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郊區總是大同小異,是的,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看似相同,卻多有不同。


    就說夢獨現在置身的西南郊區吧,其實隨著經濟的大發展特別是城市的大規模擴張化建設,別說原來的城市邊緣地帶,就是邊緣地帶之外的農村,也早已被水泥馬路、鱗次櫛比的高樓所取代,可又不是全部取代,由於各種原因,有些村莊堅固地坐落於原地,於是這些村莊,便成了人們口中的“城中村”,乍一走進去,有一種鬧中取靜的感覺,可是若住上一段時間就體會到,這所謂的靜裏,另有一種嘈雜,雞鳴狗咬,女人鬧,孩子哭,男人喝酒,還有麻將碰撞摩擦的聲音,鍋碗瓢盆的響聲,小商小販的叫賣聲,村子裏時常走著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大紅大綠俗不可耐的衣著,濃豔誇張的化妝,向路過的男人作出各種撩撥的媚態——這些村莊幾乎無一例外地給人一種頹廢和萎糜之感,讓許多人一旦陷進去便欲罷不能難以自拔,可是多少孩子卻還是在這樣的風情裏很神奇地一天天長大了。這些城中村尚未破繭成蝶蛻化為城,它們及住在它們裏的人早已以城自居,而郊區呢,卻已經延展到了更外圍,新的城中村已具雛形,田野和青山綠水變得越來越遙遠……


    在公交車上,夢獨就向人確證過,後來到了小旅館,他再次向人求證過,這一帶,很大的一片地帶,就是這座省會城市的西南郊區。


    因目前“手中有糧,心中不慌”,他一時並不急於找到工作,所以決定在即將與城市中心區千篇一律並且在多年後其繁華程度竟不可思議地超過中心城區的地帶轉轉看看,這種轉轉看看甚至可稱得上“考察”,以便做到有的放矢。


    他估計,這裏雖是郊區,但是推拿場所大約有的店仍會要他出示資格證書,有的店興許不會。


    在“考察”的過程裏,夢獨走進了一家店麵較小的儲蓄所,決定將他在海上一年的勞務收入分幾筆存入儲蓄所裏。因活期存款無需出示身份證且存取方便,他便將大部分錢存成活期且開成幾個帳號。考慮到活期存單的弊端是任何手持存單都可以將錢取走,於是,他全部設置了密碼。


    夢獨一連在這一帶轉悠了三天。


    果然,這一帶是有許多個推拿院的,有的是明眼人推拿院,有的是盲人推拿院,也有像“妙手回春”那樣的明眼人與盲人合夥開辦的推拿院,在繁華街道的推拿院,規模要大一些,小街小巷裏的推拿院規模自是小些,甚至,連城中村裏也有極小的推拿院,看上去,生意竟然很是紅火。


    他不由想起了呂蒙縣及地區所在地,那裏幾乎鮮見推拿場所。他曾尋問有的當地人,還有,他買了有關此地風土人情的書閱讀,便得出了讓他不知是否準確的答案:此地濕氣較重,有些人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風濕病:還有,此地流行麻將娛樂,富人窮人都癡迷於此,連一些小孩子也精於此道,甚至,家裏來了客人,打麻將也是招待客人的方式之一。於是,多少人伏於麻將桌上,金錢在麻將桌上轉來轉去,在煙霧繚繞中,喜怒哀樂的表情生動而又朦朧地顯現著,變幻著……再於是,頸椎病、腰椎病等等趁虛而入,纏上了多少人的身體,他們卻不自知或不願承認,為的是繼續建築麻將方城,便將病因委過於其他方麵。


    經過權衡,他相中了四家推拿院,決定前去應聘。


    夢獨走進了其中一家,他直言並無相關資格證書,於是,人家便拒絕了他。


    他走進了第二家。他吸取了之前的教訓,不再一進去便將自己沒有資格證書的事實明言相告,但談著談著,倒並非老板拒絕錄用他,而是他看不上老板,他覺得老板的神情有些猥瑣,還有些不太真誠。


    還剩下兩家他相中的推拿院了。


    夢獨向著第三家推拿院走去,他真的期望他與推拿院能夠兩廂情願達成用工協議,雙方皆能如願以償。這是第三家,他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三是個好數字,他希望這回的“3”能給他帶來好運。


    第三家推拿院,名叫“如飛推拿院”,“如飛”令人不由想起“健步”二字,卻並不點明,讓來賓意會到在這裏理療過後就會筋骨舒展健步如飛之意。好名字,夢獨想。


    站在門口不遠處,夢獨用手理了理頭發,然後,穩穩地走進了“如飛推拿院”。


    這個推拿院占據兩個門麵,中等規模,裏麵有七個床位,較為挨擠。有的床位是空著的,有的床位上正躺了患者,接受理療師的理療。夢獨看見裏麵有兩個理療師正在忙碌著,其中一個戴著墨鏡,大約是盲人理療師,另一個正在全心全力地為一個患者進行推拿,還有一個年輕人不像患者,坐在一張空床上沒動,臉卻轉向走進來的夢獨,一雙眼睛又黑又亮,但卻並沒有理會夢獨。


    那個明眼人理療師結束了推拿,直起腰來,看向站在門內的夢獨。夢獨英姿挺拔,目光如炬,一看就不是來進行理療的。


    夢獨也看向那個明眼人理療師,兩個年齡相仿的年輕人的目光交接在一起。夢獨一下子驚住了,離他不遠處的這個人,不是他曾經在軍校時期的好戰友好同學林峰嗎?他,他怎麽來到這裏當起了中醫理療師?夢獨還頓然間想起,林峰的家鄉確實也是在中國的大西南。他朝前移動了兩小步,“林峰”兩個字差點兒脫口而出,然而“林峰”卻並無久別相認之意,雖然“林峰”很有好感地看著他,並且目光裏也似乎流露出一見如故的意思,但臉上卻沒有激動,還似乎沒有產生與他擁抱的意願。


    夢獨的嘴唇動了動,“林峰”二字的“林”字已輕輕出口,卻將“峰”字咽了回去。他認出來了,眼前這個理療師並非林峰,而是一個長相和氣質皆與林峰較為相似的人。


    夢獨沒有完整地叫出“林峰”這個名字,轉而說出“你好”二字,而與此同時,他聽到對方也對他說出了“你好”二字,與他的“你好”同時響起。


    四目相對,兩人同時笑了,臉上都布滿明媚的陽光。


    客隨主便,夢獨想聽“林峰”先說出第一句問話,但對方也有想先他說話之意,於是停頓了片刻後,夢獨見對方不說話,又說出一句“你好”,不料又跟對方的“你好”碰撞在一起。兩個人又同時同聲笑了起來,似乎早經相識,又似乎已經達成某種默契,默契裏還有著一種輕鬆。


    好在,這一回,“林峰”笑過後就開口了,問:“有事兒嗎?”他當然一眼就看出夢獨不是來這裏診療的患者。


    “我來應聘,這裏是不是還在招聘理療師啊?”夢獨問。


    “沒有啊,已經滿員了。”“林峰”遺憾地說,緊接著又問,“你是中醫學院畢業的嗎?你學的哪個專業?”


    “我沒讀過大學,也沒讀過中專,我是當兵的時候學會了這個手藝。”夢獨說,“雖然我不是科班出身,但我的技藝還是不錯的,在我們連隊,因為訓練艱苦,有些人小痛小傷是常事,有的人經過我給正骨後,很快就健步如飛了呢。”


    聽夢獨說當過兵,“林峰”有些激動起來,說,“你當過兵?我也當過兵。你是哪年兵?”


    夢獨如實作答。


    “咱們倆是同年兵呢。”


    兩人一下子有了共同的話題,而相似的經曆也讓他們頓覺親近起來。當然,夢獨很清醒,他是有所保留的,他決不提及塗州那個傷心之地,哪怕是昌州,也沒有說具體的地名,而是說成華北平原。同時他還想,“林峰”的所言又有幾句是真幾句是假呢?他們雖然一見如故,但還沒有達到毫無保留完全信賴的知己地步。


    兩人越說越投機,好像,他們曾經就是在同一個部隊服役的、無話不談的、床挨著床的親密戰友。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夢無涯。你呢?”


    “我叫葉曉晨。”


    葉曉晨略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不好意思啊,我光顧著說話了。幸好沒顧客來。”他這才想起待客之道,拉夢獨與他一起坐在吧台內,泡了兩杯綠茶,兩人坐在高凳子上,麵麵相對促膝而談,真像是多年不見的好戰友意外重逢。


    經過交談,夢獨和葉曉晨不禁更高興了,因為他們不但是同年度兵,還生於同一年份。


    “你是幾月生的?”這回,是夢獨先問了。


    “農曆六月。你呢?”


    “農曆五毒月。”


    聽夢獨這麽說,二人再度一起笑起來。不知怎麽的,他們想笑。夢獨覺得,他好久沒有這麽笑過了,不是狂笑,也不是大笑,但就是開心,笑過之後,心裏更覺得舒暢。


    葉曉晨說,他在部隊沒有超期服役,而是當滿三年義務兵之後,就正常退伍回家了,因是農村戶口,所以當地政府沒有為他安排機關行政事業單位或國有企業的工作,隻能自己想辦法。經過一番思索,他參加了一個中醫理療培訓班,不僅參加了職業資格考試,還參加了職業道德考核,這才如願拿到了相關的職業資格證書。他是本省人,家鄉離這裏不太遠但也並不近,四百多裏路的樣子,離所在縣份的縣城十幾裏地。“以後,我可以帶你到我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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