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真是個癡呆?”


    120號掩體的一間普通病房內,盧赫躺在其中一張空病床上,裝作雲淡風輕地問。


    海晝天這個人身上肯定藏著很多重磅秘密,像裏德是他爹這種就格外重磅,不過盧赫更在意的是另外一個:


    如果如鄭k所說,這個人因為鐮刀型紅細胞貧血症發育遲緩並伴嚴重智力損傷,在5歲之前沒有任何記憶甚至連自我意識都不一定有,他又是怎麽在短短幾年裏恢複正常,甚至變得比大部分人都還要聰慧。


    雖然早在幾年前,成體神經發生過程就已被證實,打破了神經元不可再生的謬見。童年與成年的界限被無限模糊,人在將近30歲時大腦才會完全成熟,並且特定區域比如海馬體會不斷生成新的神經元,直到老死。


    但是,6歲以前的幼年期是大腦發育的關鍵時期這一點,仍舊是不爭的事實。眼前這個人堪稱奇跡,把盧赫的好奇心撩撥到極限。


    餘光裏幹枯而蓬鬆的白發像一團沒洗淨的泡沫,氧氣流過濕化瓶發出綿密的氣泡聲,讓他想起童年時期抱著聽裝可樂在空調屋裏看電視的安逸時光。那時的他最喜歡看《走進科學》的前20分鍾。


    他把頭偏向對床,注視著那位剛剛結束漫長病痛的折磨、幹枯到隻剩一張皮的人,神情格外期待。他希望對方的回答不會像《走進科學》的最後5分鍾那樣令人索然無味。


    “如果你把癡呆定義為沒有自我意識,並且像一般動物那樣無法通過鏡子的測試的話,那麽我是。”


    “那你後來怎麽又好了?”


    “因為賽格蘭。他背著裏德拿我當實驗品,做了多次基因編輯。隻可能是因為他。”


    “可他是怎麽做到的?大腦內的大部分神經元在出生時就已存在,缺氧和高燒造成的神經損傷是不可逆的,神經元新生有限而緩慢,不可能彌補的了,否則這世界上就不會存在腦癱患兒了。”


    “也許他給了我墨西哥鈍口螈的基因,讓我的腦子像蠑螈腦那樣具備神經元再生機製。我懷疑這一點很久了,因為長期記憶是神經元之間的聯係,逆行性失憶是不可恢複的,但我在6歲後卻逐漸回憶起一些之前的事情。


    哺乳動物的神經幹細胞群隻在海馬齒狀回和紋狀區裏,新生的神經元需要通過長距離遷移過程遷移到特定腦區。它們是新的、孤立的,與周圍其它神經元格格不入。這套機製不可能讓我恢複那些遙遠的記憶。”


    “你還記得!你怎麽不早說?”盧赫聽後一掃慵懶,激動地起身,過大的動作幅度讓身下本就不那麽結實的病床吱嘎作響。眼前的人曾與裏德和賽格蘭朝夕相處過,也許有機會通過拚湊零碎的記憶,來還原那些令人魂牽夢繞的故事。


    海晝天明顯知道盧赫在想什麽,“沒用的。那些記憶十分離散,並且隻與特定的情景掛鉤。我隻能回憶起自己被摟抱時的情境。


    汽車發動機均勻的轟鳴聲讓我睡得很香,忽然間我被摟得很緊,粗糙的羊毛尼渣得我臉疼。


    裏德經常把我抱在懷裏,衝著無聲的電視機發呆。蘋果泥的香氣來源於他皺巴巴的襯衫,他試圖教我吃輔食,但我卻隻會用手蘸上食物然後抹到他的衣服上。


    賽格蘭有次單膝跪在我麵前,把我攬在懷裏,輕拍我的後背。他周身散發著消毒水混合著爛蘋果的氣息,令人作嘔。


    這樣的場景有很多,但都毫無價值。”


    盧赫聽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梗著脖子半天沒動彈。他的表情由期待轉為驚訝再轉為嫌棄,“我敢肯定,賽格蘭給你的不是蠑螈的基因,而是鳥的。”


    說這句話時,盧赫滿腦子都是菜長紅養過的那隻渾身奶黃色的小鸚鵡。某一日到鎮上趕集的時候,菜長紅在一群五顏六色擠作一團的幼鳥中一眼相中了它。


    那是一個夏天,天氣熱到成鳥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膀子,可剛齊毛的幼鳥仍舊喜歡擠在一起。這是一種本能,因為哺育過程中,親鳥會一直把幼鳥壓在身下保暖,翅膀上的壓力能給它們為他們帶來安全感。


    據說,不論在哪個生長階段,鳥的後背都是全身最敏感的地方。幼年時後背上的壓力讓它們感到安全,而成年後任何觸碰都會讓它們感到格外驚恐,因為那會讓它們想起被鷹隼抓握的感覺,這是刻在基因裏的記憶。


    盧赫十分認同這個說法。因為一開始,那隻名叫皮卡丘的小黃鳥總能在菜長紅的冰淇淋握中快速熟睡。可後來,誰碰它的後背它就轉身給誰一口。


    在一個萬物複蘇的春季,它自己打開籠子門飛走了。幾天之後,盧赫看到它出現45棟的一位大爺家裏。鍍鋅鳥籠在陽光下晶晶亮亮的,皮卡丘在裏麵對著一隻藍白色的小母鳥跳求偶舞。


    盧赫並沒有把這事告訴菜長紅,因為他覺得早上七點就伴著嘰喳鳥叫起床並不是什麽讓人開心的事。更何況,那位總愛哭唧唧的姑娘已經有了新寵——一隻金黃色的角蛙,也叫皮卡丘。


    “我問你呢,為什麽是鳥?”


    盧赫飄遠的思緒被拉回,他沉默了一會兒,認真答道:


    “哺乳動物的大腦中擁有片狀的細胞群,層狀灰質位於邊緣,白質位於中間,其間夾著核形灰質。而鳥類的大腦中,擁有核狀的細胞群,灰質遍布整個大腦。灰質由高濃度神經元細胞組成,如果長期記憶是神經元之間的聯係的話,顯然這種結構更加有利。


    蜂鳥的腦子還沒米粒大,但卻能記得自己在幾小時前吸過哪朵花的蜜。


    也許你的ct圖像上會顯示你有島帶征,腦島的灰質、白質界限模糊無法分辨,醫生會說你有嚴重腦梗。”


    盧赫說完,停頓一會兒,掏出褲兜裏的小本子,神情莊重,“究竟是鳥還是蠑螈現在並不重要,我是來聽你的故事的。一周多了,那幫見多識廣的決策者們,在如何處理接口這件事上,仍舊猶豫不決。我想你的經曆也許能給他們一個確定的答案。”


    “從6歲到上學前,我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溫莎太太家度過的。賽格蘭終日不見蹤影,裏德的工作也很忙碌。裏德早上把我送到相隔一個街區的溫莎太太家中,晚上再把我接回家。


    溫莎太太對我很好,她的兩個孩子也很友善。他們把電視讓給我,還帶我加入了童子軍。6歲的最後一個月,我順利通過了入學評估,沒人覺得我有智力障礙。那是一所走讀學校,顯然裏德仍舊希望我呆在他身邊。


    那年的聖誕節,裏德照常出門工作。我在溫莎太太家裏和他們一起做薑餅屋,直到深夜,裏德都沒有來接我。


    第二天一早,我被溫莎太太帶到聖路易斯大學醫院。賽格蘭躺在病床上,一條腿都被紗布包著,黃色的組織液不斷滲出來,空氣裏彌漫著焦臭味。裏德佝僂著坐在床前,全身顫抖,像是在哭。


    溫莎太太陪我在病房外坐了很久,我從來來往往的人的嘴裏得知,華盛頓大學的實驗樓失火了,賽格蘭試圖衝進火場搶救數據。後來的調查也證實了這一點。


    幾天之後,裏德把賽格蘭接回家中照料。他們日日夜夜都在爭吵,我聽不清具體內容,隻能感受他們的語氣。他們時而平靜、時而狂怒、時而輪換著哀求對方。


    當賽格蘭終於可以重新站起來時,他立刻踉踉蹌蹌地衝出家門再也沒有回來。幾天後,我被兒童保護中心的社工從溫莎太太家中帶走,他們仔細檢查我的全身,試圖找到一些傷口,並一直詢問是否有人傷害我。


    兒童保護中心禁止我與裏德見麵,我在那裏呆了很久,直到有一天被告知有人領養了我。


    通常,等待收養的孩子會被送到一個兒童福利結構認定的收養家庭,領養父母與孩子試驗共同生活數月之後,才會正式建立領養關係。但是我沒有,我立刻就被送到了遙遠西海岸的一所寄宿學校,每周回家一次。我的養父母都是國人,養母對我很好,養父比裏德還要忙。


    之後的幾年裏,我的生活按部就班。上學、每周回一次家、假期隨養母到鶴水市度假、每年生幾場大大小小的病打幾次911,但都有驚無險。我時刻關注裏德的公開消息,卻發現他再也沒有從事過鋅指相關研究,反而轉向了crispr,專攻罕見病,成果寥寥。


    我給他發了很多封郵件,但他從未回複過我。


    19歲那年我被華盛頓大學聖路易斯分校生物係錄取。去到聖路易斯後,我立刻來到羅克溪畔的那座熟悉兩層小木房裏尋找裏德的蹤跡,可鄰居告訴我裏德不久前過世了。


    我的學業和事業都十分順利。我的養父從諾奇生物海外業務的負責人一路打拚,成為了諾奇最大的股東。畢業後,他安排為我注冊了一家公司,在諾奇旗下發展消費級基因測序業務。一方麵是鍛煉我,另一方麵是方便我研究自己的病。


    我早已學會和病痛相處,日子過得並不算太折磨。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賽格蘭的郵件。”


    海晝天講完後,長長歎了一口氣,“之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如果你想聽我的故事,我很樂意給你講。但如果你想從中分析出情報,用以輔佐決定,我明確告訴你不用廢這個力。我的身世已經被無數人調查過了。”


    “你想多了。”盧赫在本子上沙沙記著,頭也不抬。故事確實是一味佐料,但它輔佐的不是什麽決定,而是一個問題,一個他問過很多人的問題。


    “我問你,你願意把接口留在自己的基因組裏嗎?”他平淡地問出口,記錄的動作並沒有停下。他覺得答案再明顯不過了,眼前這個人,先是品到了接口帶來的一點點甜,隨後從家庭到身體被全方位瓦解,領先他人十多年率先體會無盡的病痛和絕望,他一定恨死這東西了。


    “我願意。”回答得十分幹脆,一秒都沒有猶豫。


    咕咚一聲,盧赫的筆從手裏滑落,落在pvc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為什麽?”他驚呼。


    “因為我曾是一個癡呆。作為一個健全的人,你可能認為活著是對生命的全部意義。但在我看來不是,思考和行動才是。


    同為複雜係統,智慧生命和非智慧生命的區別在於,它們能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能夠與係統外的其它係統進行交互,並感知到其它係統的反饋。


    在我看來,6歲以前的我感知不到這個世界,所以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救活我的不光是裏德的鋅指,還有賽格蘭的接口。


    也許是蠑螈或者鳥又或者是別的什麽正在通過接口發揮作用,才讓我能擁有一個清明的大腦。我並不打算失去它。”


    離開120號掩體時,盧赫的心情十分複雜。


    拋卻哲史政上的複雜議題,單從科學角度出發,他覺得敲掉接口以避免風險是最理智的做法,也是對生命最大的尊重。


    他曾一度認為大多數人會執有和他相同的觀點,但現在他發現自己過於樂觀了。


    在過去的幾天裏,他以各種方式打聽過其他人的看法,得到答案十分統一,且都與他自己的看法相背。


    他的小本子上記錄著那些臨時“哲學家”掉過的書袋:


    艾達否:樂嗬一天是一天。生命的意義在於活得充實,而不在於活得長久。


    易天霖:我命由天不由我。唯有我們不知道生命的長短,生命才更凸顯。


    鄭k:沒有人能替代我,就像我不能替代別人。


    海晝天:我思故我在。


    竺丘:握草!


    如果有一天他需要成為說客,他一定會從竺丘開始嚐試說服。因為竺丘是一個非常傳統的人,他對完美人生的定義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外加炕頭上要擺著他喜歡的花花草草。


    那一天,他們之間的對話是這樣的:


    “可以先等等嘛,萬一以後研究出來應對轉座的方法了,所有人整整齊齊健康又長壽不是挺好的嗎?幾個月一次小病,我抗得住。”


    “你不心疼你自己,總要心疼一下你未來的孩子吧。萬一你孩子受不住。”


    “跟我孩子有什麽關係?針對體細胞的基因編輯是不能遺傳的。”


    “當然有關係。你總摸魚不去開會,接口的第二條重要特性你一定不知道:接口可以被繼承。”


    “握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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