這副模樣落入蕭持眼中,他挑了挑眉。


    “你在這兒挖土玩兒,還被土迷了眼睛?”


    來的……怎麽是他?!


    翁綠萼一驚,聽了他的話之後又是一氣。


    她又不是三歲小孩兒,怎麽會拿玩土當遊戲!


    翁綠萼站起身,卻因為蹲得太久,腿腳發麻,腿上失了力氣支撐,眼看著就要跌倒。


    躲在柱子後偷看的杏香差點就要尖叫出聲了。


    下一瞬,那截纖細腰肢被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穩穩摟住,帶到了懷裏。


    這個姿勢有些過於親昵,翁綠萼下意識將手放在他胸膛前,讓兩個人之間不至於貼合得過於緊密。


    蕭持低頭看了看衣襟上的土。


    “恩將仇報?”


    翁綠萼沉默地看著自己那兩隻髒乎乎的手,現在它們還老老實實地伏在那片堅實可靠的胸膛上。


    蕭持挑眉,這是摸上癮了不成?


    翁綠萼慌張地把手放了下去,蕭持今日穿了一身赤青色,上衣被弄髒的印記顯得有些明顯,她沮喪地低下頭:“君侯,是妾的不是……”


    蕭持從那點兒拉長的尾音裏聽出一點失落。


    他放開她的腰,果不其然,她又悄悄往後退了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遠了一些。


    蕭持撇下心頭浮上的微妙的不悅,看向那些被她刨地亂七八糟的土,伸手挽起衣袖:“說吧,要做什麽?”


    他的手生得很好看,骨節修長又分明,挽起衣袖的動作,帶著些漫不經心。


    他的胳膊,比他的手要白一些。


    翁綠萼悄悄在心裏點評。


    直到那道似笑非笑的視線落在她身上,翁綠萼被他盯得頭皮發麻,這才反應過來:“我想看看土裏有沒有什麽會影響花生長的東西。”


    蕭持看著她帶著幾分哀愁的側臉,心頭微癢。


    他沒說話,隻蹲下,學著她剛才的動作,麵無表情地開始刨土。


    ……這是他第幾回為色所迷了。


    翁綠萼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君侯,妾來就好了。”


    “你覺得我做不好?”她這樣說,蕭持的好勝心登時就起來了,常年握槍砍刀的手上動作又大了幾分。


    翁綠萼有些為難。


    在蕭持堅持要一個回答的眼神逼問中,她隻能委婉道:“……您剛剛,把一株山茶花的根給撅斷了。”


    蕭持臉一僵。


    翁綠萼原本以為他會生氣,沒想到蕭持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她該怎麽刨。


    杏香和丹榴對視一眼,偷偷笑了。


    高高在上的君侯都願意為了娘子挽袖子刨土了,如果這還不算愛~


    婢子們悄然的歡喜並沒有傳染到蕭持和翁綠萼。


    兩人合力,很快就從土壤裏翻到幾片幹枯的茶梗。


    她剛剛的猜想沒有出錯。


    蕭持眼力何等銳利,見她臉上神情變化,問:“問題就是出在這茶葉梗上?”


    翁綠萼點了點頭:“妾種的這些花,得在酸性的土壤裏才能生長。茶葉泡的水是堿性的,與這土壤相克,用茶水去澆這些花,它們就活不了太久了。還好發現得及時。”她揚起臉,盈盈笑意讓那張芳姝明媚的臉龐更加奪目,“多謝君侯。”


    蕭持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翁綠萼笑意微斂,低下頭:“妾是不是話太多了……”


    蕭持這樣整日忙著征戰四方、殺伐果斷的人,大概不喜歡聽她嘰嘰喳喳地說話吧?


    蕭持幹脆利落地點了點頭:“是。”她一說話,他心頭就發癢。


    難受。


    他的回答過於直白又無情,翁綠萼心頭一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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