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一切還在燃燒。


    寧錄和他的女兒寧薩爾公主被憤怒的人們緊緊圍困。他們的怒火猶如熔岩般滾燙,無處不在,不容置疑。


    “你們這些狡猾的騙子!“一名男子憤怒地喊道,手中緊握的石子砸向寧錄和寧薩爾。身邊的人們紛紛效仿,又罵又砸,詛咒聲此起彼伏。


    “你們竟然用那卑劣的詭計欺騙我們!讓一個詐死的女魔頭迷惑了我們的心智!為了建造這座荒謬的塔,我們失去了一切!原來這一切隻是為了滿足你們可恥的虛榮心!為了你們那些異教邪神的神像!”群情激憤的人們怒吼著,舉起手中的石頭向寧錄和寧薩爾擲去。


    寧錄瘋狂地嘶吼道:“是我救了你們!難道你們以為我建這座塔是為了什麽?!我預測了一切……那山上的湖會變成火山……那火山灰會吞沒大地!是那巨眼神像預測了一切,是它告訴了我的,然後我才救了你們!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人!”


    然而人們並不相信他,反而與他爭吵:“我們本來有機會帶上我們的所有財富,離開這地方,離開這辛拿地,分散到各地去!而如今呢?!我們不僅失去了家園、財富和這片不再肥沃的土地!我們最終會被饑餓吞噬,然後死去!我們將一無所有!”


    ***


    憤怒的人們砸毀了那巨大的眼睛雕像,接著對寧錄和寧薩爾拳打腳踢。一直尖叫不已的寧薩爾被拖了出去,她開始被一群男人猥褻,隨即又被當著她父親的麵強暴、毆打乃至奄奄一息。而寧錄則被捆綁在一邊聲嘶力竭地咒罵和哭喊著。


    但漸漸地,寧錄的怒火消退,他開始乞求和道歉,他承認了自己的錯誤,還說他願意用自己的死去換寧薩爾一命。


    然而,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寧薩爾公主在被無情地折磨之後,最終斷了氣。她那曾經高貴、美麗的麵容,如今已被痛苦和屈辱扭曲得麵目全非。寧錄無法自已地悲痛欲絕,悔恨交織,他無力地跪在地上,淚水如泉湧,可是再多的淚水也無法挽回他失去的女兒。


    自那以後,寧錄便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他被綁到一根柱子上進行了一番淩辱和折磨,但最終那群人決定留他一命,為的是讓他在之後慢慢死去。


    ***


    憤怒的人們在這場悲劇中找到了些許短暫的滿足,但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無力感。


    很快,埃特曼安吉神廟上那些本來用以祭祀用的牛羊肉、魚肉、豬肉和少量的瞪羚以及燉鳥肉都被吃完了,在搶奪的過程中,很多人被打死;另外一些人則被直接推下高塔。


    等到地上的灰燼燒完了,地表開始冷卻下來以後,男人們紛紛從高台上爬下來,由於大部分的台階已經被滾燙的熔岩摧毀,所以隻有那些有能力攀岩或是懂得一些飛翔法術的術士得以從塔上下來,他們帶走了所有的年輕女性和兒童。並把那些年邁的老人和那些過了生育年齡的,已經失去色相的中年女性都留在了塔上。


    ***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可憐的人們在饑餓中紛紛昏死過去,有的難以忍受饑腸轆轆的疼痛折磨,便跳下高塔尋求快速的解脫。


    寧錄也被帶到了地麵上。很快,饑餓難耐的人群就把他忘到了腦後,甚至有的人還給他鬆了綁,讓他幫助四處尋找食物。城市裏已經是完全的廢墟;而在田野裏,還有一些剛被種下的沒有發芽的麥子、無花果、亞麻、蠶豆和鷹嘴豆的種子都被從火山灰覆蓋的土裏拋了出來被人拿去充饑,但沒過多久這些僅存的能吃的東西就被其他人搶走了。


    於是有的人開始決定向北一直走,直到爬到山上去摘果子吃。但真正堅持到那邊的人寥寥無幾,在半路上就出現了將同伴殺死,並且分食的慘劇。又過了一個多月後,辛拿地上的幸存者們就基本上死光了,或者說已經完全瘋癲了的馬拉德不太清楚還有多少人能在此刻活著,而他在饑餓中也隻是拚了命地獨自向北跑著,他的靈魂深處隻是希望在死前還能再到那聖山上去,看那眼睛最後一眼。


    寧錄就是在這樣朦朧和不知不覺的過程中失去了最後的意識,死在了路上。


    直到,他再一次睜開了眼睛,就在恩利勒的麵前。


    ***


    “巴力[1]!”他瘋狂地叫喊著他的神明——那隻全視之眼的別稱。


    而恩利勒則有氣無力地答應著他:“你又回來了。”


    “這是……這是第幾次,你還記得嗎?”


    “第一萬三千五百次。”眼睛說。


    “但我這次終於把塔建好了,不是嗎?在那數不清次數的半途而廢之後,在那一遍又一遍地嚐試塔的寬度、高度和結構之後;在一次次的資源枯竭,一次次地平定勞動力的反叛,一次次調整平台的麵積和承重方式來最大程度地拯救最多的人;一次次地因高度不夠而被火山灰的蘑菇雲籠罩;一次又一次地因為塔的基座寬度不足和塔身結構不夠結實的問題,最後被火山熔岩擊中後倒塌……但這次,我終究成功了,不是嗎?我救了所有人……”


    “是的,但這是我所看到的這麽多未來結局中最悲慘的一次。”


    “那我還能怎麽做呢?!”寧錄喊道。


    “你是知道的,我最早告訴過你的……你隻能那樣做。”


    寧錄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說道:“如果我再讓我的女兒假死呢?讓各方不再為爭奪她而停止爭鬥以後,那時候我再把他們驅逐出這辛拿地……”


    “你的女兒如果因為各種意外而亡,也許那各國的上層會疏遠你,但百姓們隻會更同情和愛戴你,你無法驅趕他們;倘若你用蠻力使他們搬離,必然因名不正言不順而遭到清算;沒有人會相信那高原上的清澈湖泊有一天會變成毀天滅地的怪獸,所以唯有恐懼能達成目的,唯有恐懼能讓這地上的人們自願搬離。”


    寧錄聽完眼睛的話之後,開始瘋狂地大笑起來;那笑聲撕心裂肺,任何人都能聽出其中夾雜著的絕望與悲情:“我終於看懂你了!哈哈哈!你個邪惡的魔鬼!原來……自始至終,你都隻是把從尼普爾[2]來的我和我的女兒當作是你的棋子!你為了達到你今天這一卑鄙的目的,可以用盡一切手段,不惜犧牲我和我最愛的人的姓名;而我從來不是你的什麽孩子,在你的眼中唯一重要的隻有這地上的那些邪惡的牲畜們!托你的福,讓我經曆了這麽多,讓我終於看清楚了這些人邪惡的嘴臉!告訴你,這地上的人,沒有一個值得拯救的!我將不會履行對你的任何承諾,我將帶著我的女兒,永遠逃離這個地方,永遠!至於其他人,則活該被這火山吞沒!”


    寧錄衝著眼睛狂吠之後,便轉身離開。他本以為眼睛會說什麽來阻止他,但眼睛沒有再說一句話。當他走到門邊的時候,又回過頭看了看恩利勒——他已經閉上了那巨大的眸子,光芒也暗淡了更多;而他看到了那碩大的眼睛裏第一次淌出了淚水。


    ***


    他扶著牆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神廟,這一刻他的頭腦是極度悲傷與混亂的,當他走到林子外下山的路時。在那裏等待他的禦前護衛軍指揮官看到他們的王在與進入林子時完全不同的憔悴麵孔,便詢問他情況;隻見他毫不理睬,一聲不吭地繞過了自己的馬,徑直朝山下徒步走去。護衛們不敢再進一步詢問,便慢慢地跟在後麵。


    晚上,當他回到了巴比利姆王宮的時候,和上次一樣又是一夜未眠,但這一次和上次不同的是,整個晚上他都以淚洗麵。


    ***


    拂曉的光透過晶瑩的窗紗照進屋內,寧錄從椅子上站起來,擦幹了淚水;他獨自來到公主的寓所,仆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客人嚇了一跳。


    “陛下,小姐還沒有起床……”一個女仆緊張地說道。


    “今天有她的信嗎?”


    “哦,有的……還是來自尼尼微的火漆印章。”女仆把信遞給國王。


    ***


    那天正午時分,在巴比利姆市區一條不起眼的小巷拐角處,一個壓低帽簷的神秘人出現在了鐵匠鋪子外。他遞給鐵匠一枚金幣和一個信封,聲音低沉而堅定地說:“請根據這個圖案為我打造一個仿製的印章。這枚金幣是為了確保你的沉默。如果你膽敢泄露今天有人找過你,那麽你將不知道將會觸怒何等勢力。我警告你:如果你不識相,那麽不僅這鋪子會保不住,你的性命也將岌岌可危。”


    ***


    幾天後一個淩晨時分,七國的城主還遨遊在甜美的夢鄉之中,就被突然造訪的軍師或是仆人叫醒了:他們被告知寧錄王要緊急召見他們每一個人,要他們連夜趕往首都的議會廳。當他們紛紛趕到那間屋子的時候,快要到清晨:他們看到了憤怒的國王,氣的滿臉通紅把一封封的信摔在桌子上的時候,他們就知道這次肯定發生了什麽非常嚴重的事。


    “媽的!這個畜生!”國王憤怒的吼著。


    “發生什麽了,陛下?”矮人王小心翼翼地問著。


    “這些信都是從我女兒的櫃子裏翻出來的,芬內克,你過來拆開一封,給他們讀讀!”他一邊喊著國王護衛的名字,一麵指著桌子上橫七豎八擺放著的一摞信件。


    國王護衛走上前去,把其中一封信打開,把裏麵的莎草信紙拿了出來,然後開始誦讀起來:“我親愛的寧薩爾,這幾天你過得還好嗎?我們的計劃進行的非常順利。你那邊的情況怎麽樣了?我已經詢問了一些我們國家最好的藥劑師,這種毒藥會殺人於無形,不會有人懷疑你的,等到你找機會把你那個老不死的父親處理掉以後,我們就能毫無阻礙地在一起了,那時候這八個國家都會臣服在我們腳下,那時我們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了……”


    “夠了!”國王使勁重錘著桌麵,喊道。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被嚇得哆哆嗦嗦,尤其是尼尼微的城主,他從進來就看到了那些信封上的標記,悉數來自他的城徽,於是他嚇得撲通跪了下來:“陛下,老臣真的不知道,這都是些什麽啊!”


    “這都是你兒子約坍寫給我女兒寧薩爾的信!”


    “陛下,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如果這是真的,那也都是我那犬子獨自闖的禍啊!陛下,請息怒,請您明察啊!”尼尼微的族長趴在地上渾身顫抖著。


    “你先把你的嘴閉上吧!昨天晚上有人向我透露,說你兒子正在寫信與我女兒一起密謀造反;昨天晚上我截獲了一封從尼尼微城寄給寧薩爾的還未拆開的信,幾個軍師和我一起看的。不料內容果然涉及刺殺我!於是我命人到寧薩爾的房間裏去把她藏信的地方給搜了出來,不止一封信涉及謀反!”


    沉默吞噬了一切,屋內沒有人敢吱一聲。


    “片刻後,國王繼續怒斥道:“不過我料你這老東西也不敢做出這些事!但你那個鋒芒畢露的兒子,他看起來就是那麽聰明且不可一世的樣子;我打一開始,就應該想到他會是這樣陰險狡詐的貨色!至於這件事,每個參與的人都必須付出代價!”他示意護衛過來,“芬內克,你知道該怎麽做吧?”


    “我……我不知道,請明示……”


    國王憤怒地將桌子掀翻,那些信件散落一地。


    護衛立刻用手撞擊著胸前的鎧甲說道:“是!陛下,馬上就去辦!”


    寧錄讓所有人都在這會議室等著,對於尼尼微王來說,這段時間異常的煎熬,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等到日影鍾的晷針過去幾個格子以後,芬內克回來了,他手裏提著約坍的首級,把它丟在眾人麵前的地上。


    [1] baal,又譯巴爾、巴拉,是古代西亞西北閃米特語通行地區的一個封號,表示“主人”的意思,一般用於神隻,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巴力代表的是蘇美人的風神恩利勒


    [2] nippur,尼普爾(蘇美爾語:nibru)是目前已知蘇美文明的最古老城邦之一,一些曆史學家相信這座城市的曆史可追溯至前5262年,尼普爾特別崇拜蘇美的神隻恩利爾,祂是掌管大氣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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