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這不遠了。”


    在一個與大風相伴的無眠夜裏,賽格蘭把手中那本無比陳舊的書輕放在躺椅扶手上,麵朝無光的窗子,默念出聲。


    深秋裏的寒風是無情的。它們總是像利刃一樣,割破被膠帶和皮毛封堵的窗子縫隙,無孔不入地鑽進室內,肆意遊蕩,把一張張皺得像老人臉一樣的書頁吹得嘩嘩作響。


    那是一本1539年版《工作與時日》的譯本,是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於大約公元前7世紀所寫的田園牧詩,也是陪伴了賽格蘭整個人生的睡前讀物。


    作為一個出生在工業時代的人,賽格蘭對其中的農耕知識並不感興趣,他隻是喜歡書中對人類黃金時代的暢想。


    黃金時代是唯一在克洛諾斯統治下的時代,人類生活在神之間,可以和神隻們任意來往,整個時代充滿和平與和諧。人類並不需要為了養活自己而辛勤勞動,因為土地會自己長出食物。他們作為地球的精靈,會以年輕的外貌度過漫長的歲月。神對他們永遠仁慈,默默守護他們,讓他們遠離疾病。


    黃金時代是赫西俄德所設想的人類世紀五個時代的第一個,在那之後,克洛諾斯被流放,文明便開始墮落。


    可即便如此,賽格蘭仍舊對書中所描述的人類生活心生羨慕。因為在現實世界裏,人類從未擁有過那樣美好的生活,一刻都沒有。


    孩童時期的他,曾不甘地在書末書寫上自己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我們無聲而輕靈的飛行器不費力地飛過一個又一個大陸,欣賞神奇萬物的無盡繁榮。土壤不會再有肥沃和貧瘠之分,所有人都變得高尚仁慈。我們的後代會讓迦南遭到破壞的地方重變綠洲、鮮花盛開。先人吟詠的諾言,後代們的科學會使之成真。


    “也許這不遠了。”


    賽格蘭關掉燈,把毛毯的一角掖進自己的頸窩裏,發出囈語般的感慨。


    一個月前,他作為末日裏的克洛諾斯,竭盡全力為人們降下仁慈。在貧瘠光禿的土地上,天空之神的行徑有跡可循。每隔半月,人們便會得到一個無風晴空的施舍。也許天亮之後,他便有機會檢驗自己的成果。


    他相信結果是好的。因為在過去的一周裏,遠方再也沒有傳出過破空的槍聲。


    第二天一早,克裏斯汀迎著朝陽出發了。


    仲秋的晴空碧藍如洗,幹淨得像剛用碗布仔細擦拭的盤子,一片雲都沒有,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臭氧氣息。昨夜的幹閃電似乎為頭頂的藍寶石充了能,似有似無的微風擾得他臉癢癢。


    克裏斯汀的心情十分放鬆,比以往的任何一次外出都要閑適。因為這一次,他並不需要交換物資或者覓食,隻是需要到處轉轉。當然如果能順路覓到食也不是壞事。


    原地旋轉360度,他最終選擇了南方。因為奇索斯山脈被陽光打出一片耀眼的金黃,看起來很是誘人。


    漆麵被風沙刮磨得幹幹淨淨的皮卡車,攆著滿地的碎石子揚長出發了。坐在駕駛位上的克裏斯汀,雙手離開方向盤,收在腦後,想象自己正在沙灘上進行日光浴。如果這時有人能給他遞來一杯冰鎮椰子水,就更好了。


    正午時分,他行駛到了目的地——奇索斯山脈附近的丘陵地。這裏的地形條件很好,風吹入孤立的山丘時會被迫繞流,背風處的氣流流速大大減弱,不足以摧毀建在地麵上的房屋。當大家的房子都倚山而立時,粗糙的下墊麵又可以把剩餘的風力快速耗散掉,完全是亂世裏的阿斯加德。


    車子緩緩駛入山穀,他一手把扶方向盤,一手緊握著豎立在座椅間隙的來福槍槍身。這裏是人口聚集區,還是小心為妙。


    倉促建設的預製板房千篇一律,房頂上灰色的斜角棱麵被陽光照出密密匝匝的陰影,像斑馬身上的條紋那樣令人眼花繚亂。


    這裏很安靜,安靜到讓人不知所措。


    迷茫地繞過一座又一座山穀,依舊沒有察覺到任何人煙。斜射在身上的陽光漸漸失去暖意,他終於按耐不住性子,下了車。


    背包裏的尼龍口袋輕到察覺不到重量,來福槍提在手裏沉甸甸的。特意刻上防滑紋的鞋底並沒有起到作用,被磨圓的細碎沙礫讓他腳底打滑。在行走的過程中,他的腳腕不斷內崴,像一匹走在雪地上的駱駝。


    他的目標是不遠處的一座小房子。玉米稈紮成的簡易防沙門緊緊關閉,但貼滿膠帶的窗子卻隨意打開。這裏明顯有人住。


    路過隻有一人多高的鐵皮穀倉時,他特意用手指在上麵敲了敲。沉悶的聲響和顆粒滑脫的聲音提示倉內是滿的,這家人很富足。


    “有人嗎?”他衝著房子的方向喊。


    在饑荒中,語言是人類與野獸最大的區別,是友好與文明的象征。竊賊和暴徒不會在開始行動之前先打聲招呼,他深信自己已經表達出足夠的誠意。


    可是沒有人回應他。


    正當他猶豫是否再向前一步敲開房門時,一個陰影正從正前方向他靠近。那個影子小小的,像是一個未到學齡的孩童,絲毫不具備威脅感。但他沒有上前去迎。


    因為對方沒有說話,也沒有招手,隻是以一個極其恒定的速度歪歪倒倒地向他走來。


    逆光裏,對方的輪廓看不真切。在地麵附近熱對流的扭曲下,那個影子似乎格外膨脹,像鳥肚子那樣圓圓滾滾。


    不由自主地吞咽唾沫,提槍的手收緊了。此時的克裏斯汀,心中格外忐忑。在被閃電染紫的大風夜裏夢到的那些詭異之景,開始在他腦海裏翻騰。


    影子越走越近,輪廓越來越清晰。渾圓的輪廓上飄出幾柳陰影,隨著腳步一顫一顫。克裏斯汀目不轉睛,滿腦子都是在秋季剛開始換毛的叉尾王霸鶲,隨時都能從身上抖落下一地的羽毛。


    當對方走到房側的背陰麵時,克裏斯汀終於看清了。那是一個金腦瓜的姑娘,小小的還沒他的腿高。她瘦骨嶙峋,目光呆滯,像是沒有注意到他似的,機械地向他的來路走。


    她的手中抱著一大團或完整、或破碎的衣物。衣團高高的擋住了她的視線,可她卻絲毫不在意地繼續走著,走出了直直的一條線。


    克裏斯汀就站在她路線的延長線上,兩人即將相撞時,她忽地轉了向,繞過了克裏斯汀。


    “你家在哪裏?”


    克裏斯汀脫口而出,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的視線一直跟隨著她,很快就發現了其中的端倪。毛茸茸蓬亂著的金色小腦瓜,配合著尖尖的耳朵,像一個可愛的小精靈。這讓他想起自己因病早逝的小侄女。


    眼下的小精靈同樣沒有得到神的祝福,她的雙側耳朵裏都塞了碎布條。布條漏在頭側的部分十分蓬亂,並且染了血。


    克裏斯汀連追兩步,想要拽住她問個清楚。她好像真的像精靈一樣洞察了克裏斯汀的心思,猛地站在了原地。


    克裏斯汀鬆下一口氣,連忙換上一副最為和善的臉龐。可她並沒有如他所願轉過身來對話,而是踉蹌兩步猛得倒地,立刻沒了動靜。


    他連忙上前,想要彎腰試探鼻息卻很快將動作滯在半空中,因為他發現寂靜山穀裏彌漫的兩個呼吸聲現在隻剩下一個。


    他受驚般連忙後退兩步,衝進覬覦已久的房屋。屋子裏濃重的灰塵遮蔽視線,嗆得他直咳嗽。他揮動胳膊好久才勉強看清其內的景象,然後愣在原地。


    屋主人身姿扭曲地躺倒在破了洞的沙發旁,蓬亂的金色長發幹枯的像草。


    她去了更美好的地方,隻是在那之前,她顯然很痛苦。


    像是意識到什麽絕頂嚴重的事情,他匆忙轉身跑開。離開彌漫著隱約臭氣的房屋,穿過穀倉,跨過溝渠,徑直逆著來路爬上方圓幾公裏最高的一個丘陵。


    他爬得很快,側身站在丘陵的斜麵上綜合技巧和蠻力抵抗讓他不斷下滑的圓沙礫,急不可耐地一路爬上山頂,一刻都不停歇。


    逆著金色小精靈的來路,眯縫著眼睛,借助飛行員無可挑剔的視力,他看到那裏有一個避風的穀底,四麵環山,裏麵密密麻麻躺著點點陰影。


    格蘭德河的一條支流彎曲綿延地繞過座座丘陵之間,將這片本應幹熱到著火的土地變成農耕的盛土。而那片無人送行的殉葬場,位於遠離全部河流的地方。


    離開這片山穀時,克裏斯汀用尼龍口袋裝走了他的金色小精靈。但他今晚不打算做玉米肉湯,即便他十分清楚什麽樣的肉最為鮮美。


    他要把她帶給賽格蘭,討要一個原因——一個從克洛諾斯驟然間轉變為塔納托斯的原因。


    夜晚時分,克裏斯汀輕鬆地用一隻手將口袋提進了屋門,臉上帶著無法掩飾的憤怒。可賽格蘭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等在門口,盥洗室和起居室裏也沒有,讓他的怒火無處宣泄。


    終於,他把賽格蘭禁止他帶外來物進地下室的囑咐拋到腦後,雙手托著口袋一腳踹開實驗室的門。在那裏,玻璃碎濺在地上,其上帶著淡淡的紅。一具枯槁的軀體蜷縮在落地鼠籠旁,拐杖壓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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