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窈來時匆忙而狼狽,離開時,無需開口,已經有內侍撐了傘將她一路送回去。


    而朝暉殿這邊,也得了葛榮來傳的旨意。


    蕭窈拂袖離去時,鍾媼就知道今日之事辦砸了。


    但宮中人盡皆知,重光帝性情和善,行事手段綿軟,鍾媼揣度著應當不至於大動肝火,興許是罰幾個月俸祿以示懲戒。


    及至聽了傳話,臉色青了又白,灰敗得厲害。


    她在宮中熬了這麽些年資曆,如今卻徹底被掃了顏麵,若是傳出去,今後自己的話還有多少人肯聽,可就說不準了。


    “葛常侍,今日之事實是我做得不妥,但初衷也是為了公主好……”鍾媼沒了往日的遊刃有餘,攥了阿竺的手,將她拉到麵前來,“我隻是令人責打青禾,是她,是她辦事不力,才傷了公主玉體!”


    阿竺原就嚇得心神不寧,鍾媼又抓得極重,修剪得宜的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裏,疼的她眼淚都出來了。


    當即也顧不得許多,連忙跪地叩首,痛哭流涕:“奴婢冤枉,奴婢也隻是聽命行事啊……”


    “老奴是來傳聖上旨意,不是來斷官司的。”葛榮看著眼前這場鬧劇,冷笑了聲,“誰將公主視作柔弱可欺的女郎,犯上欺主,誰就該自食惡果。”


    “掌司在宮中多年,如今就知情識趣些,給自己留點體麵吧。”


    此事已經不是她推脫責任,就能全身而退的了,鍾媼看明白這一點,終於咬牙切齒地鬆開了阿竺。


    “聖上寬仁,留了掌司的職。也望你感念皇恩,別想著做什麽文章,若他日有什麽損害公主清譽的流言蜚語傳出來……”


    葛榮臉上雖笑著,目光卻並不和善,尤其配上眼下那道疤,竟顯出幾分狠厲了。


    鍾媼被他道破心思,隻覺遍體發寒,話都說不出來。


    葛榮吩咐道:“請鍾掌司回去。”


    蕭窈回到朝暉殿時,此間安安靜靜,不複晨間劍拔弩張的架勢。


    鍾媼和她的親信女史們已經不見蹤影,內侍、宮女們得了旨意,回房收拾自己的衣物包裹,午前便要離開。


    葛榮道:“老奴已經讓人去內史司傳了話,送些忠心得力的侍從們過來,請公主親自過目挑選。”


    “還是您幫我掌掌眼吧。”蕭窈不甚在意道,“不過經此一事,想來也翻不出什麽浪了。”


    鍾媼想殺雞儆猴給她立規矩時,應當沒有想到,最後自己成了那隻被殺的雞,用來警示旁人。


    翠微迎上來,摸了摸她被雨水洇濕的衣袖:“我去煮薑湯……”


    “這麽點細雨而已,犯不著喝什麽薑湯。”蕭窈問,“青禾呢?”


    “青禾並無大礙,也上了藥,我見她疲累,便叫她先在自己房中歇下了。”翠微又看過蕭窈小臂上的傷,懊惱道,“是我反應慢了。”


    “你挨這一下,總不及我來行之有效。”


    蕭窈眉間微蹙,忍著疼笑道:“若是過會兒阿父再想罵我,興許叫他看看傷,就心軟了呢。”


    翠微一怔:“聖上為何要如此?”


    蕭窈咬了咬唇:“興許過會兒你就知道了。”


    她自然是盼著不要東窗事發的,但也沒抱多大指望。


    畢竟崔循此人,一看就是個恪守規矩的,今晨又被她衝撞,告狀時不添油加醋就是好的了。


    然而直至午後,朝暉殿新換的侍從們都已經拜過蕭窈,有條不紊地灑掃宮室,祈年殿那邊依舊沒人來傳話。


    倒是被鍾媼遣出宮的六安回來了。


    他回到朝暉殿,見宮人們都成了生麵孔,便知道必然是出了什麽事。


    及至聽翠微講了原委,氣道:“難怪今日一早,那老婦特地叫我出宮給班家送禮,原來是排了這麽一出大戲,要將我支開。”


    六安與翠微她們不同,他當初隨著重光帝來的建鄴,從前在祈年殿侍奉,是蕭窈到了之後才到朝暉殿管事。


    若今晨他在,宮人們便不會那樣由著鍾媼支使了。


    “是奴才一時不察,叫公主受委屈了。”六安大為懊惱。


    “不怪你。”蕭窈按了按不大舒服的嗓子,隨口道,“你既去了班家,那位可曾說自己何時來?”


    六安點點頭:“明日便至。”


    蕭窈坐得本就不端正,聞言,有氣無力地趴在了小幾上,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六安忍笑道:“公主不必擔憂。班大家聲名極佳,奴才今日也曾見了一麵,冷眼旁觀,並非那等迂腐之人。”


    蕭窈信他看人的本事。


    隻是一想到鍾媼也大為推崇班氏,恨不得早早地將人請進宮,一同調|教她,就又難免有些發怵。


    -


    第二日,這位傳聞中的“班大家”,班漪來了朝暉殿。


    她看起來不過三十餘歲的年紀。


    石青色的衣袍,通身並無金飾珠翠,隻一根綰發的玉簪,腰間係著白玉禁步,走路的步子輕而緩。


    儀態優美,目光沉靜,像是春風吹不皺的深潭水。


    蕭窈不自覺的連呼吸都放輕了些,客客氣氣地問了好。


    “公主不必拘謹,”班漪從袖中取出一錦盒,雙手予她,溫聲笑道,“聖上聘我為公主的女師,初次相見,我也為公主備了份薄禮。”


    蕭窈愣了愣,又道了謝,這才打開那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盒子。


    錦盒中,躺著一支鳳羽金釵。


    樣式還算精致,但並非什麽貴重至極的稀罕物件。


    蕭窈看過,正要交由翠微收起來,班漪卻動手拿起了這根發簪。


    “這是早些年偶然得的物件,看起來平平無奇,實則內有玄機。”班漪修長的手指撫過簪身,向蕭窈展示,“公主看這裏。”


    “發簪中,可藏銀針。”


    “隻要按下此處機括,便可將銀針射出。”


    蕭窈目瞪口呆。


    她在晏家的表兄們那裏也見過不少暗器,頭回知道,竟還有這樣精致的玩意。


    更令蕭窈驚詫的是,班漪竟會將此當做禮物送她。


    難道不應該是什麽孤本、名畫嗎?


    班漪道:“昨日宮中內侍來時,我向他問過公主的喜好。”


    六安自然不會說公主琴棋書畫都不大通,隻言辭委婉地提到,公主在武陵時喜投壺、射箭。


    “我雖有許多藏書、金石拓片,但思來想去,應當還是送這個最為得宜。”班漪將金簪放了回去,“是個還算精致的小玩意,能博公主一笑就好。”


    蕭窈已經笑得眉眼彎彎了。


    她從來都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初見就對班漪印象極好,加之拿人手短,接下來的功課學得也都還算認真。


    幾日相處下來,她也逐漸意識到,班漪的確與鍾媼不同。


    鍾媼在時,若是她說錯、做錯什麽,總會擰起眉頭,一板一眼地糾正,仿佛在教一個極不成器的學生,時時刻刻等著糾她的錯處。


    班漪並不會如此。


    無論她問出怎樣的問題,班漪的態度始終都很隨和,不會言辭鑿鑿地否定她,而是會掰開揉碎給她講明白了。


    這日,班漪講至“德容言功”。


    蕭窈揉搓著書冊一角,雖未曾開口,但不認同的意思已經寫在了臉上。


    班漪看得真真切切,掃過書冊上那幾行,笑問:“公主可是有何異議?”


    “我,”蕭窈沉默片刻,還是沒忍住開口道,“我隻是想,學這些有什麽用處呢?”


    班漪這些年教過不少女郎,也答過不少聞詢,但這樣新奇的問題還是頭一遭聽到。


    她倒並不以為忤,沉思片刻,緩緩道:“自古以來便是如此,既為女子修身,也為他日嫁後侍奉長輩、夫郎……”


    蕭窈幾乎已經能想到她接下來如鍾媼如出一轍的說辭。


    班漪卻話鋒一轉:“以公主的出身,若是低嫁,這些確也派不上什麽用場。”


    就好比陽羨長公主,無論是她招的那個贅婿還是外宅養的,自然誰都不敢跟她提這些。


    “可您要嫁入高門世家,那處境便如天下大多數女子一般了。”班漪歎了口氣,問她,“公主可知,世家娶妻看重什麽?”


    蕭窈心中對此有模糊的概念,但並沒答,隻靜靜聽著。


    “最要緊的,自然是姓氏、家世。”


    婚姻結兩姓之好,是真真切切地意味著,自此之後兩家息息相關,共享所擁有的資源與承擔的風險。


    故而就算是士族之間,也分三六九等。


    “若是家世略差些,如有名聲也能抵上三分,或是才名,或是賢名。”班漪看著眼前這個貌美動人、卻又天真不馴的小公主,柔聲道,“您的文辭如何?”


    蕭窈:“……”


    阿姐文辭極好,詞賦信手拈來,可她半點都沒學到,著實沒什麽天賦。


    重光帝也是清楚這一點,才著人請了班漪,想借此給她添幾分“賢名”。


    “這世上,男子總有許多條路可以走,女子卻大都困於後宅之中,一生從父、從兄、從夫……”班漪合上書冊,微微笑道,“公主若有得選,也是幸事。”


    蕭窈啞口無言。


    心頭好似堵了團棉花,卻又沉甸甸的。


    班漪被請來為蕭窈授課,是住在宮中,每旬回家一日。


    到了休沐這天,她晨起陪著蕭窈臨了兩頁字,放了筆,這才告辭:“今日便不再留旁的功課了,公主也可歇息一日。”


    “好,”蕭窈揉捏著手腕,起身送她出門,頗為羨慕道,“夫人慢走。”


    班漪見她眼巴巴的模樣看在眼裏,想了想,停住腳步問道:“我家住處毗鄰平湖,如今梅花開得正好,正宜煮茶賞花,公主可願同去?”


    蕭窈眼都亮了,連連點頭。


    有班漪作保陪同,重光帝自是無不應的道理。


    蕭窈這次不必喬裝打扮。


    翠微還專程為她重梳發髻,上了妝,杏眼桃腮,唇上也抹了燕支。


    她肌膚本就生得雪白瑩潤,稍一裝扮,便顯得明豔動人,是個極美貌的女郎。


    因要出門的緣故,翹著的嘴角就沒放下來過,眼中也盈著滿滿的笑意。


    這樣鮮活而靈動的女郎總是招人喜歡,就連班漪都多看了兩眼,又覺著重光帝興許是多慮了。


    這樣的樣貌,哪家兒郎能不動心呢?


    班氏算不得名門望族,所住的宅院攏共二三十間屋舍,但收拾得很是雅致。白牆黛瓦,青石鋪地,精心侍弄的草木恰到好處點綴其中,相得益彰。


    而在平湖另一側,是極為豪奢的一戶人家,遠遠看去院牆綿延,竟足足占據了一整條街。


    班漪循著她的目光看去,適時講解道:“那是謝家。”


    謝家是真真正正的大族,蕭窈現在還記得,自己記他家族譜時眼花繚亂的痛苦,到現在也沒能背完。


    印象最深的,是後來聽六安提起的軼事。


    說是謝家那位三郎,也就是與崔循並稱“雙璧”的謝昭,是謝公當年流落在外的子嗣,後來才認祖歸宗。


    如今是名正言順了,但當初為著此事,生出的事端並不算少。


    謝夫人不悅,起初並不肯點頭應允。


    但時下風氣以貌取人,謝昭生得極為出眾,自幼天資聰穎、出口成章,又得鬆月居士青眼收為學生,帶在身邊指點教導。


    說是“芝蘭玉樹”,並不為過。


    最後謝翁親自發話,認下了他,此事才終於塵埃落定。


    早在來建鄴的路上,蕭窈就看過謝昭的畫像,知他相貌佳。但直至今日在渺煙亭偶遇,才知道,世上竟有生得這樣的好的人。


    像誌怪故事中所描摹的精怪,單憑皮相,便能蠱惑人心。


    謝昭站在亭外,目光從她身上掠過,看向班漪:“不意夫人在此,昭冒昧了。”


    “無妨。”


    班漪不著痕跡地看了眼蕭窈,又看了眼謝昭,隻覺這兩人若是湊到一處,倒也當真賞心悅目。


    她稍一猶豫,笑道:“此處叫我先占了去,便請三公子喝盞茶吧,不至空來這一遭。”


    班漪雖未正經拜在鬆月居士門下,但曾破例受過他老人家教導,細論起來,也算得上是謝昭的師姐。


    謝昭便沒推辭,進了亭中。


    煮茶的水,說是取梅上積雪收攏起來,化成的雪水;而這茶,也是班家不外傳的手藝製成。


    蕭窈其實並沒喝出什麽不同,但沒好意思說,隻捧著茶盞小口抿著,試圖品出點高深的滋味。


    她與謝昭打了個照麵,彼此頷首一笑,便算是問候了。


    好在謝昭並沒問她的身份。


    班漪撥了撥紅泥小爐中的炭火,問道:“你那幅畫,如何了?”


    “如今天寒,顏料凝澀,近來又有旁的事情要忙,便收起來沒再動筆。”謝昭似是有些無奈,“隻好等開春重來。”


    “聽聞聖上要你與崔少卿一道,重整學宮,的確是樁難事。”班漪了然,又開玩笑道,“不過有崔少卿在,你盡可將那些庶務都推給他,叫他為難去。”


    謝昭也笑了起來:“怕是不成。琢玉這兩日在忙王閔之事,不知何時了結。”


    班漪尚未開口,蕭窈已經咳了起來。


    她原本已經將此事拋之腦後了。


    畢竟崔循不知為何,仿佛沒在阿父那裏告她的狀,提心吊膽兩日,漸漸也就不再想了。


    哪知今日竟又聽人提起。


    班漪輕輕撫了撫她的背,等她順了氣,才問道:“你也知曉王家的事?”


    蕭窈點點頭,好奇道:“此事竟還沒結案嗎?”


    王家那樣大張旗鼓地押人回去審問,恨不得掘地三尺,竟至今沒找到凶手?


    那得……多丟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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