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清被住持叫過去的時候,其他僧人還在早課。白鶴寺是個一心培養武僧的地方,每日規程嚴謹,早課以後就是寒暑不輟的練功。在慧清的記憶裏,自己從沒有中斷過早課。而今日的住持,看著卻與以往並無不同。


    住持隻對他說了三句話。


    “你二十歲了,娘娘和貴主都很看重你,要準備好接我的衣缽。”


    “今日交給你辦一件事,娘娘親自吩咐的,你要上心。”


    “現在就去打點行囊吧。”


    由頭至尾,慧清並沒有拒絕的機會,也沒有讚同的必要。他垂下眼睫,在住持認為談話已經結束的時刻,道:“我想離寺一段時間,等娘娘交代的事情結束,請住持許我雲遊。”


    雲遊?


    住持花白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是個一生習武的老者,還沒有像其他同齡的老人一樣由於日暮西沉而氣質柔和,神情之前還頗具威嚴,像大殿上的金剛怒目。隻是他並沒有開口駁斥,他在等慧清自己解釋。


    白鶴寺的僧人,為皇後娘娘而生,從不雲遊。最近的一次僧人離開長安,是二十年前雙聖微服出巡,白鶴寺的初代武僧隨駕護衛。雖然慧清是本代弟子中最被寄予厚望的,但是否要為他開這樣毫無必要的先河,住持尚需考慮。


    慧清歎息道:“弟子想不通,要去別處求解,長安給不了我答案。”


    住持很久沒有仔細看看這個孩子了。他在此刻想起了慧清的身世,這個天賦卓絕的新一代武僧,他的故事也是從二十年前那場東巡開始的。那一年白鶴寺剛剛竣工,各處還在忙碌地布置,皇後娘娘鳳駕回鑾,親手把一個繈褓中的嬰孩交給了他,那孩子就是現在的慧清。


    從遠處而來,或許也注定要去遠處尋求。


    住持搖搖頭,答複卻是:“去吧。”


    長安城秋雨一夕,許多人來,許多人去。


    蘇令瑜搬回了廨院暫住。這幾天外出,她常覺得有人在跟著她。算了算時間,她大概能猜到是為了什麽事,這種時候到廨院住,他們顧忌得會多點。


    入夜添了燈,她靜坐窗前翻書,一更天的時候空氣分外沉悶,像要下雨,窗隙裏撲進來的涼風讓燭火明滅不定。蘇令瑜看著書,頭也不抬地去按窗扉,想把它壓得嚴實一些。然而就在窗扉扣合的前一瞬,燭火鋪出的暖光裏閃過一道影子。


    要從本就昏亂的燭影裏分辨出一道一閃而過的影子,是很困難的,蘇令瑜幾乎完全是依靠直覺在察知這件事。她掀了掀眼瞼,放緩了自己的呼吸。


    沒多久,傳來叩門的聲音。


    “沈參軍,眼看著要下雨了,明天會很冷,我來給你換一床被子。”


    聽聲音是院裏的仆役,一更天,說早不早說晚不晚,來給她換被子似乎十分合理。


    “稍等。”


    蘇令瑜應了一句,不動聲色地從袖裏褪了一把匕首出來,銀亮亮的一掌長,她拔去鞘,把匕首握在左手,又把正在看的書蓋了上去,假作挑燈夜讀手不釋卷之狀,神色如常地去開門。


    門外站著個青壯男子,幾乎比蘇令瑜高一個頭,懷裏抱著一床厚被,滿臉討好的笑容。衙門裏的雜役向來無人在意,但蘇令瑜卻強迫自己在最短的時間裏記住了每一張臉,她確定這是個生人。


    她笑了笑,往房內退了一步,作勢要把對方讓進屋內,就在這瞬間,那雜役忽地動了,猛地把一床棉被朝蘇令瑜推來!


    然而他的動作很快頓住了,再看向蘇令瑜的神色透著十足十的震恐。


    一把匕首插在他腹部,匕首的柄握在他的目標手上,這個年輕的、文弱的參軍,正似笑非笑地看他。


    就在他動手的那一瞬,蘇令瑜迅速抽掉了左手上的書卷,把被書卷蓋住的匕首捅了過去,右手使勁挽住了撲過來的棉被。


    當然,隻這麽一下是還不致死的,卻足以叫他喪失行動力。蘇令瑜沒準備喊人,她把撲了自己半身的棉被撈起,像對方原本準備對她做的一樣,用這床棉被按倒了他。整個頭麵部乃至上半身都被棉被埋壓住,已經受傷的人幾乎沒有反抗的能力,也無法出聲呼救,蘇令瑜把匕首拔出來,接連不斷地捅了他十幾刀。


    這個時候才剛剛下燈,遠沒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敢下手,周圍必定已被清空,如果謹慎一些,說不定還會留有後手,一旦發現這個假扮成仆役的殺手沒有成功,很可能會再用別的辦法來殺她。那可不行。


    等到棉被底下的人沒動靜了,蘇令瑜起身把棉被扯了兩下,鋪開蓋在屍體上。她右手衣袖已經全部是血,由於握匕首的方法不熟稔,捅到肋骨時滑手了兩次,割破了手指。她去水盆裏洗了洗傷口,略有幾分憂心地希望能當殺手的人都身強體健,可別有什麽傳染病通過傷口過給她。


    蘇令瑜把棉被拽了兩下鋪展開,把洗手水澆在棉被上,銅盆隨意扔在一邊,折下案頭蠟燭引燃了床帳。離開屋子時,她用來蓋匕首的那本書翻麵折頁地躺在地上,也已經洇了血,不能要了。蘇令瑜看也沒看它一眼,徑直抬腳邁了過去。


    暖黃的火光照亮書頁的內容。這是一冊孟子,正翻在離婁下篇,“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或許。蘇令瑜默記著剛才看到的內容,心中想。或許,還可以加上一句。


    無道者犯人。犯人者,人恒犯之。


    ……


    木建的房子,燒起來很快,蘇令瑜去院子裏等了會兒就火光衝天了,眼看著就要燒到鄰近的房子,此時遠近呼聲響起,迅速有人提水來救,七鄰八舍的基本上都醒了。蘇令瑜站在暗處,直到院子裏充滿了人,才緩緩走出來。


    左近的人都被驚動,那些人不好下手了,她的性命之危這才算初步解除。


    大家都忙著救火的時候自然沒人注意到她,等到火勢被控製住,才有人發現進門的地方好像躺著人,進去把那燒糊的被子一掀,看見了尚未焦糊的屍體,人群立刻就驚慌騷亂起來。有人問:“不會是住在這兒的那個晉陽參軍吧?”但很快就有另一個聲音反駁:“怎麽可能,那個參軍塊頭哪有這麽大,這看起來是個雜役,怎麽會死在這裏!”


    “就是說啊,離門這麽近,爬也爬出來了啊!剛才撲火的時候喊問裏麵有沒有人,也沒動靜!”


    “等會兒,這人身上都是血!是早就死了吧!”


    “我說怎麽會無緣無故著起火來,不會是毀屍滅跡的凶殺案吧!”


    這時候,開始有人在乎蘇令瑜去哪兒了,四下一看,很輕易就看見了站在角落裏默默旁觀的她。


    自然也看到了她一身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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