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烏雲堆積,沉沉欲墜。


    昏暗天色下,瀾滄海海水翻湧,怒濤聲聲,掀起一重又一重狂瀾,好像有被囚困於海底的凶獸將要衝破牢籠。


    海下數百尺,各色珊瑚生長出奇異形狀,嶙峋礁石堆積,色彩斑斕的魚群自其中遊曳而過。


    再往深處,海中突兀出現一道狹長縫隙,裂隙之下,海水不知因何而沸騰起來,流向扭曲,形成巨大漩渦。


    難以形容的力量混雜著無邊惡念,自旋渦中溢散,瞬息便將逃離不及的海獸吞沒,隻剩一捧猩紅血霧。


    即便未開靈智的妖物也意識到了危機,在莫可名狀的恐懼中倉皇向外逃竄。


    幾條銀魚慌亂從手邊撞過,倚在礁石旁的鮫人指尖動了動,疲憊地抬起眼眸,赤紅魚尾在海水中如同綃紗。


    腰間傷口白骨森森,在海水的浸泡下潰爛發黑,魚尾上的鱗片失了所有光彩。也是因此,她已經沒有餘力遠離正在逼近的危險。


    應該……逃不掉了吧……


    她收緊手,掌心那簇珊瑚紅得仿佛要滴下血來。


    可惜……即便在裂隙外找到了血珊瑚,也難以將之送回……


    眼前景象漸漸模糊,就在她的意識將要陷入混沌之際,一道身影自漩渦深處緩緩走出。


    女子披發赤足,白裙襤褸,裙上是衝刷不淨的斑駁血跡。


    耳畔無數道聲音交織鼓噪,溯寧垂著頭,讓人看不清神情如何,她走得極慢,似乎每踏出一步,都麵臨著沉重阻礙。


    令世間生靈戰栗的力量籠罩在她身周,隨著她抬步向前,在海底激蕩起一圈圈無形浪潮。所過之處,一切像都要歸於寂滅。


    重傷垂死的鮫人在她感知中如同微弱螢火,溯寧抬起手,指尖向上微挑,鮫人的身體便不受控製地浮起,落在了她麵前。


    眼前鬼影幢幢,五識錯亂,連感知也被扭曲,哭聲與笑聲交織著回蕩在耳邊,不斷勾起她心中殺意。


    “這是何處?”溯寧開口,一字一句地問道,低沉嗓音顯出凝澀之感。


    她似乎很久沒有開口說過話了。


    重傷垂死的鮫人抬目,對上了燃著熾烈金色的雙瞳。


    神族……


    鮫人為心中升起的念頭戰栗著,她顫聲道:“回尊神……此處是……北荒瀾滄海,海底裂隙之下……”


    北荒——


    溯寧想,在不知多少年月後,她終究活著回到了這世間。


    但代價卻是——


    惡念糾纏不休,叫囂著要她抹殺一切出現在感知中的生靈,包括眼前已經瀕死的鮫人。


    她快要死了。


    鮫人女子也清楚這一點,她已經注定要長眠於裂隙之下,但……至少她的死亡,應該有所價值……


    她望著溯寧,心中生出些微希冀:“尊神……可否請您……將血珊瑚代為轉交蛟族長恒大人……”


    若是平日,她絕沒有膽子向溯寧提出如此請求。如她這樣的尋常海族,在神族麵前如同螻蟻,又有什麽資格向這等大人物有所請求。


    但她總要試一試,這是她最後的希望了。


    如果能將血珊瑚送回,那她的死便不算沒有意義,懷著這樣的念頭,鮫人灰暗的瞳眸似乎多了幾分神采,眼中滿是祈求:“求神尊……求神尊垂憐……”


    溯寧不知有沒有聽清,目光落在她身上,神情漠然。


    海下靜默,在神光逐漸渙散的視線中,溯寧終於開口:“以你鮫丹作換。”


    天下妖族得日月精華,聚修為於體內成丹。但於溯寧而言,鮫人修為堪稱微末,她的鮫丹於她有何用?


    鮫人已經沒有心力再思考這一點,她雙唇微微翕動,聲若遊絲,語氣卻透出無盡歡喜:“雲珠……願將鮫丹……獻給尊者……”


    在她徹底失去意識前,血色珊瑚在海水中浮起,落在了溯寧手中。


    看著這一幕,鮫人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


    有了血珊瑚,殿下傷勢便可無虞,念在自己取藥之功,飛絮也就能……


    笑意定格在鮫人臉上,她的身體向下沉沒,赤紅魚尾也失了顏色。


    溯寧垂眸,鮫人的麵孔仍是一片扭曲,但在割裂的光影中,她還是捕捉到了殘留在鮫人臉上的那抹笑意。


    幾息靜默後,她拂手,一枚已經隱隱生出裂紋的妖丹便自鮫人體內浮出。在妖丹離體的同時,鮫人的身軀自有形化作無形,漸漸淡去。


    鮫丹上浮,隨著溯寧靈力貫注,頓時有一縷又一縷白色霧氣自其中湧出,繚繞在她身周,似真似幻。


    她抬手,舉止間皆受萬鈞壓力,在無形阻礙下,她闔眸,於眉心處烙刻下繁複紋印。


    燦金紋印成形的刹那,海底散發出耀目光輝,糾纏著溯寧的怨念煞氣尖嘯著狂吼,她神魂中命火搖曳,明滅不定。


    也是在這一刻,鮫人的軀殼徹底歸於寂滅,化作泡沫消散在海水中。


    溯寧睜開眼,雙瞳金輝熠熠,神情顯得越發冷漠,垂眸看來時,與高居雲端上俯視眾生的神祇無異。


    額心紋印隱沒,從她出現便化作實質,如影隨形的煞氣終於消湮在海底。她周身氣息收束,軀殼向下墜落,意識已陷入沉眠之中。


    染血的裙裳隨水飄搖,溯寧的容貌在無聲無息間變幻,片刻後,竟同那隻鮫人一般無二,不止雙足化作赤紅魚尾,指爪尖利,連氣息也無分毫差別。


    聲勢浩大的旋渦驟然消散,裂隙之下的海水複歸平靜,像是之前洶湧的暗潮沒有存在過一般。


    同一時間,瀾滄海以南,蛟族海域之中。


    百餘鮫人遊走在海底裂隙周邊,他們已在此停留數日。這處海域屬蛟族治下,向來不容他族染指,因如今情形特殊,這些鮫人才受到允準在此來往搜尋。


    “海底裂隙周邊已經盡數探查過,還是不見那位殿下的蹤影,隻怕,她是被暗流卷入裂隙中了……”


    瀾滄海底為上古留下的裂隙,從來是海中水族的禁區,其中不僅有遺留的力量,還頗多凶獸,即便統領此地千萬水族的瀾滄海龍君,輕易也不敢入內。


    這些鮫人數日來隻敢在海底裂隙附近尋找,絕不敢入內一探。


    海底裂隙的凶險在瀾滄海水族中口口相傳,輕易不會前往,但血珊瑚隻生長在遍布暗流的海底裂隙附近。


    日前,蛟王幼子重傷昏迷,需以血珊瑚為藥引療傷,族中所藏卻已用盡。於是追隨於他的水族紛紛前往裂隙尋藥,侍奉在他身邊數年的侍女雲珠也在其中。


    數日後,雲珠未歸,而鮫人族長老前來拜見,蛟族方知做了許多年侍女的雲珠,原來是瀾滄海賀樓部鮫人族長的女兒。


    一族之主的女兒竟然在蛟族為婢,就算蛟族勢力更強幾分,傳出去也未免叫人非議。


    但這事兒著實怪不了蛟族,在此之前,他們對雲珠的身世可謂一無所知。


    雲珠生母不過是隻出身低微的蚌妖,因曾侍奉於鮫人族族長左右,為他醉後寵幸有孕,卻在其後不久因微末小事觸怒王後被逐。


    鮫人族族長也未過問此事,妖族最重血脈傳承,生母血脈低微,也就注定自她腹中生出的雲珠未來有限,不值得他費心。


    他大約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不得不費心找回這個女兒。


    對此,蛟族也覺得奇怪,從前百餘年間都不見鮫人王想起自己這個流落在外的女兒,如今是為了什麽,特意派族中長老親自來尋?


    其中內情,鮫人長老當然不會對蛟族多言,不過他知道的其實也有限,隻是奉命而來。


    在雲珠失蹤後,他求得蛟王允準,下令隨行鮫人在蛟族海域搜尋她的蹤跡,可惜接連數日都一無所獲。


    遍尋不得,那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們要找的人,已經被暗流卷入海底裂隙。


    凡瀾滄海水族都知,落入海底裂隙必定屍骨無存,修為尋常的雲珠又怎麽可能成為例外。


    既然如此,他們何必再在這兒浪費時間,數隻鮫人遊弋在海底裂隙外的礁石左右,顯然有些消極怠工。


    而遠遠注意到這一幕,鮫人統領忍不住皺起了眉,他甩動魚尾,向這個方向遊近。


    就在他靠近之時,裂隙外靜默流動的海水忽然震蕩起來,感知到了海水的異常,周圍鮫人紛紛變了臉色。


    鮫人統領將還未出口的訓誡咽下,急急道:“快退!”


    在他話音落下之際,眾多鮫人已向外飛掠過數丈,也就在這一瞬,洶湧暗流自裂隙中衝擊而來。


    即便這些鮫人提前察覺到了危險,但席卷的暗流來得太快,就算他們飛快遠離,還是在幾息後被卷入暗流中。


    以他們的修為,被卷入浪潮後根本無力脫身。


    暗流掀起的風暴在海底持續了近半刻,受到波及的魚群盡數化為一蓬蓬血沫,相比之下,這些鮫人雖然鱗片橫飛,血痕累累,但好歹還有命在。


    不少鮫人都在暗流衝擊下失去了意識,好在沒有被卷入海底裂隙,否則就算在暗流的衝擊下活了下來,也沒有生還的可能。


    鮫人統領的實力比之麾下鮫人當然更強上幾分,傷勢也算最輕。


    他在暗流平息的第一時間發出長嘯,召集麾下。周圍意識尚還清醒的鮫人都向他聚攏,身上傷勢都不算輕,注意到這一點,鮫人統領心下有些沉重。


    這裏距離裂隙實在太近,不知何時又會有暗流侵襲。若是再遇上暗流,他們未必還有逃過一劫的運氣。


    權衡之後,他終於決定放棄搜尋。


    既然有了決斷,鮫人統領也沒有再多作猶豫,下令尚有餘力的麾下將陷入昏迷的同族救起,準備回返。


    傷勢較輕的青尾鮫人遊向前方同族,赤紅魚尾在水中浮沉,鱗片折射出奪目輝光。


    隻是在看清女子容貌的刹那,青尾鮫人動作猛地一頓,隨即抬頭看向統領,失聲道:“統領……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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