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呢?”程慕生坐在桌前單手撐著下頜,他麵前擺著一桌子的菜均是他為了換這個故事所付的“票價”。


    這麽長的故事,林靜芸從晌午說到了日落西山。他竟越聽越入迷。“後來你奶奶怎麽會去了法國?羅老先生呢?”


    “在那個年代,不是每個故事都有後來。”林靜芸呷了一口茶,歎了一聲。


    想想,也是曾有過幾年平靜時光的。


    林念生出世以後的三四年間,父親母親同舅舅舅母一同都住在姥爺在南京的大宅子裏。次年,舅母就給他添了一個妹妹。取名莞安。老宅雖大,卻很熱鬧。


    父親顯然更喜歡莞妹妹些。有次林念生不小心聽見父親同母親說:“再給我生個女兒可好?像莞兒那樣的。”


    “念兒有什麽不好?”母親嗔怪。


    “念兒沒什麽不好,隻是太像我了,皮的很。我想要一個女兒,眉眼都像你。”父親說這話時,臉上的酒窩裏都要溢出蜜來。


    林念生為此提心吊膽了整個月,生怕父親以後有了妹妹就會串掇母親將他丟了。所以那段時間表現的格外乖巧。連舅舅都和母親說:“你家的混世魔王轉了性子。”


    後來為了什麽將這份煩惱拋諸腦後,有些記不太清了,好像是父親親手給他紮了個竹馬。


    林念生有許多玩具,都是舅舅舅母還有洪姑姑給他在大百貨裏買的新奇玩意兒。父親鮮少給他買,有時候纏不過了就親手給他做。他記憶裏,父親做的最好的是皮影人。


    小時候,他有一成套的影人。是他們一家三口,做的漂亮極了。可惜全家奔赴法蘭西的時候,那影人也不見了。


    1937年,林念生四歲。日本發動了第二次淞滬會戰。父親隱姓埋名帶領洪家滬軍的殘部回了上海,編入十九軍參加抗日,洪姑姑也瞞著所有人混在裏麵一同去了。從那時起,他便再沒有見到父親和洪姑姑了。


    父親走後,母親每晚都要和他一起睡。


    他總記得母親守著一個黑匣子整夜枯坐的背影。那匣子像個收音機,但絕大多數的時候隻會發出滋滋的電流聲。


    有一次,母親已經趴在桌上睡了過去。突然聽到有人喚她的名字。“若夢……”


    母親幾乎是跳起來的,還將他從床上抱了過來。坐在那黑匣子前。“我在。我在!念生,叫爹。”


    他當時睡的迷迷糊糊,揉著眼睛四下張望。並沒有看見爹的身影。


    “念…我在…滬,一切…安好,不要擔心。”黑匣子裏麵傳出斷斷續續,細如蚊呐的聲音。穿過電流的聲音變了調,聽上去那麽陌生。“記得你答應過我…三個願望嗎?最後一個…不管發生什麽事,活下去……”


    母親卻淚如泉湧,抱著那匣子泣不成聲。“平安回來。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那邊隻剩滋滋的電流聲,沒有人再回應。


    洪姑姑的屍體是在一個清晨毫無預兆的送回來的,擔架上搭著一塊破布。露出她灰黑色的手腕,舅舅顫抖著手掀開破布時,母親捂住了林念生的眼睛。盡管如此,他還是瞥到了一眼。


    林念生記得姑姑是個極愛漂亮的女子,故而一時無法將擔架上那個辨不出麵目的女人和姑姑聯係在一起。


    姑姑的後事是舅舅一手操辦的。洪姑姑無後,舅母讓莞兒妹妹披麻戴孝在靈前磕了頭。


    從那以後,往日熱鬧的院子就慢慢靜了下來。


    很快到了中秋節,闔家團圓的日子。因為洪姑姑的喪事,林家沒有大操大辦。隻是所有人聚在大院裏吃飯。


    飯桌上大家談論著一些他聽不懂的事,氣氛有些嚴肅。林念生逗弄著舅母懷裏胖嘟嘟的小妹妹,莞安被他逗的咯咯笑。給這頓晚飯增添了一些生氣。


    母親不時舀一勺蒸蛋喂給他吃,並不參與飯桌上激烈的討論。


    “我收到消息,淞滬那邊情況危急。國軍已經折損了二十多萬精銳部隊。”聽到姥爺的話,母親拿著勺子的手一抖。林念生奇怪的看著她。“上海一旦失守,日軍將會長驅直入南京。現在整個南京城已經是個危城,人人自危,能走的都走了。我弄到了幾張飛法蘭西的機票。仲景,你帶媛媛還有妹妹和孩子們先過去。”


    “那爹呢?”


    “委員長沒有下令棄城,我怎麽能撤離?爹也這把年紀了。生死由命,你們不要太掛心。如果政府撤退,爹自然會來找你們。”


    “我不走。”母親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我要在這裏等浮生回來。”


    “若夢,你別任性。你不知道日軍手段有多殘忍,上海那邊已經是一片死城。他們已經殺紅了眼!”姥爺有些生氣。


    “我走了,他回來就再也找不到家了。”林念生注意到母親雖然聲音裏帶著哭腔,背脊卻挺得更直,好像在和什麽做抵抗。他隱隱明白,不僅僅是和姥爺。


    “十裏洋場一片平地,無險可守。猶如一座熔爐,以血肉之軀投入,頃刻便會熔化。浮生他有多久沒有消息傳回來了?”舅舅問。


    母親抿緊了嘴唇閉口不答他的問題,好像舅舅問了什麽很冒犯的問題。這頓飯最後不歡而散。


    當晚,林念生半夜轉醒發現母親沒在身邊。他自己爬下塌,趿著鞋子跑出門找媽媽。他看見母親站在別院的門口好像在和什麽人說話,還擁抱了那一團黑影。


    羅浮生的鬥篷上披著霜花,連夜趕來帶著一身清寒,怎麽捂都捂不熱。林若夢將頭埋在他胸膛裏,吸進鼻子裏的都是一身寒氣和淡淡的血腥味。“你怎麽回來了?仗打完了嗎?”


    “今天是中秋節。我想你了。”羅浮生的嗓子很啞,像得了重感冒一樣。


    “還要走嗎?”林若夢手箍的更緊了。


    “馬上就走了。”羅浮生撩開她額前的碎發,親吻了她的額頭。“你乖。帶念生先去法蘭西。”


    “我不!我要等你打勝仗回來一起去。”


    “我答應你,我一定會來找你們。”羅浮生的下巴抵著她的頭頂,張開鬥篷將她整個人都擁進了懷裏。“我答應你,絕不食言……”


    那團黑影消失許久後,母親仍然穿著單薄的單衣呆立在門口。


    後來無論母親怎麽和姥爺舅舅說她那晚見到了父親,都沒人相信。隻當她是思念成疾,發了癔症。前線戰事吃緊,他怎麽可能趕得回來。


    母親到底是沒有聽姥爺的話,堅持留在南京等父親。舅舅一家走了,大宅子裏一下又少了許多人,寂靜的像口巨大的棺材,隻能偶爾聽見姥爺的咳嗽聲。


    而戰爭的殘酷之處在於,炮彈槍火不會因為有人在等著你歸來而繞開你走。


    羅浮生倒下的時候,胸口的口袋裏貼著一張皮影人。英姿颯爽的女將軍舉著紅纓槍,她的臉上沾了血。像是泣出了血淚。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哈哈。羅浮生,我最後總算沒有輸給你!”十九軍軍長許星程打完了最後一個彈夾,被日軍包圍,機槍掃射中,倒在離他不到一百米的地方。


    11月,上海方麵發表了撤退聲明:“各地戰士,聞義赴難,朝命夕至,其在前線以血肉之軀,築成壕塹,有死無退,陣地化為灰燼,軍心仍堅如鐵石,陷陣之勇,死事之烈,實足以昭示民族獨立之精神,奠定中華複興之基礎。”


    林道山多方托人打聽羅浮生的下落,最後拿回來的隻有一張帶血的皮影人。


    幾乎是同時,日軍攻入南京,大肆燒殺搶掠。南京政府很快放棄了抵抗,撤出南京。


    林若夢沒有再說什麽,帶著林念生隨父親飛去法蘭西。此生再未踏足國土半步。


    程慕生聽完這個結局,唏噓不已。“破碎山河裏確實容不下兒女情長。我很佩服你爺爺奶奶。”


    “但奶奶一直很恨爺爺,認為他沒有信守承諾。”


    一直站在一邊默不作聲的老侍者聽完整個故事好像老了幾歲。“他有的。”


    “什麽?”林靜芸不明所以的看著他。


    “他有遵守他的承諾。”老侍者從口袋裏取出自己的名牌。金色的小牌子上寫著“秦果”。他就是當年育嬰堂那個有心髒病的小男孩。


    即便林家舉家遷去南京後,羅浮生夫婦也一直在資助育嬰堂,還特意留出一筆資金是給他治病的。


    上海城破,秦果輾轉在全國各地逃難。後來他在南京見過羅浮生一次。那時他搬貨經過一個地方,看到羅浮生拄著拐杖站在一座廢棄宅子前麵。


    宅子早已經人去樓空,沒人認識他。沒人知道他經曆了什麽才從地獄歸來。


    羅浮生在南京等到1945年。等日子徹底太平後,他和秦果一起回了上海。置了一座宅子叫夢園,一直到老死,他在夢園等了一輩子。


    “夢園那個孤僻的老爺子就是羅老先生?!”程慕生對他並不陌生,那個老爺子時不時就要來店裏點一籠生煎包。就算後來病重吃不動了,也要點一籠放在麵前聞一聞。


    年歲走了,有些味道卻一直難忘。


    “你奶奶她還健在嗎?”秦老伯問林靜芸。


    “前年走了。她臨終前,希望我替她回來看看。”


    “……他也是前年走的。”秦伯麵色黯淡,不禁感歎命運的玩笑。“也好,他們終於團圓了。”


    秦老伯取下牆上掛著的照片,打開相框從背麵取出一張泛黃的紙條遞給林靜芸。


    林靜芸展開紙條,上麵用毛筆書了一句話,筆力遒勁,卻落筆淒涼。


    “身已許國,難許卿。許你來世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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