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1年,秦王政始滅六國,號始皇帝,史無前例的龐大帝國如何管理,大臣們提出了不同的見解。丞相王綰等以諸侯初破,燕、齊、楚地方偏遠,不置諸侯王則無以鎮服,請封諸皇子。秦始皇交由臣下討論,群臣都認為可行,隻有廷尉李斯反對:“周文王、周武王分封子弟、同族甚多,然而後代日益疏遠,相互攻擊視如仇敵,周天子也無法禁止。現在天下一統,設立郡縣,皇子功臣可以用國家賦稅多加賞賜,這樣容易控製。天下沒有異心,才是安寧之術。設置諸侯不利。”


    中國史上,大抵每一代都懲前朝敗亡之因,比如明懲曆朝丞相專擅,清懲明世太監之禍,但往往矯枉過正,走向另一個極端,比如漢懲秦始皇不封子弟而致七國之亂,宋懲晚唐五代方鎮之亂而致武德不修,外患不止。可以說,李斯的話切中始皇要害,唯恐萬世基業不傳的要害,由不得不聽。果然,秦始皇說:“天下人都苦於戰亂不休,就是因為有諸侯王的存在。天下初定,再立諸侯國,這是製造戰爭,以此求得安寧,豈不太難!廷尉的意見正確。”


    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秦始皇在鹹陽宮置酒為壽,仆射周青臣進頌,總之神靈明聖,四海賓服,哄得始皇帝開心得很,可其中講到“改諸侯為郡縣,人人安居樂業,沒有戰爭的禍患,傳之萬世。”惹惱了來自齊地的博士淳於越。


    儒生一向很能破壞氣氛,也算是傳統:“臣聽說殷、周君臨天下千餘年,分封子弟功臣,作為輔佐。現在陛下擁有天下,子弟卻和平常百姓一樣,一旦出現了田常、六卿這樣的臣子,沒有輔佐之人,如何相救?辦事不以古人為師而能長久的,我沒有聽說過。現在周青臣當麵奉承,以加重陛下的過失,不是忠臣。”


    淳於越比王綰聰明,和李斯一樣,利用了秦始皇的恐懼,這次是對田氏代齊和六卿分晉的恐懼。


    所以秦始皇又把意見交由臣下討論,不出意外,反對者又是李斯,不過李斯這時候已經是丞相了,底氣也特別足,所以這次李斯直指根本。


    儒家一直強調法先聖,法家一直強調法後王。戰國時代諸侯紛爭,無論是秦國還是山東六國,都需要招攬士人為之效力。而當天下一統,思想也應當定於一尊,百姓隻要努力耕作就好。而儒生天天叫嚷著“複古”,在李斯看來就是非議當今,惑亂百姓。


    因此,李斯建議:“列國史記,除秦記全部燒毀。除了博士官所執掌,天下收藏《詩》、《書》、諸子百家的,都要交給地方官員燒毀。有敢談論《詩》、《書》者處死,以古非今者族滅。官吏知情不舉者同罪。法令下達三十日不燒書的,受黥刑(臉上刺字塗黑),派去築長城。隻有醫藥、卜筮、種樹三類書不燒。如要學習法令,以官吏為師。”


    秦始皇下令執行,史稱“焚書”。無可否認,秦始皇和李斯的這些舉動,是站在政治一統的前提下謀求思想一統的大理想,可是有多少罪惡,都是奉理想的大旗呢,就這件事說,就造就了中國幾個惡法的先例,


    一、燒毀非官方認定的史書。中國曆來對史書的準確性和教化意義非常看重,《春秋》裏麵的微言大義,什麽“鄭伯克段於鄢”,六個字足夠講上一堂課。趙盾的狡辯,終究抵不過董狐的筆,崔杼的刀,終究還是硬不過太史兄弟的頭,終於在太史第四個兄弟的時候停了下來。


    但是,曆史是由人書寫的,不免帶有個人和群體的色彩,房龍在《聖經的故事》中寫到:“每個國家的每本曆史教科書都講述關於過去的故事,而且都是該國人民認為確實發生過的事實。但是要是你跨過國境區讀讀鄰國的實力教科書,你就會發現那些記述截然不同。”燒毀各國的史記,隻留下秦國的史記,保證了秦國史記的權威性,和曆史的秦國視角,也燒毀了各國史記中譏刺秦國的語言,減少了六國後人對秦國的攻擊的基礎,從秦始皇的角度,當然是有利的。


    然而,“去閱讀所有全家的所有曆史教科書,可能會看到一些接近絕對真實的東西”(房龍),燒了六國史記,曆史從此殘缺不全,對古代史的整理造成了相當多的問題,而且《秦記》不記載日月,文辭簡略不全,司馬遷公大為感歎。晉武帝時從魏安釐王墓中出土《竹書紀年》,幾乎重構上古史,重建戰國年代史,也可以看出燒毀各國曆史對曆史準確性的傷害。


    後世延此,常常禁修私史,如南宋嘉泰禁私史,清初文字獄中赫赫有名的明史案,容後細考。


    二、燒毀禁%書。禁%書始自商鞅變法,“燔《詩》、《書》而明法令”,但如此大規模的禁%書,從書的範圍和禁%書的地域來說,應該是第一次。


    而且,這次禁%書的標準是空前絕後的最高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這個“不中用”的標準,由始皇帝和李斯二人搞定,隻有醫藥、卜筮、種樹三類書逃出生天,其他一切書籍,都屬於“不中用”。


    三、集書於官方。


    後世多有人以《詩》、《書》、諸子百家尚存於博士官屬為始皇辯護,認為項羽燒鹹陽才造成了這些書的流失,比如性好疑古辨偽的朱熹說“秦焚書也隻是教天下焚之,他朝廷依舊留得”。


    這樣說當然沒錯,可就當時的條件來說,書還處於“漢青”階段,副本不多,歸於博士官屬,一旦發生火災,都是無可挽回,更不要說兵禍了。即使到了明清,《永樂大典》、《四庫全書》,也難逃水火之災,《永樂大典》主要亡於明末清初的戰火之中,七套《四庫全書》隻存三套半,其餘的毀於八國聯軍和太平天國。所以,集中所有的書於中央,就埋下了毀書的種子。


    從實際的結果看,由於秦三世而亡,前後不過數年,儒家典籍還得到了比較好的流傳,可其餘諸子百家,多有流失,越是小宗,越可能失傳。


    嚴重的問題在於,沒有人敢保證,收集到官方的書籍會不會被肆意的刪改。這次收書無所考,從後世來看,《永樂大典》采取的是照抄,而《四庫全書》不同,禁毀圖書三千餘種,十五萬部,嶽飛“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張孝祥“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多被篡改。


    更嚴重的問題是統一思想。在上古時代,隻有巫、史少數人掌握文字,因此文字也集中於王宮。當識字人口增加時收書於博士官屬,那就是妄圖定思想於一尊的愚民政策。


    四、言論控製。“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這一點不算首創,是繼承周幽王而來。


    這些當然是為了萬世基業,可六、七年間,“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枉把六經灰火底,橋邊猶有未燒書”,秦就亡了。


    要討論這裏麵的關係,其實並不像傳說中的這麽簡單。固然,秦始皇暴虐萬分,可在始皇帝掃滅六國的餘威尚在,天下尚屬安寧。始皇崩於前210年七月,一年後的前209年七月陳涉起兵,如果始皇尚在,陳涉敢不敢起兵,有沒人響應,都是疑問。


    這裏有一個證據,陳涉起兵,因為百姓多聽聞扶蘇的賢明,居然打算用扶蘇的名號,可以想象,如果扶蘇繼承皇位,采取相對寬容的措施,秦未必會這麽快滅亡,事實上,老子做壞人,把好人留給兒子做,這是後世皇帝們用慣的權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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