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平邑縣的第二天,暫時又無所事事的小白在屋頂打坐,讓自己冷靜一下頭腦。


    平邑縣和薊州不一樣,這裏都是真正的燕人,而且在最開始設計的時候,就已經讓武帝提前設置好了前置力量。


    原本當權新貴族,落寞舊貴族還有燕王,是可以在燕地形成一個稍微正向的循環,隻是顯然,武帝把他的六子想的太正常了,偏偏第五潛魚就是個極小概率人物。


    武陽郡的燕地新貴勢力和薊州燕王那邊不能說是上下沆瀣一氣,但對治下百姓做的事情也確實站在統一立場,隻管搜刮。


    第一次嚐試皇帝這個職業,滿打滿算三個月試用期都沒過的小白現在陷入了一種糾結之中。


    老家發展階段還不夠高,有貧富懸殊,但對普通人、窮人都會有一定的兜底;修仙界就更不用說了,已經是個完美到小白都覺得那就是老家未來的發展方向。


    兩個世界裏,他都活的比較單純,在老家從出生一直就學習,都沒工作呢,就去修仙界再繼續學習,本質上他一直都在一個和平友好的社會環境裏,對真正的戰爭和貧困,他都是聽過沒見過的狀態。


    但是晉不一樣。


    這裏是有著和老家同樣文明源頭,發展脈絡不太一樣,卻也仍然能找到不少相似之處的地方,讓他陌生又熟悉。


    他在宮廷之中,感受到這裏等級嚴明的社會秩序;從宮廷出來,看到的又是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整日勞作,真正吃不飽又穿不暖的百姓。


    甚至小白的“百姓”都和這個時代的“百姓”不一樣,在這個時代“百姓”是對貴族的統稱,小白定義裏的“百姓”,是沒有姓的。薊州那些百姓,也都是因為小白賜姓,才第一次有了屬於他們自己的姓。


    目前看到大晉的一切,都是符合小白自己記憶中的曆史發展進程,但他的內心又抗拒這個階段的曆史,潛意識裏不喜歡這樣的世界。


    不喜歡的不是那些麵黃肌瘦的晉人,而是這個不符合他心目中普通人生存方式的世界。


    小白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個不太好的牛角尖裏,他試圖逃避過,有想自己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沒有必要為他們這麽投入,完成天道給的任務,做個史書上不要太差勁的皇帝就可以了。


    隻是出了洛京,看見更多的劉芍,河套、燕地的百姓,他又沒有辦法去做到忽視。


    他又能為這些百姓做到什麽呢?


    他醫術平平,挽留不住求定;已有的學識做不成當世神農,瞬間提升基礎生產力;勉強能夠做的,也就是按照回憶改進一些工具,處理一些政務,製定一些法令和特殊通道,少讓他們受一些壓迫。


    以平邑縣為例,他這次,可以把這些官員吏員全都換掉,但也隻是把這些新貴族又換成了燕國舊貴族,本質上是上層階級內部的流動,不是整個社會的流動。


    想要達成他想要的目標,他腦子已經有了一個粗淺的計劃,一個不是一年兩年可以完成的漫長計劃。


    出來找皇帝的姚章根據提醒,一抬頭,看見了屋頂上盤腿打坐的小白。


    姚章行了一禮,說:“陛下,武陽郡事了,明年洛京也要再派官員過來了。”


    平邑縣的事比薊州還要順利很多,因為這裏的前燕舊貴族們被新貴打壓久了,早就等著一個反撲的機會了。


    這時候有機會能徹底弄掉錢、餘兩家,他們都十分配合,各種兩家罪狀紛紛遞上,隱匿起來的人口田地他們也一一幫著找出來,積極地不行。


    隻是越是這樣,放任他們自己行動的姚章和小白也看的愈發清楚,這些同氣連枝的前燕舊貴族的態度也都從前麵的唏噓同情,立刻變做警惕。


    他們是來清除武陽郡已經開始有苗頭,幹著損晉肥己的地方勢力,新貴們倒下了,秩序不能太動亂,但也不是就讓舊勢力全然接納了這些新貴的勢力,成了新的新貴。


    小白的想法同姚章一樣:“人員的選取,姚卿回了洛京就和丞相、禦史大夫他們細細商量吧。”


    他又問道:“走之前,把武陽郡一拆為二,元城、觀城、馬陵三縣劃出來,與薊州的寶城、無終二縣並入一起,另置北平郡,姚卿覺得如何?”


    姚章想了想,覺得可行,燕地隻拆分為兩個郡還是太大了,無論是已經管著薊州的漁陽前齊人,還是即將能摸到一點武陽郡權力的前燕人,姚卿這個晉人都是不喜的。


    隻是他也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先把燕地事情解決才更要緊。


    看著屋頂上的君王,姚卿又想起了他自從來到燕地後,就聽到、看到的那一條條出自天子手裏的政令,一時衝動,問:“陛下,可是想做名留青史,比肩堯舜的仁德之君?”


    “孤沒有那樣大的誌向。”小白當然沒有這種理想。


    “這神州大地都是晉人,他們整日辛勤勞作供養君主,不應該過著那樣的日子。”


    供養君主嗎?供養貴族官員。隻是這話他沒法和姚章說,暫且換成了君主。


    他想的,是百姓的勞動成果沒道理那麽被拿走那麽多,而委婉的說話方式,卻讓姚卿這個溧陽學派的堅定擁躉眼前一亮。


    百姓供養的君王,自然也該好好治理國家,回饋百姓,君王、貴族、平民,所有人都各司其職,這就是他們溧陽學派的政治理念。


    他之前隻是從皇帝的行為裏麵揣測出他的動機,現在親耳聽見皇帝對自家學派的認可,他簡直都要高興瘋了。


    “陛下賢明,懷柔遠人之心,體察萬民之苦,臣堅信,有陛下在,定能使我大晉繁榮昌盛!”


    陛下,請相信自己,您真的是百年難得一見,我們溧陽學派的天選明君!


    對,差點姚章都要忘了,他真的是天選,那就謝謝上天。


    小白低頭換了個話題:“姚卿,關於平邑縣土地記錄的事,還需你多費心。”


    “臣明白。”


    平邑縣的地比較麻煩, 光是縣裏匿戶具體數量都不清楚呢,但同時縣令和大戶聯合起來平等的壓榨他們往下所有人。把錢、餘兩家拔除幹淨了,他們兩家大量的匿田放出來,足夠分給平邑縣的人,還有得多。


    而這多出來的無主田地,單個的庶民沒有餘力耕種,但就算空著,也不可能再分給燕國舊貴族們。


    小白他們做的事情,在武陽郡其他七個縣同步進行,隻不過其他縣具體情況不太一樣。


    有些新貴族和舊貴族處的很好,一起愉快的對下搜刮,有些地方沒有平邑縣這麽狠,不管新舊都是小貴族,窮地方人也窮,搜刮程度有限,總不能真把人給弄死了,整體做的沒有平邑縣那麽混賬。


    沒那麽混賬也不代表清白,匿稅匿戶匿田的事就是程度比平邑縣輕點而已,全都要處理。


    魏城,郡守府。


    以武陽郡守栗開為首,七個縣令和郡守府內人員此刻臉上都是止不住的驚慌失措。


    他們隻是從薊州回來後聚在一起商討事宜,結果人還沒散,就被王歸帶著兵圍住了郡守府。


    這些官員都是隻管地方治理,沒有兵權的,況且王歸什麽身份,守城將領當然是聽王歸的話。郡守府能調動的隻有一些差役,無法和王歸手裏的正經軍隊比。


    當王歸的士兵進來的時候,他們隻覺得奇怪,當王歸把他們都圍在郡守府的大堂裏時,栗開也穩住他們讓大家別慌。當王歸直奔書房去尋找郡守府的公文時,大家都開始慌張了。


    賬是假賬沒錯,但抓幾個差役、吏員用刑一審就能審的出來,直接拿著這個賬去往下核對同樣能查出不對勁,重點在於為什麽王歸突然就圍住了他們要查賬?


    王歸是除了太尉以外,車騎將軍這個職位上唯一一個不到四十的人,品級之高隻有皇帝才能指揮得動,那皇帝是要做什麽?


    想起薊州那些全部被關起來待審的官員,魏城的這些人終於開始慌張了。


    有人謾罵出聲。


    他們當然不是後悔自己不該做什麽事情,但是在痛罵燕王,但凡他不要造反,或者造反的徹底順暢一些,他們這些人不說混個功勞,也能繼續在燕地好好待著,哪裏落得到現在這個下場。


    都是第五潛魚你個廢物不幹人事!


    他們就這麽被王歸關在郡守府大堂裏,每日會有人來送一餐飯,有生理問題就被兩個士兵帶著去一個小隔間解決,看管的很是嚴格。


    大概三天過去了,他們都是這麽被關著,怎麽去問話,那些胡人士兵都是聽不懂也不知道,偶爾碰上了晉人士兵,他們怎麽開口讓給王歸遞個消息都不給。


    就這麽被強製隔離了好些天,能夠出來的時候,他們直接就被分批關進了魏城牢獄,他們個別家人也被帶到了這裏,由姚章主持審問。


    幾天的軟禁生活,已經讓這些安逸太久的人磨了層皮,禦史中丞親自審問,更是一個他們要被追究的信號。


    即使之前眾人有說好一切罪責都往燕王頭上賴,但是他們沒有辦法解釋千萬百姓承認的田地產量,統一不了差役們的口徑,證詞漏洞百出。


    個別情節嚴重的家人也在,為了保全其他家族成員,開始有人扛不住說了實話。


    姚章這個專業人士和屬官審案,這些罪人的一切行為在他眼裏隻當垂死前的掙紮,但聽到這些人都這個地步了還不忘往燕王頭上賴,姚章都氣笑了。


    他心想,燕王要是能收到他們手裏那麽多稅,那還算是他有本事,問題是姚章在薊州的時候把薊州與燕王宮的人都審了個遍,燕王那才收了他們多少供養,說是看他們臉色才能得的多點也不為過。


    想到這裏,他也不由得罵了起來,怎麽這種貨色能是武帝的兒子?


    已經被分開的武陽郡和北平郡郡守暫時沒有人選,等著回洛京就安排。


    下麵七個縣裏,兩個縣選了當前還算合適的舊燕貴族做縣令,一個縣令是王歸手下將領,一個縣令是小白扈從裏那個會說薊州話的高轍。


    剩下三個縣都由本地將領暫時接管,現在是冬天,事情也少,回去以後即刻安排新的官員趕在春耕前到來就行。


    斷斷續續在武陽郡又待了快半個月,他們總算把這裏的田地數量和真實人口都統計出來。


    薊州三十多萬人口,武陽郡麵上隻有二十八萬,但實際上有三十五萬人口,田地則是比人口的事情又要複雜一點。


    有些田是算在賬上的但主人不對,有些田是田地等級故意混淆,有些田是麵積往小了去約,還有些田是壓根沒有賬麵數據。


    比起薊州,整理清楚這裏的土地人口要難得多,在有人手幫襯的前提下都已經讓大家累得夠嗆,除了不懂晉話又不能亂跑隻負責護衛皇帝的胡人,其他人都整日忙得焦頭爛額。


    好在他們的辛苦總算是有把事情都處理完的時候,在十二月二十一這一天,他們也總算要啟程回洛京了。


    出發洛京前,小白又去了一趟薊州,把楊頌他們不好處理的罪人第五潛魚的屍體給安排掉,燕王宮前火化掉免得傳病。


    不過骨灰他沒揚,還是讓人淺淺挖個坑埋了一下,碑就不立了。


    誰也沒想到,這麽個小土包都沒有的坑,填上以後沒人刨骨灰,但以後每天都會有人來踩,日積月累之下,一個小平地也被故意踩的塊凹陷成一口鍋,以至於千百年後,這裏的稱呼從燕王墳、燕王坑變成了燕王鍋。


    現在的人隻是想把第五潛魚骨灰都踩沒了,這對燕王恨之入骨的仇恨,傳著傳著,成了古代勞動人民對剝削階級痛恨到恨不得用一口鍋煮了它,為此把他最後埋骨灰的墳也給踩成一口鍋,讓他到了地下永遠都在鍋裏煎熬。


    -


    大晉百科:燕王鍋,又名燕王墳、燕王坑,引發燕地之變的晉朝燕王葬骨灰之地,從平地到凹地,被踩踏、挖掘,代表了古代勞動人民對剝削階級的痛恨。


    小劇場


    小白:廢物!


    潛魚:(咬牙)罵回去


    洛京官員將領們:廢物!


    潛魚:你們算老幾!


    太子、武帝、求定:廢物!


    潛魚(憤怒心虛不敢說話)


    武陽郡官員們:廢物!


    潛魚:(不敢置信)你們tmd怎麽有臉罵我!?


    而看到自己也沒有墓室,沒有棺槨,連個草席都沒有,直接就被挫骨揚灰了後,第五潛魚安靜如雞,再看小白,一句話都不敢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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