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身份成疑且沒有資格證的夢獨成了“如飛推拿院”的一名中醫理療師。


    “如飛推拿院”的七、八個員工統一住在附近一個破產企業的筒子樓裏,原來是工廠的工人們的宿舍,一共三層,彭總為他手下的員工們租下的是樓的二層的一半。推拿院開辦之初,員工們的一日三餐是在一家小餐館訂做的,後來為了節約開支並提高夥食質量,便專門招聘了一個炊事員,負責采買和烹製飯菜,早晨,員工們就在宿舍那邊吃過飯後來到推拿院裏,中午和晚上,則是由炊事員將飯菜做好後送到推拿院裏,再由這個炊事員一份一份地把飯菜打給員工們。


    員工們大多兩人一間宿舍,隻有炊事員和葉曉晨例外,他們二人各住一個單獨的房間,每個房間不過十平方米的樣子。很自然而然的,夢獨住進了葉曉晨所住的房間。


    葉曉晨對夢獨說:“這屋子裏有兩張小床。無涯,你看看,這張床一直虛位以待。我知道,這張床總會迎來它的主人。我經常想,這張床的新主人會是什麽樣子,誰會跟我同居一室呢?要是住進來一個與我脾氣秉性大不相同特別是說話極不投機的人,那可就讓我頭痛了。現在好了,我真是沒想到,能住進來一個與我如此投緣的人。幸甚,幸甚。”


    夢獨說:“這下,你不必因擔心而頭痛了。要是有了頭痛症狀,我來幫你理療好了,隻不過,到時候別叫痛哦?”


    葉曉晨幫夢獨整理衣物,並將自己的一隻小木箱騰出來送給夢獨使用,夢獨心裏正想著到外麵買一個木箱或鐵皮小櫃子放他的那些寶物們呢,這倒讓他省了事。


    夢獨將小木箱推放到床底下的最裏端,葉曉晨提醒他說,屋子裏濕氣特別大,木箱子要是上了潮,裏麵的東西說不定會漚壞的。經了葉曉晨的提醒,夢獨便在外撿了幾塊磚頭,放在了小木箱底下。


    說起來,這些個寶物,幾乎與夢獨的身心融為一體,哪怕偶爾短暫分離,也是在觸手可及之處。而今,當他到推拿院上班時,卻是不便攜帶的,他難免會有些擔心。好在葉曉晨告訴他說,彭總為他們租住的地方是比較安全的,加之炊事員大部分時間都在這裏,還是可以放下心來的。


    夢獨早經把這些個寶物看作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它們標誌著他人生的許多關口,許多轉折。


    夢獨的生活變得有規律起來了。幾乎每天都是同一時間起床,早飯,然後去往推拿院,接待前來理療的顧客,一直到下班,回到宿舍。晚上,則與葉曉晨肩並著肩,在附近散步,山南海北地聊天,時辰不早了,返回宿舍,看看書。葉曉晨本是不太喜歡讀書的,但在他的影響下,也買了些雜誌看。兩個人一左一右坐在書桌前,頗像兩個用功的好學生。夢獨仍堅持記錄著他的、及與他想關的別人的生活,葉曉晨知道他在寫日記,雖然好奇,卻從不作任何打探,尊重並且保護著夢獨的隱私。夢獨記好筆記後,便將本子放入書桌抽屜的右邊,將抽屜鎖好。


    員工們每周六天當班,一天休息。在休息的日子裏,夢獨與葉曉晨便一起外出,將這城市裏的大小名勝看了個遍,有時,則會去書店,購一兩本自己喜歡的書籍。因為生活不再顛簸,夢獨在他與葉曉晨共用的書桌上置了個小書架,兩人將書放在上麵,乍一走進,竟可聞得一股書香,是精神食糧的香氣。


    夢獨和葉曉晨簡直稱得上形影不離,像是雙胞胎兄弟,一個像是另一個的影子。其實,兄弟又如何?夢獨是有兩個親哥哥的,關係卻冷若冰霜,互相見不得好。而他和葉曉晨並非兄弟,但誌趣相投,又互相尊重,這樣的朋友關係雖非血緣手足,卻遠遠強過親兄親弟。夢獨曾多次想過,如果不是血緣將他與他的哥哥們姐姐們硬生生地拴在一個家裏,他更願意與他們成為互不相幹的陌路人,即使有緣相識,他們一個個連成為他的朋友的資格也斷斷不具備。


    夢獨與葉曉晨之間的關係由投緣到升溫再到恒溫,多年以後,夢獨想起他人生中的許多個知己般的朋友,仍會覺得此生不虛此行,他每到一處,朋友數量不多,但總能至交一二,多少人如過客般從他的人生和記憶中越來越淡化直至溜走,但這些個朋友會在他的記憶裏永遠鮮活,老大,老二,三哥,束維占,林峰,淩波,還有一直相伴的葉曉晨。


    葉曉晨什麽都對夢獨說,特別是他的家人和家事,並不對夢獨隱瞞絲毫。從葉曉晨的話裏,夢獨知道他有一個雖不是大富大貴但卻和諧幸福之家,父親長年擔任村上的黨支部書記,母親則是個賢惠的農村婦女,相夫教子,他還有個與他年齡隻差三歲的妹妹名叫葉曉露,正在一所中專學校讀書。夢獨想,怪不得葉曉晨心貌相合麵相陽光心裏也是那麽陽光呢。夢獨提醒葉曉晨不能把一些特別隱秘的事情對外人透露。


    葉曉晨卻說:“我沒把你當外人。你以為這些話我隨便對哪個人都說嗎?不。我隻是對你。”


    “你不怕我哪天失去你的信賴?”


    “不會。”


    “為什麽?”


    “是我的直覺告訴我的,我的直覺從不出錯。”


    雖然早已熄燈,但兩人躺在各自的小床上,依然說不完心裏想說的話,其實很多話都是說過了的,但是每次重複總能讓內容更加豐富。說著說著,葉曉晨下了自己的床,擠到了夢獨的床上,掀開被子,鑽進了被窩裏。這樣,他們就可以放低聲音說話了,以免打擾到隔壁同事們的休息。


    葉曉晨雖然是對夢獨敞開心扉的,但夢獨從不打問什麽,因為他知道,他對葉曉晨所說的話是真假摻半的,如果還問三問四地打探葉曉晨的隱私,就更加地對葉曉晨不公平了。


    夢獨又一次提醒葉曉晨,說:“你的家離這裏並不遠,你還說什麽時候帶我到你家去,可見你對我真是太信賴了。可是,你不怕我的話裏有假,把你騙了?”


    “我看得出來,你壓根就不是個會騙人的人。”


    “那可不一定。”


    “再怎麽騙,你也是夢無涯。”


    夢獨的心別地一跳,想:我真的不是夢無涯,我是夢獨,獨身一人的獨,獨闖天涯的獨,曾經,還是夢毒,五毒之月的毒,五毒俱全的毒。夢獨既不願恢複原來的夢獨身份,可是又盼著能在夢家灣死而複生恢複原來的夢獨身份,隻要為自己昭雪的一日來到之後,他便可將自己的故事對透明如露珠的葉曉晨和盤托出,否則,他心中的愧意會越來越重的。


    大都市總是不夜的,那些終夜亮著的燈火,便是夜的眼,那些零零星星莫名其妙正經和不正經的的壓著的聲音,便是夜的耳,哪怕是在這棟座落於市郊的結構簡易幾乎有些瀕危的筒子樓裏,內容豐富而隱秘的聲色也在夜裏不時響起。但,夜,還是在向著深處滑行,夢獨和葉曉晨也被滑行的夜帶入夢裏,做夢的人發出輕輕的均勻的呼吸聲,在均勻的呼吸聲裏,兩具青春的身體有節奏地一起一伏。


    果然,彭總的眼光沒錯,他的預判也沒錯。他想,在夢無涯入店之前,明眼人裏隻有葉曉晨一人撐得起門麵,雖然舒明也是帥氣而朝氣的,但終竟是盲眼人,因了眼盲,臉上便難見笑容,於是,在偌大個店裏,葉曉晨就給人一種一枝獨秀之感,而他的一枝獨秀,終不免還是被店內的陰鬱之氣給蓋住了;而今,有了夢無涯,兩股蓬勃之氣合成一股,便使得店內像是滿園春色了。因此,願意來這裏作理療的顧客越來越多,回頭客也越來越多。他在心裏不由感慨,唉,這個世界啊,總免不了以貌取人。


    說起來,彭總是個有獨到眼光的人,他將推拿院選址於郊區而不是競爭激烈的市中心區域,看中的就是市郊的繁華與鄉氣相混雜的氛圍,且居住在市郊的許多人家,由於拆遷而一夜暴富,但暴富卻改變不了他們的文化底韻,忽然間從天而降的巨大的金色餡餅讓他們不知所措,還讓他們不知如何啃吃,於是,他們互相比闊,於是,他們穿金戴銀揮金如土作出土豪的氣派,於是,他們尋求各種新奇的刺激,鶯歌燕舞燈紅酒綠吸白涉黑買春……但最為通俗和接地氣且讓萬千人接受且迷醉的還是,修築麻將方城,沒日沒夜,起早貪黑,不辭辛苦,卻壓根沒有意識到他們正在自甘自願地重返往日的貧困,還有,各種筋骨疾病上了身,但卻絲毫不影響他們帶病作戰。彭總的生意簡直是應時應運而生,以前,是客戶挑他,但早已變成了他挑客戶,而有了葉曉晨和舒明,就更是他挑客戶,而同時有了葉曉晨、舒明和夢獨三人,他店裏的客戶哪個不是金牌客戶?特別是一些中青年女人,把自己打扮得金光閃閃,隻可惜滿身的珠光寶氣還是掩不住從骨子裏透出的土氣與俗氣。


    多年以後,在幾乎所有的大都市裏,興起了一種極具特色的經濟,被一些媒體稱作“男色經濟”,可是,許多“男色經濟”卻走上了歪路。對此,夢獨有些悲哀地想到,這些個不良商家啊,邪淫的腦細胞使得他們把本該健康的“男色經濟”之路走進了不太正經的死胡同。他還想,若說正兒八經的“男色經濟”的鼻祖,當然不會是彭總,但彭總無疑是先行者之列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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