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家莊後廚。


    “早聽得你將涼粉買了回來,為何遲遲不送去前院?老夫人和小姐都等著吃呢。”柳芽神情有些不悅。


    阿昌忙賠著笑臉道:“那涼粉娘子正在準備,馬上就好,柳芽姐再等等。”


    涼粉娘子許櫻桃聞言,忙加快手上動作,將蝦仁、冬瓜、香菇片、綠涼粉依次下入高湯,待燒開幾滾後,又加入少許豬油、鹽巴、蔥花調味,一份滋味鮮美老少鹹宜的養生湯便大功告成。


    片刻之後,柳芽凝視著托盤上那一碗碗精心雕琢、形態各異的涼粉,不禁有些怔愣。


    涼粉共有四碗,或淋著晶瑩剔透的薄荷糖水與桂花蜜,或點綴著果粒蜜豆與牛乳,或澆了少許紅油料汁,或加了什錦菜蔬做成熱湯,琳琅滿目,令人眼花繚亂。


    許櫻桃溫聲解釋:“這位姐姐有所不知,涼粉吃法其實遠不止這些,隻是眼下時間不充裕,我也隻能準備這幾樣,還望姐姐莫怪。”


    柳芽聞言,連忙擺手,她高興都來不及,哪裏會怪,小姐稍後見到這些,定然也覺得稀奇新鮮。


    尤其是老夫人,因著年紀大牙口不好,又常年有些出恭困難,昨日嚐了半碗後,竟格外通暢,想來今日看到這些也會喜歡得緊。


    柳芽端著吃食去交差,許櫻桃則向阿昌道謝。


    若不是阿昌安排了廚房和食材,她哪能準備出這些花樣。


    阿昌嘿嘿笑:“小意思,本來就是咱們說好的,你們先在陰涼處歇歇,稍後老爺夫人定會打賞。”


    後廚人來人往,以防礙著別人做事,許櫻桃帶著娘仨等在屋簷下,廚娘熱心腸,還給他們一人拿來一根黃瓜解渴。


    一家人便“哢嚓哢嚓”啃著黃瓜,等著葛家人來結賬。


    謝柏蹲在許櫻桃旁邊,忽然問道:“大嫂,你不怕嗎?”


    許櫻桃停下咀嚼的動作,扭頭看他:“怕啥?”


    謝柏也說不上來,他就是覺得,無論是和大戶人家的小廝打交道,還是主動提出給葛家人做飯,亦或是進到這比鎮上還要豪華的莊子,樁樁件件都需要極大的勇氣。


    見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許櫻桃笑道:“有什麽好怕的,機會從來都得靠自己爭取,想啥也不幹就把錢賺了,世上就沒有這樣的好事。”


    啃了口黃瓜,許櫻桃繼續趁熱打鐵:“小柏,我方才見你來的路上都好好的,可一進這莊子就束手束腳,低著頭不敢看人,可是覺得自己太寒酸,怕被人看不起?”


    謝柏的瞳孔驟然一縮。


    大嫂怎會知曉他的心思?


    許櫻桃笑道:“世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卻並非無法改變自己的人生,隻要一家人齊心協力,日子總歸會越過越好,咱家不就是現成的例子,至於他人的看法,更無需放在心上,那些人都是你人生中的過客,你管他們想什麽,學學阿梨,該吃吃該喝喝,遇事從不往心裏擱。”


    正沒心沒肺啃黃瓜的謝梨突然被點名,一臉茫然地抬頭。


    許櫻桃將她腦袋重新按下:“沒你的事,繼續吃。”


    “哦。”


    謝柏若有所思地頷首。


    薑氏則是無限感慨。


    不得不承認,教孩子方麵,大兒媳遠比她強得多。


    可惜長子沒福氣,兩人沒能留個後。


    她無聲地歎了口氣,食不知味地嚼著黃瓜。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柳芽興衝衝跑了回來。


    “多虧了你家涼粉!”她眼角眉梢都是掩飾不住的笑意,“小姐這兩個月一直食欲不振,人都瘦了一大圈,文大夫說這是心氣鬱結所致,方才端去的涼粉,小姐一人就吃了兩碗,還說晌午想吃肉,夫人欣喜地直抹淚。”


    許櫻桃笑道:“涼粉可擔不起這麽大的功勞,說到底心病還須心藥醫,那嬤嬤才是你家小姐的病根,如今病根拔除,她的心結自然就能解開。”


    柳芽見她不貪功,越看越順眼,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遞過去:“拿著吧。”


    饒是許櫻桃早有準備,但麵前這錠少說也有五兩的銀子還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她想接又怕有詐。


    柳芽卻直接握住她的手,將銀子塞給她:“往後一個月,每日都送涼粉過來。”


    原來是提前預付的貨款。


    許櫻桃登時收得心安理得。


    她本就想狠宰一筆,豈料葛家人這般上道。


    “姐姐,往後每日也送這麽多來?”


    她今日總共準備了四十八塊綠涼粉,十六塊冰涼粉,不算多,但均攤到葛家人頭上,哪怕是大胃王也吃不消。


    畢竟這兩樣涼粉性質都有些寒涼,長期大量食用必將有損脾胃,許櫻桃頂多想當個奸商,卻是不想害人。


    柳芽聽完她的解釋,笑容越發和善:“不必,各送十塊來就成。”


    許櫻桃欣然應下,又問了些注意事項,約定好每日送貨上門時間,這才準備打道回府。


    離開時,先前送黃瓜的廚娘叫住了她。


    許櫻桃投去一抹疑惑的目光。


    廚娘麵上略過一抹羞赧,似乎鼓足了勇氣才開口:“小娘子,你那個酸辣汁子,是如何調的味?”


    她先前在廚房嚐了嚐,酸辣交織,風味獨特,卻不像是茱萸能調出的滋味。


    “姐姐見諒,這是我家的秘方,實在不便輕易示人。”許櫻桃笑得友善,“若是姐姐愛吃,我往後每日都會為姐姐多備上一份。”


    廚娘聞言,心中了然,其實早在開口時她就有些後悔自己的莽撞,如今被婉拒也並不失落。


    隻是她都快四十的人了,被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喊姐姐,心情莫名多了幾分愉悅,自然笑著點頭應下。


    出得葛家莊,也才過了半上午,空氣中彌漫著熱浪和青草的氣息,蟬鳴在林間此起彼伏。


    許櫻桃當即宣布:“咱們今日不僅還大伯家的錢,其他幾家,都還!”


    一家人推著家當,走得滿臉通紅冒汗,步履卻是前所未有的輕快。


    昔日像大山一樣壓在心頭的債務,一朝竟能全部清零,再沒有比這更讓人高興的事。


    汗水衝刷過睫毛落入眼中,蜇得薑氏眯起了雙眼,她忙抬袖擦拭,卻很快濡濕了一片衣袖。


    許櫻桃自當不去戳破,隻是朝謝柏得意一笑:“你看,我先前說什麽來著,隻要一家人齊心協力,日子總歸會越來越好,沒騙你吧。”


    謝柏鄭重其事地點頭:“大嫂說得對。”


    “阿梨小朋友,這大好的日子,你為何苦著小臉?”許櫻桃將視線移向謝梨。


    謝梨皺巴著一張小臉,聞言滿目認真地望向許櫻桃:“大嫂,錢都還了債,那咱們往後還能吃得起肉嗎?”


    由奢入儉難,盡管才過了兩天好日子,她已然舍不得。


    此言一出,一陣會心的沉默在幾人之間蔓延開來,但不過片刻,這份沉默便被爽朗的大笑所打破。


    謝梨望著笑得直不起腰的三人,滿眼茫然。


    她這話有問題嗎?完全沒有!


    再沒有比吃肉更重要的事!


    “放心,吃得起!”許櫻桃收住笑聲,“外債隻有三兩多銀子,還清後還剩一兩多呢,保準讓你吃肉吃個夠。”


    謝梨放心了,美滋滋哼起了歌。


    這調子越聽越熟悉,許櫻桃豎起耳朵。


    “烏蒙山連著山外山,月光灑下了響水灘……”


    許櫻桃:“……”


    不愧是洗腦神曲。


    到了鎮上,一家人先去錢莊將銀錠兌開,換了三兩四錢碎銀和一吊半的銅錢。


    其中銀子和半吊錢由薑氏貼身保管,剩下一吊錢交由許櫻桃采購米麵糧油。


    如今有錢了,許櫻桃再不必摳摳搜搜精打細算,很是豪氣地買了兩斤鹽巴三斤素油、十斤精米精麵、還有兩斤醋兩斤醬油一斤芝麻醬、外加辣椒胡椒之類的調料、又打了一壺黃酒、買了幾個碗碟和木盆,最後還割了兩斤五花肉。


    肉鋪老板有事急著收攤,大方送了幾根沒什麽肉的棒骨做饒頭。


    許櫻桃付錢道了謝,再看籃子,一吊錢已經花得所剩無幾。


    回程時,每人肩負的重量遠比來時重得多,可一家人臉上都洋溢著滿足的笑容,帶著滿載而歸的希望,誰也不覺得累。


    以防被村中人議論,一家人照例是繞了遠路回家。


    娘仨包攬了收拾期清洗家當的任務,許櫻桃則負責處理食材做飯。


    為圖省事,她幹脆將棒骨和兩斤切塊的五花肉一鍋燉,無需添加太多佐料,一塊拍碎的野薑,一團蔥結,外加一大鍋清水即可。


    柴火灶熱力猛,不到半個時辰,湯汁燉的奶白,上麵漂浮著一層厚厚的油花,五花肉也燉的酥爛,筷子輕輕一夾,都無需用力,皮肉便能輕鬆分離。


    加少許鹽調味,即可出鍋。


    燉肉期間,許櫻桃還調了一碗香辣蘸水,用來稍後蘸肉吃。


    雖說一家人身子虧空需要吃肉補補,但維生素和膳食纖維也必不可少,許櫻桃涼拌了一大碗拍黃瓜,多多放了蒜,香得很!


    有肉有菜又有湯,一家人吃得誰也不舍得抬頭,隻恨不得將腦袋也埋進碗中。


    飯後,兩個小的負責刷鍋洗碗,許櫻桃則和薑氏在堂屋數銅板。


    這一次不是為了盤賬,而是為了還錢。


    空氣中彌漫著即將卸下重擔、邁向新生活的輕鬆氣氛。


    “這三兩四錢,是鄭村長家的。”薑氏將幾粒銀子放在一處,又戀戀不舍地摸了摸。


    “這是借你大伯家的二百文。”


    “這是你何四叔家的五十文。”


    “劉嬸子家的一百文。”


    ……


    婆媳二人將各家銅板都用麻繩串好,並打上不同的結用以區分,再逐一放進籃中,用一塊灰藍色粗布嚴嚴實實遮上。


    此時桌上還剩一百來個銅板,想到村長家今日還會送薜荔果過來,許櫻桃又數出五十文,剩下的都讓薑氏收起來攢著。


    算上昨日盈餘的一百多文,如今家中存款已經逼近三百文。


    這是刨除各家欠款後,剩下來的全部盈餘,是他們攢下的第一份家底和希望。


    “娘,再沒遺漏誰家吧?”


    薑氏搖搖頭,紅著眼圈道:“就隻有這幾家。”她的聲音中既有釋然,也有感慨。


    隨後,她又牽起許櫻桃的手,眼中滿是感激:“櫻桃,多虧了你,咱家才能還清這些債,娘都不知該如何謝你才好。”


    許櫻桃反握住她粗糙的大手,語氣柔軟而堅定:“娘,咱們是一家人,不說這些見外的話,隻要大家齊心協力,就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


    時至午後,本應是家人小憩的寧靜時光,然而這筆突如其來的巨款,卻讓薑氏心中激蕩難平、坐立難安,哪還有半分睡意。


    許櫻桃見狀,清了清嗓子:“娘,我有一事,想同您商量。”


    片刻後,薑氏騰地一下站起身,眼中滿是驚愕:“把涼粉買賣讓給鄭家做,那咱家咋辦?”


    許櫻桃溫聲笑道:“您別擔心,我保證別的營生不比涼粉少賺,且還更輕省,不然咱們天天這麽背著挑著,人熬不住,況且這買賣不白給鄭家,咱們要從中抽成的。”


    在她一番耐心講解中,薑氏總算明白了她的盤算。


    既如此,她便選擇無條件信任。


    左右睡不著了,一家人決定直奔村長家。


    行經大房院外時,一眼就見到吳春花坐在門檻上縫補衣裳。


    察覺到幾人的目光,吳春花抬頭,欲起身相迎,卻又念及家人正在午睡,遂輕聲細語地問道:“二嬸,可是要找我爹娘?”言罷,又朝許櫻桃幾人投去一抹靦腆微笑。


    薑氏搖頭,同樣以低語回應:“春花啊,等你娘醒了,告訴她我們去村長那兒了。”


    “好,我記下了,二嬸兒您慢走。”吳春花笑著應了,繼續她的針線活兒。


    距離大房院子有一段距離後,許櫻桃才道:“娘,大堂嫂人看著還挺和善。”


    上回摘板栗下山時,她就看出來了。


    薑氏歎了口氣,語氣裏滿是感慨:“春花是個好女娃,卻攤上個愛磋磨人的婆婆,你大堂哥又是個孝順的,自然苦了春花……”


    一路絮絮叨叨抵達村長家時,堂屋大門緊閉,但屋內卻透出陣陣歡聲笑語。


    許櫻桃稍作猶豫,輕輕叩響了木門。


    門內的歡聲笑語戛然而止,緊接著是周婆子的聲音:“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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