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年前。


    克魯格驅車在這個滿目瘡痍的城市中穿行,他懷裏的嬰兒正在熟睡。


    從車窗望去,目之所及,盡是是殘垣斷壁。那些曾整齊排列的木製住房,現如今像是被無知孩童一腳踩爛的積木。一根根攔腰折斷的橫梁裸漏在外,周圍散落著殘破的預製板,勉強能看出是屋脊的形狀。


    不遠處的摩天大樓自20層以上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傾斜著,樓角上有一個巨大的裂痕,從地麵附近直直向上延申,似乎已把整棟樓一劈兩半。


    這幅景象的壓迫感過於強烈,以致於車輛駛過大樓時,克魯格不自覺地把身子向車內斜。他的動作似乎有些大,懷裏睡夢正酣的嬰兒被驚擾到,發出了一聲囈語。


    克魯格連忙輕拍嬰兒的後背,嬰兒咂咂嘴,便又熟睡了。正當他鬆下一口氣,慣性襲來,身體又不自主地向內傾斜。


    接著,車停了。


    司機推門下車,站在車頭處眺望了片刻後,繞行到車後敲了敲克魯格一側的車窗。


    “先生,橋斷了。雖然我可以帶您繞行,但您的航班時間已經很近了,還是建議您下車步行。右側的樓梯還是完好的,下了高架橋後,再走不到500米就可以到機場了。”


    克魯格輕柔地把嬰兒放在自己的腿上,從懷中掏出兩張麵額1000的紙幣遞給司機,“謝謝,多餘的金額,是你的小費。”


    司機雙手接過,俯首道謝:“謝謝您,先生,希望您的歸途能夠順利。我很羨慕您,因為,我已經沒有家了。”


    克魯格下了車,傾斜的地麵讓他的身子晃了兩晃。站穩後,他茫然地眺望著遠方。


    地麵從腳下開始傾斜,越向遠方角度越大,直到視線的盡頭,被掀翻的路麵如小山一般高聳著。小山的邊緣是一團團扭曲的鋼筋。


    克魯格低頭看了一眼懷裏的嬰兒,輕拍了兩下他的後背,“不用擔心,你要有一個新家了。”


    說完,他便抱緊嬰兒,小心翼翼地避開地麵上的突起和裂縫,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橋。


    傍晚,當最後一絲陽光消失殆盡時,伴隨著一陣巨大的轟鳴聲,一架大型客機從地麵衝入雲層。


    克魯格從舷窗往下望,漆黑的夜裏,那些熊熊的大火和冉冉升起的團團黑煙訴說著這座城市的悲哀。三天前的清晨,一場7.3級的地震葬送了這座走在現代化建設前列的城市。


    那些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蜿蜒延申到城外的高架橋,以及讓夜晚亮如白晝的霓虹燈光,全部在一瞬間灰飛煙滅。那個地球表麵夜晚第二亮的光點,自那時起,便被濃重的夜吞噬殆盡。


    克魯格內心十分感慨,為城市毀滅而感到惋惜,也為自己逃過一劫而感到幸運。


    他在五天前來到這座城市的臨市辦理懷中孩子的領養手續,本應乘坐地震當日上午的航班返程。但因為這孩子突發疾病,不得不把行程推遲了三天。


    準確的來說,也不能算是突發疾病。這是一個得了罕見病的孩子,2歲多了身高卻隻有不到60厘米。男棄嬰在當地一向搶手,這個有著天使般美好臉龐的嬰兒,能夠被留給克魯格,純粹是因為他的病。


    他得了鐮刀型細胞貧血病,一種絕症。


    這是一種遺傳病,由於負責編碼和製造血紅蛋白的基因發生了突變,導致血紅蛋白形態和功能異常。本應是規則圓餅形的紅細胞,變成了不規則的鐮刀形。這種奇異的形態,導致紅細胞攜帶和運輸氧氣的能力急劇下降,引發眾多危急症狀。


    患兒在出生後的3-4個月,胚胎血紅蛋白耗盡時,便開始黃疸、嚴重貧血、肝脾腫大、發育緩慢。更由於鐮刀狀細胞對血管微循環造成阻礙,患兒的組織器官也會受累,表現為骨痛、胸痛、關節腫脹充血、高燒不退。


    飛機平安飛入巡航高度,克魯格輕輕拉上舷窗,放低了座椅,用手拭了拭嬰兒的額頭,把他抱在胸前。


    “隻需要14個小時了,請再堅持一下吧。”


    14個小時後,飛機降落在杜勒斯機場。


    克魯格望著舷窗外移速漸緩的景物,長長地抒了一口氣。這一程還算順利,飛機沒怎麽顛簸。懷裏的嬰兒一路上都沒怎麽哭鬧,但小臉紅撲撲的,神色愈發痛苦。


    十幾分鍾後,飛機停穩,艙門一開,克魯格便小跑著下了飛機。


    他以最快最平穩的步伐,穿過提著大大小小行李箱的人流,跑出航站樓,把嬰兒送上了停在不遠處的救護車上。


    車上,嬰兒被扣上氧氣罩,繈褓被打開,露出急速起伏的胸膛。小小身軀旁,小小的手纂緊了拳頭。


    2小時後,聖路易斯兒童醫院。


    克魯格目送嬰兒被送進醫務室,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


    “你回來了!克魯格。”


    一個白發蒼蒼但精神矍鑠的老人,快步走向克魯格,給了他一個結實的擁抱。


    老人拍了拍克魯格的後背,緊接著舉起右手在胸口連續不斷地畫著十字,嘴裏念念有詞,“願賜平安的主,隨時隨事親自給你們平安,願主常與你們眾人同在。”


    急救過後,嬰兒生命體征趨於平穩,在鎮靜劑的作用下,熟熟地睡去。守在一邊的克魯格看了一眼身旁神情憂鬱的老人,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


    “裏德,這裏有我就可以,您先回去休息吧。”


    老人沒有說話,隻是默默搖了搖頭。


    “實驗室那邊說,塞格蘭今晚回家了。”克魯格繼續說道。


    裏德聽後怔了一下,眼角帶著些許柔和的笑,輕輕點了點頭,起身走了。


    此時,臨近羅克溪的一座兩層小木房裏,正連續不斷地發出砰砰響聲。


    塞格蘭手中握著一個空牛奶瓶,在起居室裏上躥下跳。


    “我親愛的小東西,你到底飛到哪裏去了呢?”


    他跑到冰箱前,從裏麵掏出一個皺巴巴的蘋果,再從櫥櫃上的刀架中,取下一把蔬菜刀。


    他握著刀,用力紮在蘋果上,接著迅速拔出。


    他把鼻子湊到刀尖附近,細細地嗅了嗅,隨後發出一陣狂笑:“哈哈哈哈,親愛的,這便是你最喜歡的味道了,我向你保證!”


    說完,他又接著把刀紮進蘋果中,再拔出。紮入,再拔出。直到蘋果汁浸滿了刀身,在重力作用下,一滴一滴地順著刀尖滴到地上。


    塞格蘭揮舞著刀,任憑汁水飛濺得到處都是:“出來呀,你給我出來呀,你逃不掉的!”


    說完,他便把刀一扔,又捏著牛奶瓶,到處亂竄。


    伴隨著門外響起的汽車發動機聲,他終於在洗手間的牆壁上找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小可愛——一隻白眼的黑腹果蠅。


    他瞄準目標,把牛奶瓶往牆上一扣,果蠅被收入瓶中。


    這時,洗手間外響起開門聲,他連忙用棉球塞緊牛奶瓶的瓶口,然後迎了出去。


    “父親,您回來了。”他說著還用右手扶著左胸,對著裏德深深鞠了一躬。


    裏德掛在臉上的笑瞬間凝固了,因為他看到了塞格蘭握在左手的牛奶瓶。


    “塞格蘭,和你說過多少次了,這種東西,隻能留在實驗室裏,不能帶回家。”


    塞格蘭垂目道:“對不起,父親,可它實在是太討人喜歡了。這次的改造很成功,它已經活了120天了,我很喜歡它。”


    裏德有些驚訝,“120天?正常壽命的兩倍?這是第幾代?”


    “第三代,父親。”塞格蘭回答道,“聽說克魯格回來了,他這次帶回來了幾個?”


    裏德摘下帽子,脫掉大衣,“一個。”


    塞格蘭不以為然地砸了砸嘴,“父親,你們太慢了。說不定,我的實驗完成時,你們都還沒招募到足夠的人。我請求您,下一期資助申請時,幫我在學術委員會那邊美言幾句,可以嗎?”


    裏德搖了搖頭,“兒子,對不起,我和你說過了,你的實驗沒有任何前景。不如和我一起,去攻克罕見病,救治那些可憐的孩子們吧。”


    塞格蘭沒有回答,而是漸漸眯起眼睛,死死盯著裏德。幾秒鍾後,他的眼角跳動了幾下,麵色重歸柔和,恭敬地說:“父親,晚飯做好了,我們一起用餐吧。”


    裏德和賽格蘭就坐在餐桌前,長桌上擺著三個餐盤,盤裏精致地擺放著一團薯泥、一團香腸丁和幾片球生菜。


    裏德坐在長桌的一頭,右手與賽格蘭拉在一起,左手掌心向上放在左側的餐盤旁,虔誠地閉起眼睛:


    “感謝主賜予我們食物,為我們提供生存的養料。也請保佑辛勤耕作的人們,保佑在災難中受苦的人們,保佑他們早日回歸正常生活。阿門。”


    禱告完成後,裏德睜開眼睛,側眼看著左側的空餐盤,在心中默默補充了一句:


    主啊,如果你真的在永恒深愛著世人,又為什麽要安排他們飽受病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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