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迅速調整好情緒,垂下眼簾,肩膀一塌,看起來弱小,可憐,又無助。


    “娘,我哪能不怕,可如今公爹他們都不在了,我得立起來,不能讓重擔都落在您肩上。”


    其實她隻想快些賺到錢吃飽飯。


    神仙豆腐固然好吃,可這玩意兒基本沒什麽熱量,很快就在肚子裏消化得一幹二淨。


    而今這具身體虧空得實在厲害,再不好好補補,她怕自己活不過二十。


    雖說一開始也有諸多抱怨,但能重活一次,她很珍惜。


    薑氏聞言,一顆心頓時軟成一片,她抬手摸了摸許櫻桃枯黃的發頂,最終隻能化作一聲輕歎,將那些未出口的話語默默咽回肚中。


    她何嚐不想獨自扛起這個家的重擔,可她除了會搓麻繩外,旁的一概不會,膽子還很小,做事也沒個主見,從前家裏好歹有男人和長子撐著,可如今她帶著三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心裏其實完全沒底,全在硬撐罷了。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個平日裏看似比她還要膽小的大兒媳,竟率先挺直了腰板,想要為她分擔重擔。


    這份突如其來的堅強與擔當,讓薑氏的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欣慰、有感激,也有幾分難以名狀的酸楚。


    “你大病初愈,身子可還受得住?”


    “受得住。”


    許櫻桃也覺神奇,隨著她醒來的時間越長,身上的虛弱感竟也逐漸消散,好似身體進行了自動修複一般。


    最終,兩人帶著一大碗拌好的神仙豆腐出了門。


    二人一走,謝梨捧著碗繼續奮戰,謝柏臉上的笑容卻漸漸隱去。


    “二哥,你怎麽了?”謝梨注意到兄長情緒的變化,盡管小嘴辣得快要麻木,卻還是大著舌頭送上了關心。


    謝柏沉默半晌,搖了搖頭。


    作為家中唯一的男丁,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今還要依靠著年歲相仿的大嫂來支撐這個家,回想起之前對大嫂說過的那些衝動之言,他就悔不當初。


    然而時光不會倒流,他隻能盡力彌補過錯。


    見妹妹埋頭吃得歡,謝柏沒再說什麽,默默背上背簍出了門。


    秋收剛過,田中的水稻已經收割結束,家家戶戶這幾日都在忙著脫粒曬稻穀。


    許櫻桃從山腳下一路走來,看著曬壩曬席上黃澄澄的穀粒,不爭氣的眼淚險些從嘴角流下來。


    雖然穿越過來不足半日,她對大米飯的渴望已經到達了頂點。


    再沒有什麽比吃上一碗香甜大米飯,更讓人覺得幸福的事情了。


    這也越發堅定了許櫻桃想要賺錢的決心——她往後頓頓都要吃上米飯!


    此時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村民都在屋中躲陰涼午休。


    婆媳二人到得村長家時,鄭村長正在堂屋的躺椅上躺著喝茶,他婆娘周婆子坐在他旁邊縫縫補補,大兒媳小周氏在納鞋底,小兒媳趙氏在篩豆子,其餘人不見蹤影,想來正在午睡。


    見薑氏出現在門口,周婆子放下針線筐,起身相迎:“怎麽過來了?快進屋坐。”


    又將視線落在許櫻桃身上:“這就是你大兒媳吧?”


    她很想禮節性地誇上幾句,可這丫頭麵黃肌瘦,發如枯草,細瘦伶仃的好似根豆芽菜,她實在沒法昧著良心誇出口。


    薑氏點頭應是:“您管她叫櫻桃就行。”


    說話期間,小周氏已經倒了兩碗水端過來,趙氏則從桌下拽出一根條凳放在兩人身旁。


    許櫻桃這是第一次到南溪村村長家,見狀頗有些驚奇。


    這家人的態度未免也太友善了些。


    薑氏在家倒還好,出來見人則瞬間暴露社恐本質,有些局促地將手中大碗遞出去:“嬸子,這是櫻桃琢磨出的新吃食,我來端給你們嚐嚐。”


    周婆子下意識想拒絕,可看到碗中瑩綠剔透的東西,竟一時忘了開口。


    “來就來,拿什麽東西!”鄭村長唬著臉坐起身,“你家條件村裏人都知道,快端回去給娃兒們吃。”


    薑氏頓時手腳都不知該放往何處。


    許櫻桃見狀,笑吟吟接過話:“阿爺,家中還剩著許多,不是什麽金貴吃食,托你們照拂,我們一家才能一次次渡過難關,這就是一點小心意,還請你們收下。”


    除了薑氏,屋中其他人都震驚了。


    這丫頭看著不打眼,卻是難得的口齒清晰又落落大方。


    見鄭家人還是不肯收,許櫻桃繼續笑道:“不瞞阿爺阿奶和兩位嬸嬸,這吃食我打算等後日做了拿到集市上去賣,可心裏又實在沒底,還希望大家能幫我們嚐嚐滋味。”


    話說到這個地步,鄭家人自然再沒有推拒的道理,周婆子忙讓大兒媳去灶屋取了幾雙筷子,一家人當即嚐了起來。


    結果鄭村長被辣得抱著茶壺猛灌水,周婆子和兩個兒媳眼中皆流露出了驚豔。


    “嫂子,這吃食是咋做的?真好吃!”趙氏素來心直口快,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話一出口,立刻被自家婆婆狠狠剜了一眼。


    這瓜婆娘,人家都說了要做買賣的,豈能隨意透露方子。


    趙氏也反應過來自己說禿嚕了嘴,忙低頭不再言語。


    許櫻桃隻當沒看見對麵婆媳的眉眼官司,依舊笑眯眯道:“嬸子若是覺得好吃,日後我再給你們送來,不瞞各位長輩,今日我和我娘過來,還想厚著臉皮再求阿爺阿奶幫個忙。”


    周婆子本就因著兒媳說錯話感到臉熱,此時趕緊就坡下驢,擱下筷子問道:“可是要借錢?”


    許櫻桃:“……”


    可見這家人愛借錢已經深入人心。


    薑氏忙擺手,漲紅著一張臉道:“不不不,嬸子誤會了,我們不借錢,就是家中沒有好碗,做買賣實在拿不出手,想跟嬸子借幾個。”


    周婆子抹抹嘴:“還當你們做買賣需要本錢,那成,我這就去給你們取。”


    說罷,周氏起身去了灶屋,不多時就端著一摞碗走了進來。


    許櫻桃打眼望去,少說也有十來個。


    “拿去。”周婆子將碗放到薑氏手中,又問了一遍:“當真不需要借錢?”


    薑氏險些將腦袋搖成撥浪鼓。


    “那好,這舊碗你們也先甭拿回去了,這大個豁口想也用不了幾次,改日你少還我兩個碗就成。”


    這是變著法兒地幫她們。


    薑氏哪好意思再占鄭家便宜,一再拒絕,許櫻桃實在看不下去,接過話茬:“娘,就收下吧,這也是阿爺阿奶的心意,下回我再多送些好吃的過來。”


    這麽好的人家,自是應該有來有往走動起來。


    “你這兒媳性子倒是爽利。”周婆子話對著薑氏說的,卻是在誇讚許櫻桃。


    待婆媳二人一走,周婆子重重咳了一聲,兩個兒媳忙雖意猶未盡,還是立即擱下了筷子。


    平日裏她倆有什麽吃食都會先緊著男人和孩子吃,今日因著這吃食實在美味,沒忍住多吃了幾口。


    “歇的差不多了,去將你們男人娃兒喊起來,也嚐嚐這,這叫啥來著?”


    直到這時,周婆子才想起忘了問這吃食的名字。


    “給我再留些。”一直抱著水壺喝水的鄭村長突然開了口。


    周婆子很是詫異:“還當你吃不得辣。”


    鄭村長老臉一紅,原本的確吃不得,隻是這滋味實在是好,酸酸辣辣,令人回味無窮,吃了還想吃。


    另一邊,回家的路上,薑氏也問了同周婆子相似的問題。


    “咱也將這吃食叫豆腐?”


    許櫻桃認真思考片刻,搖頭道:“叫豆腐自是不妥,不如叫綠涼粉吧。”


    她並不打算沿用她那個時空對神仙豆腐的稱呼。


    且不說神仙豆腐和豆腐毫無關聯,單就是豆腐二字,就有可能引發各大豆腐作坊的不滿。


    市場就那麽大,神仙豆腐賣得好,真正的豆腐自然就會遇冷,屆時有那不講理的覺得你占了豆腐的名,又搶了豆腐作坊的生意,真想找點麻煩,他們幾個孤兒寡母毫無應對之力。


    不如一開始就將潛在風險扼殺在搖籃裏。


    薑氏反正沒什麽主見,許櫻桃怎麽說,她就怎麽應。


    待離得鄭家有一段距離後,許櫻桃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娘,鄭家阿爺阿奶,為何對咱家這般好?”


    都是地裏刨食的莊戶人家,一年到頭也攢不下幾個錢,不可能將幾兩銀子說借就借。


    剛才登門時,許櫻桃也清晰感受到了鄭家對她們的友善,這著實有些不尋常。


    薑氏輕歎一聲:“這還是托了我公爹的福。”


    早些年朝廷征戰北韃,無數戰士葬身北疆,後來兵力不足,官府就開始在民間征兵,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村中許多人家的青壯男子,都被強製抓了壯丁。


    鄭村長和薑氏的公爹也在其中。


    那一戰足足打了七年,當時南溪村去了七十八個男人,最終隻回來二十二個。


    薑氏的公爹,隨另外五十五人,永遠埋骨沙場。


    然而幸存者們也並非都是幸運的。


    他們要麽缺胳膊少腿,要麽整日將自己關在家閉門不出,甚至有三人不知為何先後上吊投河自殺。


    聽到這裏,許櫻桃默默歎了口氣。


    隻要是人,麵對戰爭中的暴力和殺戮,多少都會留下了心理創傷,從而出現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這些人顯然是戰後創傷應激反應。


    她曾經生活在和平年代,戰爭距離她無比遙遠,對戰爭的認知隻停留在影視作品或者書籍之上,此時雖也未親眼所見,但光是聽薑氏描述,便覺遍體生寒。


    也不知如今局勢如何。


    薑氏繼續道:“村長接替了老村長的位置後,對咱們家格外照顧,那時還未分家,我曾聽我婆婆無意中提起,公爹是為了救村長才沒的。”


    許櫻桃恍然大悟,原來是有救命之恩。


    若是如此,那這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咱們走快些。”


    路過一家院壩時,薑氏忽然加快腳步,似乎有意躲避著什麽。


    許櫻桃雖疑惑,卻也沒多問,緊跟著薑氏的步伐。


    可好巧不巧,這時屋內忽然走出一個拿著掃帚的婦人。


    婦人看著年約四十左右,生著一雙吊梢眼,尖下巴頜,是一種處處都透著精明的長相。


    她張口便是冷嘲熱諷:“我就說,怎麽老遠就聞著一股子窮酸味,敢情是窮鬼臨門,咋,又想來我家打秋風?”婦人一邊說著,一邊用掃帚在地上劃拉,嘴裏還不停念叨著真晦氣。


    許櫻桃才體會過鄭村長一家人的友好,突如其來的惡意,讓她心裏產生了巨大落差。


    她忍不住蹙起眉頭,這癲婆是誰啊?


    許櫻桃開始快速翻找原身的記憶,隱約記起這婦人是薑氏的妯娌陳氏,論理自己還得喊她一聲大伯娘。


    記憶中,原身才過門不久,一次去河邊洗衣裳時,被這陳氏夾槍帶棒好一通挖苦,嚇得兩日不敢再去河邊。


    許櫻桃忍不住摩拳擦掌,敢情是個以大欺小的極品,那她高低得會一會。


    薑氏低聲否認:“大嫂誤會了,我們隻是路過。”


    “誤會?”陳氏斜眼瞟向婆媳二人,目光最終落在了那一摞粗瓷碗上,嗤笑一聲,“見過要飯的,沒見過端著一摞碗要飯的,弟妹,你自己臉皮厚也就罷了,如今又帶著你大兒媳到處當討口子,簡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薑氏的一張臉瞬間漲得通紅,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陳氏繼續咄咄逼人:“要我說,小鬆人都沒了,這黃毛丫頭既不能下崽,又沒法種地,留著也隻會浪費口糧,我給你指條明路,你不若將這丫頭賣了,得了錢既能還債,又能讓你一雙兒女吃飽飯。”


    “大嫂!”薑氏氣得發抖,聲音難得大了些,“櫻桃是我兒媳,我哪能賣了她!”


    “賣不賣隨你。”陳氏將手往薑氏麵前一攤,“把欠我家的二百文先還了。”


    一說到還錢,薑氏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


    許櫻桃將薑氏擋在身後,笑得彎了眼。


    “大伯娘放心,欠你家的錢,我們會盡快還上,作為晚輩,有些話本不該我來講,隻是大伯娘方才說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也是當婆婆的人,如今對妯娌惡言相向攛掇人家賣兒媳,就不怕來日你的兒媳們效仿你,也鬧得反目成仇家宅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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