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少天後以後……


    一個清晨,幾個流浪者,像往常一樣蹲在臭水溝的旁邊,翻找著從上遊排放並被水流帶到卡吉亞[1]的垃圾。在這個鐵柵欄擋住的水道旁邊,他們偶爾能找到一些好東西,但大部分時候都是空手而歸。


    “快看!那是什麽?”突然,一個人好像發現了什麽。


    幾個人的視線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一堆生鏽的瓶瓶罐罐旁邊,一顆晶瑩剔透的小球形水晶反射著一旁燈芯草蠟燭的火光,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顯得格外耀眼。


    ***


    當天夜裏,在離那水溝旁約莫五繩[2]遠的一個破舊的老房子裏,一個少女從一把椅子中醒來,她的四肢被繩子捆綁著。


    “我這是在哪兒?”她環顧四周,並未認出這陌生的環境,“難道……難道這就是來世?”


    她心裏繼續尋思著。


    此時屋外刮起一陣大風,樹葉敲打著窗戶劈啪作響,樓梯拐角處透露著微弱的火光,樓下不時地傳來無法辨別的地方語言和可怖的笑聲。


    窗前,站靠著一個滿臉胡須,手拄著槍托睡著的男人,他發出陣陣微弱的鼾聲。


    少女閉上眼睛,努力地回憶著,然而卻沒有結果。


    “想不起來……我究竟是怎麽到這個地方的……”


    在這漆黑的房間裏,恰好有一麵破碎但不妨礙使用的落地鏡,靠在椅子一旁的牆壁上。她便轉過頭,借助微光望向鏡子裏的自己。


    那是一雙橄欖色的眼睛,明淨而清澈,藍色的披肩發風髻露鬢,輕輕地垂到那纖瘦的脖頸上,在陣陣吹來的微風中搖曳著。她身穿紅色的短款夾克衫和黑色的短裙,將兩條腿襯托的更加修長白皙。隻是那腿上有一道斜著的長長的疤痕。


    “我怎麽會是?”


    少女怔住了,她並不能認出自己。


    突然,一道光閃過她的腦海,讓她仿佛聽到了一陣槍聲,還有那數十個黑壓壓的人影,他們手持著衝鋒槍,向她的方向掃射……之後,就是劇烈的疼痛和窒息。


    那種痛苦的感覺刺透了她的靈魂,她忍不住地叫出聲來。


    “啊!”


    那是甜美的少女的聲音,她想。


    “她醒了!”持槍的人被她的聲音吵醒。


    樓下的人聽到了呼喚聲,便紛紛走上了樓梯。


    “喂!快點,兄弟幾個!她醒了!”


    樓梯口傳來腳步聲,“這破玩意啟動要這麽久啊!”一個帶著頭巾,罵罵咧咧的中年人第一個走上前來,他後麵還跟著幾個人。


    少女打了一個寒噤,因為她從這個老男人詭異的笑容裏,看出了邪念。


    那人靠近後,猛地揮了一巴掌,啪的一下甩在被囚者的臉上,女孩嚇壞了,身體動都不能動。


    然後用他那刺著骷髏圖案的粗壯手臂,企圖去扒掉少女身上僅有的那件背心,另一隻手在女孩的身上毛糙起來,他的神情急躁,滿頭大汗。


    “住手!”女孩縮起身子,一邊反抗著。


    但這個男人依然沒有減緩他手頭上的動作,同時叫嚷著:“小妞!別亂動,給爺老實點!呦呦,小嘴兒還挺紅潤……別亂動!別逼老子對你用刑!”


    男人在她的阻撓下不得不放開一隻手,而女孩的眼睛則一直狠狠地盯著他。


    “好!你他媽再動一個試試……叫你不老實!”那男人攥起拳頭,揮舞到高處,準備好了再次襲擊……


    “住手!”這時,一個帶著眼鏡,身材矮小,臉刮得很幹淨的年輕人走了上來,製止中年人的行為:“等等!等等!別急,先和這個人說明情況……”


    “媽的!”中年人放下手,點了一根煙,站到一旁。


    年輕男人叫邊上的人給少女鬆綁,然後他搬來板凳,坐在她的身旁,把眼鏡摘下來擦了擦,用柔和的語氣說道:“姑娘你好……哦,或者……也許你之前不是個姑娘……”


    少女並未露出信任的目光。


    他抬起頭,瞅了瞅周圍幾個正在傻笑的同伴,然後和女孩說:“你看……我和我的朋友們並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壞人……我們隻是流浪者,已經好幾個月沒吃過一頓飽飯了。”


    他見少女歪過頭去,並不打算理他,就繼續說:“你看……我也曾是牆內的人,大學之後犯了點兒事,被驅逐出來……至於這幾個朋友,他是沒通過智力測驗;他是因為一點小事丟了工作,被當成社會閑散人員和不安定因素而遭到驅逐;還有他,就是站在那邊抽煙的,他是天生就有點殘疾,又沒錢升級基因,所以被當成垃圾清理出來的……”


    “誰他娘的是垃圾啊?!”那個人丟下煙頭,罵了一句,“這個距離我可聽得見聲音!”


    幾個人笑了起來。


    “你犯了什麽事?”少女轉過頭來。


    小夥子伸出左手,示意少女看那缺少了幾節的手指。


    “打架……然後,我受了重傷……我之前是搞計算機的,缺了手指就成了廢人,然後就被城市警察給趕出了牆外……”


    “哦,你也是搞技術的……”少女說,“和我一樣……”


    眾人發出唏噓聲。


    “姑娘,我們這些流浪者本來都是普通人……和牆裏的人沒有本質的區別,可是我們卻因一點點小缺陷,就被他們當成了累贅;他們認為,我們這些不完美的基因會汙染這座城市。他們的委員會製定了慘無人道的法律,一批批地把我們趕了出來——把我們這些人,驅逐到這牆外……自生自滅。


    “所以,我們並不是壞人……我們隻是饑餓的人。我們把你綁在這裏的原因,也隻是為了……為了吃一口飯……你沒必要害怕我們,我們想要的並不是你。”


    “那你們想要什麽?!”女孩轉過頭來,“現在……我除了我的記憶……已經一無所有了。”


    “你是從牆裏麵來的吧,你是……被誰謀殺了是吧?”


    “你怎麽知道?”少女問。


    “我們是在那邊的水溝裏撿到你記憶晶體的,很顯然,它是從上遊牆裏的某條河裏漂流下來的,你的身體沒有了……你的記憶晶體被人給挖了出來……由於款式太新,我們這沒有人能適配,所以我叫那邊幾個小夥子,從廢棄的性偶廠裏淘來了這個身體,然後,我把你的記憶晶體插進去,重新啟動……”


    少女笑了笑,感歎多舛的命運竟然用這樣的方式給了她第二次機會。


    “是的,我是被人殺死的。”她說。


    “為什麽會被殺?是……搶劫嗎?”


    “不是。”


    女孩說完這句話,便沉默了。


    見她不打算再談自己的過去,眼鏡男說:“好吧,其實……我們想要的也很簡單。請聯係你認識的人——牆內的,叫他們帶錢和物資過來,送到最近的檢查口,我和我的人,拿到東西,就會把你放了,我們並不想傷害你的。”


    “認識的人?”女孩開始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


    這輕盈、悅耳的聲音以這樣猙獰的方式表現出來,讓屋子裏的人也打起寒噤來。


    “聽著,流浪者們!不要這麽謹小慎微的!我可以給你們更多!”她站了起來,揮手說道,“這座城裏我認識的那個人,就是殺了我的那個人……”


    “你能聯係到他嗎?”


    “不能,但是我可以找到他。他……他是這座城市裏最富有的人!而我,將會把他帶來送給你們!我可以把這座城市送給你們!流浪者們!”


    “吹什麽牛!”有人打岔說,“你連身體都沒了……現在怕是連牆都進不去了……”


    “切!”少女走到窗邊,“就它?那堵光牆是吧?”


    眾人的目光落在少女那反射著光芒的眼睛上。


    “小菜一碟。”


    ***


    深夜,在那條筆直道路的兩側,一眼望不到頭的方形錐體數組依舊透露著無情且冰冷的氣息,光帶把周圍一人多高的雜草照的好像被覆蓋了一層潔白的雪。


    少女跟隨著流浪者們來到光牆的旁邊,從邊上一個流浪者手上接過一個被磨損的看不出形狀的鐵青色轉換器,放在自己手腕上,拷貝出了一串代碼,並把這串代碼交給戴眼鏡的男人。那男人示意邊上的兩個人各拷貝了一份,並在體內啟動。


    “現在,試試吧。”少女指了指光牆說。


    “你要是敢玩什麽花樣,立馬讓你不得好死!”中年男人則用槍口抵在少女盈盈一握的纖腰上,威脅道。


    接著,剛剛拷貝了代碼的兩個人,緩緩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脫下鞋,將腳的小拇指慢慢向那閃爍、跳動著的光幕上靠去。


    他們中膽小的那個,緊咬著牙關,閉上了眼睛。


    然而,隨著他的腳越伸越前,他所擔心的灼燒和疼痛感並沒有出現。等到他睜開眼睛,發現整個腳都被那光的雨霧所籠罩,甚至有些微微、癢癢的觸感,很是舒服。


    “幹嘛呢?哈哈哈哈,你也太慫了吧!”他的同伴,早已在牆的另一側對他發出了嘲笑。


    “把槍放下吧!”戴眼鏡的男子說,“姑娘,你叫什麽?”


    “名字?”


    那男人沒聽清楚女孩說什麽,以為她的名字就是——“名”,讀作閃姆[3]。


    “你好,閃姆。歡迎加入我們。”


    ***


    與此同時,在靠近沙漠的一個地方,在一座長滿金琥仙人掌的山丘旁邊,有一片開闊的空地,這裏搭滿了帳篷和散亂停靠的破舊房車,這是流浪者們的大本營。


    接近破曉,營地的領導者——帕裏斯塔利[4]仍徘徊在帳篷門口,一口一口地抽著煙,他又半宿沒睡覺了。


    他的腦海裏正在瘋狂地回閃著白天的事:那剛剛搬到營地的阿斯特高茲[5]家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不久前成為了孤兒——因為不久前,他們的父母染病而死。


    失去了雙親的兩個小家夥無人領養,他們現在就睡在他的帳篷裏,他必須很快為兩個孩子找到合適的人家照顧,否則用不了多久,營地裏就會有人張羅著發起投票,把這兩個孩子遺棄到沙漠裏。


    因為,對於營地來說,食物和水就是一切。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口,而食物是最稀缺的資源,何況,還是沒有勞動力的兩個孩子。在這個以家庭為單位的小團體裏,兩個沒有父母的孩子,是不能一直這樣無償的消耗著公共資源的。


    作為流浪者們的領袖,帕裏斯塔利終日忙碌在為營地尋找和調配物資,同時保護著這些弱者——讓他們免受附近那些卡吉亞的流氓和強盜的侵擾。


    他很少能夠睡一個安穩踏實的覺。


    這時,營地的副指揮官——一個退伍軍人,金發的安娜普勞蒂絲[6]進入到帳篷裏,向帕裏斯塔利匯報道:“頭兒。今兒個他們找到的那個記憶晶體,已經被激活了……”


    “哦,怎麽樣,順利嗎?拿到錢了麽?”


    安娜普勞蒂絲搖了搖頭,“不,沒拿到……他們用無線電向我匯報了情況……事情好像……哦,他們來了,你自己來看看是什麽情況吧……”


    帕裏斯塔利又點了一根煙走出營賬,一隻腳踏上平時向營地成員演講用的石頭上,一邊擰著眉吸了一口,然後抬起頭,一眼就看到了她——閃姆,還有帶著她回來的其他幾個流浪者。


    少女如塵出仙,有著傲世而立氣質,和其他衣著邋遢的人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們穿過營地的廣場,向帕裏斯塔利的方向走來。


    “頭兒!這個妹子太厲害了!太厲害了!”有人興奮地叫嚷著,“那破光牆,我們都可以自由進出了!”


    “她生前是一個黑客。”安娜普勞蒂絲向男首領介紹到。


    帕裏斯塔利點了點頭,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著少女:“嗯,很漂亮嘛……”他小聲嘟囔著。


    閃姆也注意到了這個正在看她的男人:她看到他麵龐上的線條明朗,留著適中的短發,魁梧而比例勻稱的身材,身穿淺褐色的軍用馬甲,手臂上是圖案獨特的紋身——營地的徽章。


    這個英俊的男人給她的第一印象,除了帥氣的外表以外,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不羈,但這不羈的氣質中又潛藏雜糅著剛毅和正氣。


    少女無意間閃躲著男人看他的眼睛,她此刻已經是一個女人了,她的意識也隨著這副身體,悄然改變著……


    “首領,這位是前職業黑客,她的名字是閃姆。他的上一位雇主把她殺害……並把她的記憶水晶扔到了河裏……”戴眼鏡的青年先開口了,“她和我們一樣,是一位被‘上麵’遺棄的人。”


    帕裏斯塔利點了點頭,並把煙頭扔在一旁,他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少女的胳膊。


    閃姆臉瞬間通紅:“做什麽?你……”


    “來!到這塊石頭上,給大家講講你的經曆!”帕裏斯塔利把少女拉到自己的身邊,叫她踏上那塊‘演講石’。


    “啊……這……”


    “別那麽靦腆嘛,我看好你。”


    ***


    此時,天空基本亮了,流浪者們紛紛從帳篷裏麵出來看熱鬧。


    少女很不好意思地站到那塊石頭上,然而,當她站到那上麵以後,突然覺得視野十分開闊,讓她有了自信,於是她試著提高嗓音,向眾人說道:“大家好,我……我,我的名字,他們叫我閃姆,你們可以直接叫我閃。關於我,我其實是一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了。很多年前,在奇跡山丘,我也曾是一名拿著高薪的技術工程師,但是後來,隨著那些越來越聰明的人工智能和機器人們搶走了像我這樣的底層技術人員的工作以後,我也被迫流落街頭,成為一名黑客盜賊……很多年來,我藏在貧民區肮髒的街道裏苟且度日,每日躲避著官方的追查……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後來,我確實攢了一些錢……也漸漸的在道上混得小名氣,可惜好景不長,我最終還是得罪了那些有權有勢人中的一個,我和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們慘遭殺害……”


    說到這裏,少女低下了頭,顯然是不想讓人們看到自己的眼淚。


    她沉默片刻,不久重新抬起了頭。


    “但是,上天給了我第二次機會!”那語氣變得激動起來,她望了望帕裏斯塔利的眼睛,繼續說,“我回來了!我還活著!朋友們,你們猜到我要做什麽嗎?我要回到城裏麵去!我會複仇!並且,我會帶你們一起去!這座城市,就想要什麽就拿什麽吧!我要把這座城市交到你們手上!”


    這時更多的人圍了過來,聆聽她的講述。


    “你是怎麽破解那道牆的?”有人問道。


    “你們知道,奇跡山丘是被兩道牆分割為三個區域的。在我被殺之前,我曾獲得了進入最裏圈——阿德梅的權限。那道牆與擋住你們卡吉亞的這道牆有一點不同,那道內圈的牆不是掃描身體的基因,而是掃描記憶晶體。


    “雖然我的身體沒有了,但是我的記憶晶體卻還保留這個權限;由於我的權限高於這外牆的權限,因而,我也有權限隨意進出這道外牆……”


    “那我們呢?你是如何讓我們也通過的?”


    “因為我有進出兩道牆的權限,這樣,隻需要用一些簡單的技術——批量生成一些與這一權限同級別的偽裝代碼,然後拷貝到你們的身上。這樣你們就擁有了同等的權限!”


    人們歡呼起來。


    “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剝奪了我們生存的機會!”閃姆開始聲嘶力竭起來,“他們還把我們扔到這荒漠裏,建起高牆,讓我們獨自在這裏腐爛!


    “你們可知道,那殺了我的人,他有多麽的富有……他在最內牆裏建立的實驗室裏,不斷製造著他自己的克隆人,隻為他那永生不死的奢望,焚燒著無窮無盡的金銀財寶!”


    人群變得沸騰起來,站在一旁聆聽的帕裏斯塔利輕輕歪了一下頭,沒有人發現,此刻他看位這少女的眼睛也發生了悄然地變化:變得更加的柔和與歡欣。


    “今天!上天給了我重生的機會,也給了你們所有人反抗的機會!不要再沉默了!不要再屈服了!我會將進入這座罪惡之城的權限分給你們!分給你們所有人!朋友們……”閃姆停頓了一下,然後舉起了自己的拳頭,向天空劃去:“讓我們!把這座城市燒個盡!”


    [1]希臘語kakia,意為“邪惡”


    [2]即長繩(cord),古近東的長度計量單位,1長繩≈120m


    [3]或者翻譯為閃(shem),意為“名字”,《創世記》中的人物,挪亞的長子


    [4]希臘語,peristeri,意為“鴿子”


    [5]希臘語,astegos,意為“無家可歸”


    [6]希臘語,anaplirotis,意為“副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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