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葉曉晨送妹妹葉曉露回地區行署所在地的城市。剛剛出了家門口,葉曉露就上了摩托車後座,回過頭來,強作歡顏地朝爸爸媽媽笑了笑,就轉過身來催哥哥上路了。摩托車駛上了村道,當從葉曉南家的院牆東邊經過時,葉曉露還是扭頭朝葉曉南家的院門看了一眼,卻並沒有看到,那兩扇打開了一條縫兒的院門後,立著夢獨孤獨無助的身影,更沒有看到,夢獨的清澈雙眸裏,淚光閃閃。


    盡管葉曉露一再跟葉曉晨說過自己沒事兒,但葉曉晨還是不放心,還說是父母之命,硬是在縣城坐上客運車輛,把葉曉露一直送到地區城市,送到她所在的醫護培訓班。


    兩人分別時,葉曉露問葉曉晨:“你們為什麽那麽做?”


    “哪麽做?”葉曉晨反問。


    “明知故問。”


    “你都看見了,不用我再作解釋了。”


    “你們那麽做,你覺得你對得起夢無涯嗎?虧你還說跟他是鐵哥們兒。”


    “我跟他永遠都是鐵哥們兒。”


    “那我呢?”


    “你是我妹。”


    “我跟他呢?”


    “你也是他妹,堂妹。”


    “你們這麽做,到底是為了什麽?”


    “為了他。”葉曉晨道。


    “告訴你。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談戀愛了,更不會嫁人。”


    “你心靈上的傷口,需要時間來平複。”


    “好了,你走吧。”


    “不準做傻事。你現在長大了,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爸爸媽媽,還有我呢。還有,你要是做出什麽傻事兒,夢無涯會一輩子不得安生,他會因為你而死掉的。你懂嗎?”


    葉曉露問道:“我再問你一句話,你實話回答我。我跟他,還有可能嗎?”


    “他已經成了葉曉南,成了我們的哥哥,你沒有退路了。否則,你會毀了我們這個家,也毀了你自己,還毀了夢無涯。”在葉曉露的麵前,葉曉晨牢記著夢獨不是夢獨而是夢無涯的假象,以免自己說漏嘴,又必會節外生枝,多出許多難解之事來。他又強調道,“你記著,你要是真的愛他,真的為他好,就不能毀了他。”


    葉曉露沒有吱聲,轉身走進了醫護培訓學校。


    回欒糟縣的路上,坐在車上的葉曉晨感覺到自己的良心在作痛,覺得竟於無意中於好心中做了一件荒唐而又荒誕的事情,真是既對不起妹妹葉曉露,又對不起摯友夢獨。還有沒有回旋的餘地呢?他想。


    事已至此,葉曉晨還能生出如此想法,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恰恰說明了雖然年歲漸長,但他並沒有固步自封,還說明他的一顆心依然是少年心,簡單了些,單純了些,但卻沒有完全被塵埃蒙住和汙染。


    想著想著,葉曉晨忽然萌生出一個膽大包天的想法,連他自己都為這想法嚇了一跳,渾身震悚了一下。


    坐在車上,葉曉晨一直為他的想法而激動著。他估摸著,夢獨想必是已回到夢曉推拿店裏了。


    葉曉晨的推想沒錯,當夢獨躲在葉曉南的院門後親眼看見葉曉晨騎摩托車帶著葉曉露離開煙霞村後,便開始做早飯,並且服侍葉曉晨的瘋媽媽喝了一碗稠稠的大米粥,還將饅頭掰成一小塊一小塊讓老人吃下。他簡單地吃過早餐後,就到了後邊葉維川家,將葉曉南的瘋媽媽的情況對葉維川兩口子說了,便道:“葉叔叔,阿姨,我該走了,得回店裏去啦。”


    葉維川和妻子明白,他們既對這個名叫夢無涯的好小夥子做下了一樁好事,使他有了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人間行走,但同時也做下了一樁對不起他的壞事,可是這樁壞事卻被好事掩蓋著,不能點破,他們生生拆散了他跟葉曉露這對本是郎才女貌的好姻緣。他們的心裏是有些愧怍的,看著夢獨,他們不知說什麽好,半晌無言,後來,葉維川說了幾句十分日常的廢話:“小夢,路上慢點兒啊。店裏的事兒,也別太費心,悠著點兒。”又叮囑道,“別忘了,過幾天,還是要回來一趟的。”


    “當然。放心吧,葉叔叔。”而後,夢獨朝葉維川和他的妻子揮了揮手,走了。


    夢獨當然不會忘記,他需要隔三岔五來煙霞村一趟,因為他已經成了葉曉南。如此,才能堵住煙霞村人的幽幽之口;如此,才能顯示出他作為兒子的孝心。否則,人們會心生疑竇;否則,人們會說他是個大逆不道的不孝之子。


    夢獨當然還不會忘記,當葉曉晨將標有葉曉南信息的戶口簿拿給他時,當他將名為葉曉晨而照片卻是他的身份證拿到手裏時,他的心上又添了一道新的傷口,那傷口在流血。其實,當他看見葉維川積極而熱心地想讓他成為葉曉南時,他在感激的同時,心裏還有了一種隱隱的別的意識,很快,他便想明白了,那隱隱的意識變得極為明顯極為裸露。雖然心痛,但他不得已而為之,他必須心甘情願,因為他明白,他給不了他最心愛的人任何幸福,倘能看到她跟別的人一起幸福,未嚐不是一種令他心疼的另類的“幸福”,又有什麽不能犧牲的呢?


    其實,這一次到煙霞村然後離開煙霞村,對於夢獨而言,完全是一種表演,是特意演給葉曉露這個唯一的觀眾看的,他必須忍著心裏的傷痛力爭表演得逼真,不能出現疏漏,否則將會釀成不可收拾的局麵。


    當葉維川從地區所在城市回到欒糟縣城區後,未加片刻停留便來到了夢曉推拿店裏,將夢獨拉至僻靜處,悄聲對夢獨說,這個周末,葉曉露必會來到推拿店。葉維川沒再多說,多說,反是把話說破了,他明白聰明而敏感的夢獨懂得他說此話的用意。


    雖然葉維川隻說了一句話,但夢獨聽後卻當即與他心照不宣了。夢獨心領神會了葉維川的話中之意,在葉維川離開後,便在心裏開始了醞釀,思謀著自己應當如何做、如何表演,才能讓心愛的人放下他,放下對他的愛戀——就讓他一個人承受愛情的折磨吧,就讓愛情之火隻在他一個人的心裏無情地燃燒吧。


    夢獨騎自行車回到了夢曉推拿店。雖然他和葉曉晨均未在店裏,但店裏的情況還是不錯的,這讓他感到欣慰——那個時候,都是現金結帳,他和葉曉晨信賴的舒明是個盲眼人,舒明再是責任心強,耳聽八方,終不能眼觀六路啊。可見,葉曉晨新招來的三個員工品質方麵還是蠻可以讓人放心的。夢獨心裏清楚,葉曉晨之所以辭退了幾個員工,新招來了幾個員工,且這幾個員工都不是本地人,其目的還是想讓他成為葉曉南這件事在推拿店裏不致引起他人的過度猜想,這樣一來,在推拿店裏,除了夢獨本人及葉曉南和舒明外,就無人知道葉曉南曾經是夢無涯那段個人曆史了。


    夢獨開始為兩位患者作針灸,並且通了弱電,那些尖尖的針在患者的某些穴位上直立著一點一點地顫動,同時配以烤燈的光烤。他關切地問患者感覺如何,患者說不疼並且感覺到了舒適時,他才放下心來。夢獨覺得,患者病痛的減輕,就是對他的最好寬慰;而每治好一位患者,就更如同得到了一樣滿含榮譽的獎勵。雖然他不是醫生,沒有行醫資格,隻是一個沒有拿到相關證書的推拿師,但他卻真正理解了“治病救人”的道理的精髓。每當他沉浸在為患者作理療時,他會忘掉許多現時現世的煩惱,也會暫時地忘卻他的婚約傷痛,使自己處於一時的麻痹當中。


    一陣摩托車的“突突突”的響聲傳來,很快,響聲止息了。夢獨不用抬頭看,便知道是葉曉晨回來了。


    葉曉晨簡直想立即把夢獨拉出去,把心裏的突發奇想告訴他,但見夢獨專心致誌為病患理療的樣子,他隻好把到了嘴邊的話先咽下去。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等夢獨為患者完成理療。


    約半個小時後,夢獨將兩位患者身上的銀針依次小心翼翼地拔了下來。他看得出葉曉晨有話想跟他說,加之他的心裏也想知道葉曉露的狀況,就讓新來不久的小顧帶一位患者到一個小間裏進行艾灸,他跟在葉曉晨的後麵,走出了推拿室。


    兩人來到了葉曉晨的居室。


    夢獨看著葉曉晨的臉,用目光向葉曉晨發問。


    葉曉晨臉上沒有答案,嘴裏說出的話也不是回答夢獨的疑問:“無涯,我還是習慣你叫無涯……”


    “曉露怎麽樣了?”夢獨還是用嘴將目光裏的問題說了出來。


    “我問你,”


    “是我在問你,曉露怎麽樣了?”


    葉曉晨道:“曉露是個能顧大局的人,也是會掩飾情感的人,我感覺到,她的情況不是太好。現在,該我問你了。”


    “你想問什麽?”


    “經過這麽一番折騰,你現在還像原來一樣愛曉露嗎?”


    “我比原來更愛她,但我知道我現在愛她的方式不能是像你跟司靈蕊那樣卿卿我我,而是必須離開她,讓她得到她應當得到的大家都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世俗的幸福。”夢獨說道。


    “你走吧,離開這裏。”葉曉晨忽然說。


    “什麽意思?”


    “你帶上我妹妹私奔吧!”葉曉晨說完這句話,緊盯著夢獨的臉,想看清楚夢獨倒究是何種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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