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日後。


    “不行了我飽和了!”盧赫仰天長歎一聲,一頭栽在桌子上。


    這一連串的動靜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周圍所有人都在埋頭苦幹,連頭都沒有偏一下。辦公區已滿員,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還要滿,有些桌子上甚至擠了兩個人。這裏的人手比其他任何項目的都要充足,因為海晝天的基因數據分析工作被提到了最高優先級,即便先前無緣無故生病的人均已康複。


    他們全力工作,無一人膽敢模哪怕一秒的魚,因為他們不知道那樣糟糕的情境還會不會有下一次。


    可千萬不要有下一次。


    “你也有撐不住的時候啊,我還以為你是機器呢。累了就休息去吧,順便上醫院幫我看一眼我老板有沒有醒過來的跡象。”鄭k在一旁幽幽地說。


    “你老板都沒價值了,還看他做什麽?”盧赫埋著頭,悶悶地說。


    “也不是完全沒有價值,他一頭栽倒在地上時,手裏握著個衛星電話,打給了一個陌生號碼。我後來回撥過去,對方始終沒有接通。你可以問問醫生,有沒有什麽手段能讓他回光反照一下,把這件事說清楚再死。”


    盧赫抬起頭,蹙著眉頭望向鄭k,“你還是不是人?你跟了你老板這麽些年,一點感情都沒有的嗎?”


    “不是你問的我,我老板沒價值了還看他做什麽。我隻是告訴你一下他還有價值。”


    盧赫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起身走了。在他眼中,鄭k一直是一個琢磨不透的存在,說他理智吧,每次遇到生死之事都能害怕到快哭出來;說他感性吧,卻又沒有一點人情味。如果把他的腦子刨開,一定能看到萎縮的邊緣係統和過於發達的前扣帶回。


    120號掩體已恢複了往日的寧靜,門診門口不再堵著車,走廊裏的加床也都被撤掉了。盧赫和icu的管床醫生確認海晝天沒有蘇醒的跡象後,來到普通病房看望竺丘。竺丘的狀態非常好,好到還有精力打趣。


    “來看病人空著手來?”竺丘躺在病床上,翹著腳,十分自在。


    “瞧你說的,哪能空著手來,喏,給你的厚禮。”盧赫從口袋中掏出手機,遞給竺丘,“看看吧,你的變態小麥。”


    竺丘頓時兩眼放光。對於他來說,這確實是一份厚禮,他喜歡有關植物的一切,尤其對種子植物的發芽過程著迷。


    通常來說,小麥發芽的過程是一場奇妙的變化。適宜的溫度和濕度解放被封印的生命力,種子表皮破裂,露出了嫩綠的芽尖,像珍珠那樣光滑圓潤。芽尖不斷伸長,向著陽光的方向探索,同時也向下紮出了細細的根須,逐漸擁有屬於自己的莖、葉和根。這是一場從死寂到生機,從單調到多彩,從封閉到開放的蛻變。令人感動。


    他一把接過手機,迫不及待地翻看起來,然而屏幕上的畫麵並不符合他的期待。那一張張標記著時間的圖片上,始終隻有單調的土黃色。經過編輯的72顆種子,無一發芽。


    “全死了?”竺丘疑惑道。


    “嗯。安燈泡分析過了,死於細胞凋亡,和你之前對地麵死亡植物下的結論一致。煙粉虱的基因並未表達,凋亡的具體原因還在分析中。”


    “看來你們那接口,不給力啊。”竺丘皺眉托腮。


    “下一步我們打算隻敲入接口,看看還能不能活,按理說接口不表達就不應該致死,但還是這麽試一試吧。”盧赫說完,轉念一想,補充道,“不對,這不是我的工作而是你的,你到底什麽時候能好?”


    “你可真是個資本家,我都被嘎腰子了,還想著讓我工作呢?”竺丘不滿道。


    “你就被嘎了個腎上腺瘤,一個腹腔鏡下的微創手術,躺個三五天就行了。你可是不知道,現在我們有多忙,每天屁股都不離開椅子的,就著電腦啃饅頭,和上世紀60年代為了造原子彈集體敲算盤的場景一樣壯觀!”


    “你個醫盲,我這麽胖的人怎麽做腹腔鏡手術,我被開腹了!”竺丘說著掀開被子,肚皮上貼著一塊大大的紗布,布下伸出一根引流管。


    “行了行了。”盧赫連忙上前把被子給竺丘捂好,“你的肚皮我已經看夠了。”


    “什麽意思?”


    “字麵意思。送你上醫院的那天,你至少被5個人看光了。”


    “握草。”


    離開120號掩體前,盧赫站在icu的屏蔽門後,隔著厚厚的玻璃窗,最後看了一眼海晝天。那人全身插著管子,心電監護上的數據還算穩定,呼吸機已經被撤下了,隻留下一根氣管導管,保證氣道吸通暢。這是一個好的跡象,說明他擁有自主呼吸。


    人也是很頑強的生物,隻要還能喘氣,一切皆有可能。


    果然,在他穿過空曠的門診大廳,打開車門準備駛離時,被匆匆趕來的醫生喊住。海晝天醒了。


    匆匆趕回病房,發現一個護士正把耳朵湊在海晝天嘴邊,同時不時執筆記錄。


    盧赫接過本子,匆匆看了兩眼,上麵隻有一個名字一個號碼和一串密鑰,他徑直發問:“莫妮卡是誰?”


    “我的線人,負責太平洋對岸的情報。她可能遇難了,你到通訊班問問最近有沒有收到長報文,有的話用密鑰解密。趕緊。”


    匆匆趕回11號掩體,按照海老頭的指示,他順利解讀了那份超長的報文。大停電之後,一大部分dns服務器永遠掉線,甚至全球13台根服務器中的5台,至今都未恢複服務。在這個互聯網做不到全球互聯的時代,超遠距的通信隻能依靠衛星。


    超長的報文從公裏外的靜止軌道衛星發出,幸運地躲過日淩、星蝕和雨衰,記錄了掩體裏99.9%的人都從未了解過的血雨腥風。


    這是一份日誌,但記錄的口吻十分感性,準確來說,這是一份日記。


    7月14日。


    德克薩斯州的風一向很大,在植物枯萎前便是如此。但今天的天氣很好,道路上的沙礫像是睡著了一樣,全都安然地躺著,直到被輪胎卷起。今天我搬家了,從聖路易斯出發,沿著44號公路一路行駛800英裏,將近13個小時,順利來到這裏。


    聖路易斯的調查已接近尾聲,線索指示,賽格蘭有可能停留在這裏。


    9月11日。


    現在是格林尼治標準時間12點46分,但悼念的警報聲沒有響起。這很容易理解,在這種情形下,活著的人比已死去的人更加重要。我生活在得克薩斯大學醫學部(utmb),這裏擁有一個p4實驗室,可以支持我的研究。


    utmb的職工十分富有科學精神,他們準許我定期采集他們的血液,雖然我的樣本很少,但是樣本的質量很高,采樣間隔提高到了每日一次。


    可我看到了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和你們那邊一樣,在這裏,基因突變的速度也很快。也許我們甚至不需要像果蠅那樣一代一代繁殖下去,便可以在幾個月內變得麵目全非。我很害怕。


    我們的電力十分有限,我敢肯定,今晚的紐約,不會像往常亮起能照亮4英裏天空的光柱。


    11月23日。


    今天是感恩節,但是沒有火雞吃。明麵上,utmb的食物由州政府提供,但其實我們都很清楚,在這個完全私有製的地方,州政府並未擁有自己的糧倉。也許他們是利用金庫,從附近的農場主手中高價回收,也許是以聯邦政府的名義強行征用。


    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農場主要麽得到了卡車才能裝得下的大筆現金,要麽得到了一張支票和一個口頭保證,保證災難過去會獲得補償。


    可是,這種情況下金錢和被透支的未來又有什麽用呢?也許他們隻是得到了幾顆子彈而已。這很容易想象,因為911那天,銀行金庫的守衛者把槍口對準了前來避難的人民。


    今天是感恩節,我們吃的是沒剝殼的小麥,脫粒機顯然沒有好好工作,粗糙的外殼劃破了我的嗓子。我並不為此懊惱,因為我覺得這是一種懲罰。


    12月25日。


    今天是聖誕節,我十分高興,但不是因為節日。州政府傳來消息,他們正在合力建設地下避難所,允許難民進入。另外,賽格蘭的行蹤有了最新進展,有一位農場主聲稱自己見過他。主動提供線索的獎勵是豐厚的,也許他可以保住自己的糧倉。


    2月22日。


    今天是總統節,但沒有人在乎喬治華盛頓。utmb被遣散了,因為我們的能源不再充足。州政府用混凝土填埋了p4實驗室的核心區,最後一次走出那裏時,我的背包裏裝了整整一打硬盤。


    5月30日。


    夏天來了。兩個月前,我從utmb搬到了位於聖安東尼奧的西南生物醫學研究中心,這裏有一個私人的p4實驗室。這裏的物資十分充足,並且作為世衛組織的辦事部,不會受到州政府的幹涉,我的研究可以繼續。


    但似乎也沒有什麽好研究的了,植物死了,人也活不長,這是不爭的事實。還好,德州的氣候十分幹燥,屍體大概率會被風幹,而不是腐爛。


    另外,依然沒有賽格蘭的行蹤,之前的那個,是虛假情報。


    7月4日。


    我好像病了。從早上醒來,我就一直在發燒,其他人也是。這不應該,這裏的天氣一直幹燥炎熱,不應該有任何傳染性疾病存在。難道,這就開始了?基因突變僅僅開始了一年,我們便要麵對和你一樣的結局?


    7月7日。


    生病的時候心理總會格外脆弱,其實事情好像沒有那麽糟糕。我們都陸續痊愈了,身體沒有任何異樣,沒有任何病後的虛弱感,甚至比以往都要舒服一些。趁天氣好時,我到地上曬了會兒太陽,我第一次這樣喜歡太陽。


    7月8日。


    綠眼睛,我有一雙綠眼睛。前一天晚上,在衛生間裏,我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一對瑩瑩的綠,像是夜晚的猛獸。打開燈,我看到自己的眼白上,帶著一塊塊的綠斑。我真的生病了,長久單一的食物讓我的體內缺乏鐵元素。可是慢性缺鐵的眼睛,會綠到這種程度嗎?


    7月9日。


    我們真的病了。我們沒有不適,但是體液和粘膜都變了色,像是黃疸性肝炎的體征那樣,我們為這種病起名為綠疸。初步推測這是一種代謝病,膽綠素讓我們全身發綠,這種綠色是四吡咯膽汁色素、血紅素分解代謝的產物。


    這是一種未曾見過的疾病,也許是拜持續的基因突變所賜。


    7月10日。


    對綠疸的研究迅速開展,研究的焦點放在肝功能和造血功能上,目前為止,一切安好。


    7月11日。


    研究沒有頭緒,膽綠素的前體是膽紅素,因此膽綠素增高的前提是膽紅素增高。但是,不論是二甲基亞碸法、二氯苯重氮鹽法都沒有在我們的血液中測量到過多的膽紅素。藍光照射法對任何人都不起作用,也許我們應該考慮其他方向。


    7月12日。


    綠色的來源並不是膽綠素。我們費勁心思地從血液裏提取純化了它們,並對它們進行了脫氧處理,可它們並沒有被還原為膽紅素。它們究竟是什麽,我們不知道。


    7月13日。


    我申請到了冷凍電鏡,這很困難,因為電鏡的啟動十分耗能,但我做到了。作為一個私營機構,西南生物醫學研究中心的資源比utmb要雄厚很多。玻璃化樣品正在製備中,明天就可以進行掃描了。


    7月14日。


    掃描結果出了,我的手直到現在都還在顫抖。那不是膽綠素,而是葉綠素。我究竟突變成了一個什麽樣的東西?


    8月1日。


    我病了,我真的病了,不知道和那些葉綠素有沒有關係。一夜之間,我的肌力減弱到無法正常使用鍵盤,這也許是最後一份日誌了。研究中心的衛星通信地麵站已即將建好,15份綠疸患者的基因組數據將被發送到你方,這其中的9位,至今身體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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