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濃烈的藥械味刺激著我的神經,手裏鮮花的香氣被完全掩蓋,來來往往的護士有說有笑,仿佛她們有著我理解不了的快樂,時至今日,我仍行屍走肉,在市醫院五樓的門口,我猶豫了好久,麵對小梅,我該怎麽開口。


    小梅穿著條紋服、戴著帽子站在窗前,風吹起窗簾,覆蓋了她一半的身體,她看起來比之前又瘦了一大圈。


    “來了……”


    我以為我沒發出什麽聲響。


    “今天的天氣真不錯……”


    “是挺好……”


    我將那束百合放到她的床頭。


    “是兜風的好時候……”


    她略帶欣慰地說,我無話可接,如今帶她兜風的人深陷囹圄。


    “小梅,對不起!”


    小梅轉過身,麵容憔悴,像一張白紙,每一口氣都喘得極其費力,她的絕望都填充在她凹陷的眼睛裏。


    “大發,我想去看看胖兒!明天就要開庭了,我想見見他……”


    一顆眼淚從小梅臉上滑落,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


    “好,我給王樂打電話,讓他幫忙協調一下,你這樣能出院走動嗎?”


    “困在這裏,多活一天對我來說又有什麽意義呢,我和他的時間本來就不多,老天還要這樣橫插一刀,大發,你說這真的是報應嗎?”


    小梅有氣無力,她的意思我當然明白,如果真有報應一說,那也是因為她的父親劉永和。


    “大發,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你說!”


    “要找下去,一直找下去,找到那個貨車司機,替胖兒他們洗刷冤屈……”


    我點點頭,說要給王樂打個電話,衝出病房的瞬間我情不自已,小梅,眼看著她在慢慢凋零。


    我扇了自己兩耳光,讓自己清醒清醒,剛要掏出手機給王樂打電話,它自個倒響了起來,打來的正是王樂。


    “王樂,正打算和你說個事……”


    “先聽我說……”


    王樂上氣不接下氣。


    “崔天亮那邊撤訴了,陳宇現在就在濱城市公安局,我剛從裏麵出來,老張他們沒事了!”


    狐媚纏身的我像被神明點化,平地一聲雷,震的我頭皮發麻,器官僵硬,都要尿了。


    “王樂,你說什麽,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哪有功夫和你開玩笑,快過來吧!”


    我又扇了自己兩耳光,從護士驚恐的眼神中我確定,自己的確沒做夢,喜從天降,這是哪位天神開了天眼,我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像通了任督二脈,血液從腳心湧上腦袋,我要腦血栓了。


    我哆哆嗦嗦、踉踉蹌蹌地返回病房,小梅看著神經質的我,問我怎麽了。


    “小梅,胖子出來了,胖子沒事兒了!”


    “啊?”


    小梅瞪著眼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說,你的胖子出來了,對方撤訴了,貨車司機也找到了!”


    我大聲吆喝著,唯恐隔壁病床聽不見。


    “什麽時候的事?大發,你沒必要騙我!”


    小梅處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王樂,新城區公安局的王樂剛從市局出來,立馬給我打的電話,千真萬確!”


    我將通話記錄拿在手裏讓小梅看。


    小梅像一根木頭,杵在那裏,甚至看不出她在呼吸,她需要時間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意外之喜,直到幾分鍾後,她的電話響了。


    是胖子。


    小梅盯著手機愣了半天,淚如雨下,她身體劇烈地抖動著,但沒有發出任何哭泣聲,她一直在哭,似乎忘記了要去接聽這個電話。


    “小梅……”


    我提醒她。


    小梅撲到床上,抓起手機,電話接通了,但兩個人卻陷入了數秒的沉默。


    “小梅,我出來了……”


    然後,整個世界除了小梅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再也聽不到其他動靜了,從擔心到絕望,再到柳暗花明,生離死別折磨的小梅痛苦不堪,而現在,她的胖兒出來了,她終於可以長舒一口氣了。


    我接過胖子的電話,告訴他小梅正在住院,胖子什麽反應我也能猜個大概,我關上病房的門,走到走廊的盡頭,不遠處兩隻麻雀正在追逐,如果老天能再動一次善心,希望這對苦命的鴛鴦可以躲過一劫。


    小梅當天下午就辦了出院手續,是小梅執意要走,她說她要享盡這世間的快意情仇、大魚大肉,我提議給我個負荊請罪的機會,算是給胖子接風洗塵。


    那晚我和劉永和喝的不省人事,胖子滴酒未沾,我把和崔天亮鬥智鬥勇的事說了一遍,我告訴胖子,我們這三腳貓的功夫走街串巷還行,跑江湖還差了一大截,分分鍾被人按地上摩擦,人貴自知之明。


    胖子點點頭,說他打算先停了私偵社,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小梅的眼神自始至終都沒離開過胖子,她明白,有些人,多看一眼就少一眼。


    我麵紅耳赤、舉手抗議,雖然我竹籃打水,差點精盡而亡,但也為胖子拉了清單,我可是答應過一個中年婦女的,要幫她找丈夫。


    胖子搖搖頭,那算幫忙,沒有收益,最後他說要用最科學的方法,舉手表決;我迷離的眼神確認過,三票同意,一票反對,胖子的提議通過。


    我在廁所吐第二遍的時候才有那麽點明白,果然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直到第二天下午,直到吃了碗大媽的麵條,我才從虛脫中解脫出來,大醉一場,有些事塵埃落定,有些事卻仍懸而未決,比如胖子和老張是怎麽出來的。


    昨晚胖子說讓我負責善後,如實告知胖女人,她這一單我們無能為力,不想死在撞南牆的路上,還有瑤琴那裏,算是幫忙,盡力而為,隱隱約約,我仿佛漏掉了什麽事,但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


    我先給老張打了個電話,改天一定登門拜訪,老張畢竟是警察出身,他口口聲聲稱要出這口惡氣,我勸他消消氣,天高皇帝遠,對方的根據地在唐州,不在濱城更不在新城區,老張說他咽不下這口氣,我說那就對了,咽了氣就糟了,不如改天我請喝“老村長”,老張罵了一句沒出息,氣呼呼地掛了電話。


    第二個電話我打給了王樂,關於胖子和老張這對難兄難弟鴻運當頭的事兒,王樂說他一無所知,隻是收到了市局領人的電話,他也向市局打問過,對方說陳宇是自己來的,緊接著當事方申請撤訴,陳宇隻是說是自己開車不小心掉下去的,自己醒來時已被水衝到了岸邊,他膽小,沒敢再回去,偷偷跑到老家躲了起來,後來他得知追他的人要判刑,他良心發現,不得不站出來,並主動向公司做了情況說明。


    恰如其分的解釋,既還了胖子和老張的清白,又不觸碰崔天亮的底線,不該說的一句沒說,恒泰物流撇的一清二楚,陳宇和他的家人也安全著陸,一石三鳥。


    一個貨車司機能想出這波這種操作?


    鬼都不信!


    崔天亮啊,崔天亮,你這樣做到底獲得了什麽好處?


    我猜不到,周圍似乎也沒突然發生什麽,但崔天亮斷然不會做賠本的買賣。


    這就是對手的可怕之處,明明可以致你於死地,他卻收手了,而且你明白對方並不是突發善心。


    打不過人家,根本就打不過人家,除了灰頭土臉溜走,真的想不到別的策略了。


    我的“寶馬”已擱置很久,座位上落滿了灰塵,我給胖女人發微信,約她在城南公園見麵,她說不必了,事已至此,她高估了我們的能力。


    我說我們已經盡力了,她說她知道,她現在全盤接受,她最後問我,所有的行動都是我們主動策劃的,卻非死即傷,如果對方主動出擊,你們會不會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是,要不然我怎麽會說已竭盡全力!


    職業生涯的奇恥大辱,盡管我和胖子早有約定,有些任務注定完不成,我們不是不接受死刑,是接受不了宮刑,而如今,我已是閹割之人。


    我想給自己放兩天假,陪陪大媽,也讓自己歇歇,碎了一地的迷之自信需要些時間來拚湊,還有反思,自己能不能多看兩步,未雨綢繆、晴天修房,如果原地踏步,躲過崔天亮,早晚還會遇上劉天亮、吳天亮......到時候我的天就真的亮不起來了。


    崔天亮如此了得,真想知道崔天海是什麽段位。


    回過頭來我給瑤琴打了一個電話,她丈夫的事稍安勿躁,我被人耍得團團轉,得先找找東西南北,瑤琴說不急,真相不一定比現狀好多少,她隻是不死心。


    還有邊老大那邊,她打問到邊老大果然是幫亨泰物流賣貨的,但自從陳宇出事後,亨泰物流的車就再也沒來過。


    如今,這些都不重要了,我告訴瑤琴不要打扮的那麽妖嬈,那麽大歲數了,老漢見了容易腦供血不足,瑤琴哼了一聲,以後門口寫上“五十以上,禁止入內”。


    不知不覺,立冬已至,三五天的時間天氣涼得透徹,胖子和小梅像活在十萬光年外的星球,徹底沒了音信,我也不忍去打擾他們。


    我慢慢從打擊中複蘇過來,大爺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說我是骨骼驚奇之人,欲成大事,定會苦其心誌、空乏其身,我信了我的大爺。


    我從大爺那裏淘換了幾本兵家大策,《三十六計》、《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大爺搖搖頭,說這些都不夠,需要實戰,然後從背後拿出他早已備好的象棋。


    “大爺,我想像你一樣平凡過一生!”


    大爺搖搖頭:“年輕人,你隻看到大海的風平浪靜,你是否想過它的洶湧澎湃?你見過晴空萬裏,是否見過暴雨疊加?你見過一馬平川,是否見過峰巒疊嶂?”


    我幹脆道:“見過!”


    嗯?大爺一臉錯愕,想必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大爺捋著下巴頦,意味深長道:“有些東西不能隻看表麵,看似平凡,實則......”


    “實則?啥意思,大爺,實則不平凡?”


    “實則......也平凡。”


    嗯?這是什麽話?這轉折是不是有點突兀?


    “餓壞了吧,你大媽正包餃子呢,過會兒喝一杯!”


    做個酒囊飯袋有什麽不好的,我捧著肚子,盯著眼前兩個空盤子出了神,飯飽思淫欲,一個女人從我空蕩蕩的腦海中飄然而至,她是誰,身後還有一頭豬在拱她,她哭哭啼啼看上去十分可憐。


    大爺的,今天多少號?


    我看了一眼大媽的老黃曆,11月7號,小冉哪天訂婚來著......我扒拉著手機,11月7號,我從沙發上跳了起來,這都快十點了!


    我徹底慌亂了!


    怎麽辦?我什麽都沒準備,我甚至都不知道小冉現在在哪兒,手無寸鐵、連戰場在哪兒都不知道,全憑幸運女神臨幸可憐的我?


    我突然想起小冉的一句話:想要救我就在訂婚之前,否則大勢將去。富貴人家的事咱也不好意思多問,小冉自有她的道理,那我眼下該怎麽辦?


    我慌不擇路、直冒虛汗,大爺讓我沉住氣,有事慢慢說,我告訴他,上次給大媽過生日的那個女孩要訂婚了,男的不是我!


    “那你還有臉在這吃飯!”


    大爺差點把棋盤掀翻。


    “我怎麽辦?”


    “搶人啊!”


    我抓起手機向門外跑,雖然我不知道要去哪兒!


    打電話,沒人接,繼續方寸大亂,得先給人家道歉,打出“那晚我喝醉了,幹了不該幹的事兒”,刪了,我幹什麽了?


    “對不起,那晚我喝多了”,刪了,不真誠,“小冉,不好意思,答應你的事我沒忘記”,思前想後,刪了後半句。


    “小冉,不好意思,我馬上到!”


    發送。


    “對不起,對方不是您的好友……”


    我發著呆,然後微微笑,接著緊緊閉上眼!


    我隻想問一句,我招誰惹誰了?


    唐僧取經,九九八十一難,我呢?


    我是一年三百六十五難。


    這個數值,除了一年能送出三百六十五個祝福的那位歌手,應該也沒誰了吧?


    我抹了一把臉,感覺該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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