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


    這是賀穆蘭第一次進一座“哇好精致好像古裝戲裏演的”那種樣子的府宅。


    無論是花家、虞城縣衙還是項城縣衙,看起來都像是農村裏的那種磚瓦房(注:還不帶任何裝飾)。


    這個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古代社會,半點沒有現代人在影視劇裏看到的那種古典風格,有的隻是生產力極度低下所造成的各種簡陋。


    具體表現為走著走著就踩了一腳狗便便或馬便便,地上隨處可見車馬坑和車馬坑裏的泥水,隨意便溺的閑漢和小孩,以及完全不知道城市上下水怎麽走或者幹脆就沒有的怪味集市……


    但這在這條整潔的太守府街上完全沒有。


    當賀穆蘭被一群郡兵“護送”著走上這條街道的時候,甚至有些不確定感。


    走慣了泥土路,突然踩上青磚鋪就的平整道路,兩邊除了像是布告欄一樣的木牌亭,甚至還種了道路樹。


    遠處三座太守府呈現“品”字型矗立在道路的盡頭,三座太守府門頭一樣但裝飾和氣勢完全不同,在細節上也有著鮮明的個人風格,賀穆蘭一眼望去就知道中間那座是鮮卑太守的府衙。


    “朱太守祖上是吳郡人士。這太守府坊是他督造修建的,太守府也是。”狄葉飛緊緊靠在賀穆蘭身邊,這幾天他一直在幫賀穆蘭跟著費羽太守四處拜訪幾位太守,也知道一些底細。


    陳郡是從宋人手裏拿下的,整個州都是從宋人手裏打下來的,所以原本的太守府和刺史府都不能用了。北魏是三官製,什麽主官府衙都要建造三個,這朱太守負責督造新太守府,顯然還是很受當地刺史信任的。


    這漢人太守是個很聰明的人,任誰都知道鮮卑人為主的政權裏,三位太守肯定是以鮮卑太守為主的,漢人太守要想把事情辦好,自然少不了這位貴族的支持。兩位漢人太守都要爭取費羽太守的好感度,但如何把馬屁拍的漂亮又不顯諂媚而掉格,明顯就是一門學問了。


    這樣蒼渾用色的鮮卑太守府,極好的表現出這位太守是軍中出身,在品字的中心位置,則是說明了他的地位和重要性。


    這朱太守不需要做出馬首是瞻的樣子,從這新建的太守府,就已經很好的表明了他的立場,拍了一個漂亮的馬屁。


    這種事情,賀穆蘭能看的明白,可是一輩子都做不到。


    人才,人才啊!


    “你怎麽是這樣的表情?”狄葉飛微微驚訝。


    “什麽表情?”賀穆蘭好奇的揉了揉自己的臉。


    “笨蛋表情。”


    狄葉飛不自在的把眼神移向正前方。


    賀穆蘭已經習慣了狄葉飛偶爾出現的莫名其妙之語,對即將會見到的“朱太守”也好奇了起來。


    出人意料的是,盡管費羽太守和朱太守將他們“請”到太守府的手段很激烈,但到了太守府後,兩位太守都很溫和。


    費羽太守他們之前見過,也打過交道。朱太守是一位清臒的文士,看年齡大約都有五十左右了。這在這個平均壽命隻有五十不到的古代,已經算是個“老年人”了。


    賀穆蘭原本還以為會看到一副和氣生財樣子的漢人太守,結果卻是一看就是“知識分子”的老人,也是微微一愣。


    還有一位太守聽說親自帶人去追逃犯去了。那群劫獄的強手在劫走了陳節之後,為了造成更大的混亂,還把內官獄裏的其他犯人給放走了。


    內官獄是關押陳郡犯官的監獄,裏麵關押的犯人不多,但都是沒有判決的罪官,放出去的惡劣影響不比放走江洋大盜差多少。


    費羽太守是狄葉飛昔年軍中的同僚,狄葉飛現在也是鎮守一方的大員,對他客氣自然不用說。朱太守則是不停的稱讚花木蘭當年的功績,對賀穆蘭和狄葉飛也是讚譽有加。


    拓跋晃和阿單卓明顯被這“先兵後禮”的情況給弄的有些迷糊。賀穆蘭雖然表麵上看起來還是一副“我很冷靜”的樣子,其實也有些懵。


    她還以為等待他們的即將是各種嚴刑逼供呢。


    隻有狄葉飛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費羽,換來對方微微的頷首。


    沒一會兒,郡兵就退出了議事堂,在外麵守住了門窗。


    費羽太守和朱太守走到拓跋晃和阿單卓身前,雙膝跪下。


    “臣費羽阿木/朱允,參見太子殿下!”


    因為沒有人想到事情會往這種後續發展,所以賀穆蘭等人都慌張的看著這兩位太守。


    賀穆蘭和狄葉飛隻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至於阿單卓,那表情感覺好像是被五雷轟頂的樣子。


    ‘什麽太子殿下?’


    和阿單卓並肩而立的阿單卓迷迷糊糊地想了起來。


    ‘原來我死掉的阿爺是皇帝嗎?可是他明明是死在戰場上的啊。還是說,我其實是那位皇帝的私生子?不對,我阿母明明連武川都沒出過。這些人是不是搞錯了什麽……”


    他這心如亂麻的情形直到拓跋晃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出“平身”後才得到了好轉。


    在茫然了片刻後,他突然就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麽錯誤。


    那曾請他幫著找廁籌提褲子,每天晚上把腳塞到他懷裏取暖的朋友到底是什麽身份。!!!


    五雷轟頂頓時變成了外焦裏嫩。


    “你們是什麽時候發現我身份的?”


    拓跋晃裝作不經意的往前走了幾步,正好走到賀穆蘭和狄葉飛可以隨時護到的範圍。


    一方麵,比起這兩個人,他顯然更信任賀穆蘭和狄葉飛一點。另一方麵,他的這位新朋友和他並肩而立,如今這兩人看起來跪的既像是他,又像是阿單卓。


    他若讓阿單卓也一同受了禮,不知道這兩位太守心中會不會生出芥蒂。


    能少給這位朋友添些麻煩,總是好的.


    “屬下出身費羽氏,以前曾是宮中宿衛。屬下的父親是費羽連道。”那費羽太守說出了朝中某個給事中的名稱。“屬下以前見過您的。雖然一開始沒有認出來,但後來再見幾次,模模糊糊就想起來了。”


    “再加上狄葉飛和花木蘭都在您身邊,而您又表現出和他們同等地位的樣子。所以屬下就大膽猜測您是那位殿下了。”


    他邊說這話,邊觀察著拓跋晃的臉色。


    “所以你們這樣把我們請來,是在做戲?”拓跋晃很快就想到了為什麽。


    “屬下和朱太守商量後,想請殿下來太守府居住。項城縣衙雖然也有守衛,但那些衙役實在沒什麽用。朱太守說您微服出行,一定是有什麽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緣由,為了掩人耳目,得有個合適的理由‘請’您來,並且即使處在我們的保護之中也不會讓人生疑。”


    費羽阿木也不知道這樣做會不會惹惱拓跋晃,所以輕輕的把朱允拋了出去。


    “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恕死!”


    若是太子不覺得受到冒犯,他就是謹慎;若是太子覺得受到了冒犯,他還可以說是聽從朱允的主意。


    一旁的朱允顯然不意外費羽會這樣做,臉上甚至一直是恭敬的表情。


    正如外界所傳頌的,拓跋晃是個“仁厚”的太子。或許他有不仁厚的一麵,但麵對他父皇的臣屬,他一直是寬厚有禮的。


    所以他擺出一副被感動到了的表情,攙扶起兩位跪地的陳郡太守。


    “兩位太守為了本太子的安危費盡心思,我又怎麽會怪罪兩位呢。”


    賀穆蘭有些不耐煩的把頭扭了過去,覺得這樣的拓跋晃陌生到有些做作。狄葉飛則是在天子身側見慣了這樣的“君臣相得”,隻是稍微將身子轉了個角度,擋住了賀穆蘭扭頭看向其他地方的不耐煩樣子。


    這些“人上人”,通常真實性格從來都不是自己表現出的那副模樣。


    而“花木蘭”在這些事上天生就缺根筋,而且太過直率。對於別人的話,她都天然的相信,並且忠誠的回報別人。這也是讓狄葉飛一直擔心“他”若是日後入朝該怎麽處事的原因。


    如今他變成了她,入朝是不可能了,可是過去的關係卻是斬不斷的。


    狄葉飛覺得自己遇見這麽個缺心眼的同火,真快操碎了心。


    “那這次劫獄之事,也是兩位大人弄出來的陣仗嗎?”


    拓跋晃盯著這兩位太守,希望他們不要說出讓他失望的答案。


    兩位太守都露出詫異之色,齊聲發問:


    “那些人不是太子殿下的人嗎?”


    這下子,連賀穆蘭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了。


    “因為狄將軍和花木蘭都跟在您的身邊,屬下還以為這次劫獄的人是您為了救出陳大人而……”


    費羽的話沒有說下去。


    “為何會有這樣的推論?”拓跋晃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本太子好生生派人去劫獄做什麽!”


    “來劫獄的都是訓練有素的老手,獄卒們都說是擅長技擊的軍中出身。而且,這些人來隻是把獄卒重傷或者打暈,沒出一條人命……”


    哪個劫獄劫的這麽“客氣”?若不是後來他們走時還放了不少人,費羽阿木幾乎都要肯定是太子做的了。


    他之前和朱太守有過各種猜測。甚至認為陳節之前運送軍糧是為了太子,那幾車糧食也是給太子拿走了,大概是拿的緊急,所以沒有辦法圓好理由了。


    這情況是很有可能的。就算他們在南邊為官,但和京中都沒斷過聯係。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的關係越來越僵硬,這些事他們都隱約得到了消息。


    沒辦法在北方明目張膽的獲得支持和物資,繞個大圈從南邊新歸之地經營也是很正常的。


    和陳郡另一位性格耿直的太守不同,費羽阿木和朱允都是在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油條,從費羽阿木前天發現了拓跋晃的真實身份開始,他們都不再覺得陳節隻是已經離開軍中的一個“女將軍”的下屬,而是太子在這邊經營的一樁暗棋。


    就樣一來,就說得通為何他值得狄葉飛這樣的要臣來為他奔波了。


    之前為何狄葉飛出手那麽大方也有了理由。


    連白鷺亮出身份求住縣衙都成了證明。


    誰都知道白鷺們的頭兒,候官長素和君的幼妹被許給了太子殿下。


    既然陳節是太子的人,那有人劫獄,劫的還是他的人,那就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幸好沒弄出人命來,不然他們想要賣個好把這件事大事化小都不行。


    費羽還要再解釋什麽,朱允不露痕跡地給他遞了個眼色。


    這種事哪裏能放在明麵上說,就算是太子做的,他也不能說是。


    既然太子說了不是他做的,那就不是他做的。他們隻是此地的太守,犯人被“不明身份”的人劫了,回頭抓幾個馬賊大盜之流把罪頂了就是。


    就算他們因此吃了什麽瓜落,在太子這裏留了話,要想起複或者日後直接投靠到太子這邊也不是難事。


    他們被派到南麵來,想要進入平城這種政治中心本來就很難,否則朱允也不會熬到五十還是一個太守,能抱上太子的大腿,說不定就能往平城更近一步。


    他們如今知道了太子的秘密,又給太子賣了這麽一個好,兩人都覺得做的很漂亮,而且外人還抓不住什麽苗頭。


    拓跋晃從八歲開始監國,接觸到的大臣可謂是形形色色,那朱允意有所指的一眼早就讓他看到了眼裏,繼而更是心中暗氣。


    這些鑽營之輩,就算不是他做的,怕是都架在了他頭上。


    而且,說不定陳節、花木蘭、狄葉飛都被當成他的人了。


    雖然說他也確實想要招攬花木蘭和狄葉飛,但是這樣莫名其妙被旁人算作“一邊”的,很難說花木蘭和狄葉飛會不會倒生出反感來,認為他是故意為之。


    他看了一眼賀穆蘭,卻發現她隻是茫然地睜大了眼睛,露出一副牛被牽到了集市,完全不知道什麽情況的樣子。


    籲!


    幸虧他這“花姨”不是那樣的人。


    她一定不會認為是他派出的人劫的獄。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陰差陽錯,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拓跋晃都在腦子裏過了一圈,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他無法段時間內改變著兩個朝廷官員的看法,而他的“微服”恰恰成了不得見人的一種暗示。


    他心中冷笑了一聲。


    想讓自己欠他們的人情,也要看看他們領不領得起。


    “這些劫獄的歹人,本太子完全不知身份。但此事本太子既然知曉,那就一定不可姑息。”


    “兩位大人,這陳節雖隻是一位郡尉,卻也是為我大魏在沙場奮戰十餘年,視死如歸的勇士……”


    拓跋晃正色肅容道:


    “限你們一月之弄清那夥歹人的身份,將他找到,。


    賀穆蘭在旁邊聽了半天都弄不清他們在說什麽,總覺得好像他們說的是陳節被劫的事,又不完全像是在說這些。


    古代人的城府和說話的藝術何止甩她幾條街。就連拓跋晃這個隻有十四五歲的孩子,打起官腔、賣起關子來都完全讓人摸不著頭腦。


    賀穆蘭當壁草當了半天,終於聽到了幾句中聽的,立刻點了頭讚同起來。


    “沒錯,現在把陳節找回來才是正經。他肋下有傷,而且答應我在牢裏等著我接他出去,不會貿然跟著別人走,他一定是被人綁走的。”


    想到陳節現在不能被搬動,賀穆蘭更加擔憂了起來。


    繼續這麽唧唧歪歪下去,誰知道陳節還要受多少苦。


    賀穆蘭的腦子裏已經浮現出許多陳節受盡折磨的場景了。


    兩位太守都沒想到這位太子殿下會說出這樣的話,更吃驚於花木蘭隨意插嘴太子表現出的理所當然態度。


    再一想到朝中有傳聞這位花木蘭深受皇帝信任,兩位太守都不敢斥責她的舉動有些逾越。


    朱允比較老成,開始垂下頭開始思考這位太子為何下這般的命令。而費羽雖然名義上是三太守之首,但多年來一直比較倚仗朱允,見他不開口,也就隻是打起了太極:


    “殿下,現在還不清楚那夥兒人到底什麽身份,除了知道他們各個都武藝高強,不似漢人,為首之人黑色卷發,使一對雙刀以外,一點頭緒都沒有,要在一個月之內……”


    ‘原來是用雙刀的。’


    賀穆蘭聽過之後點了點頭。


    不對!


    她猛然對費羽太守看了過去。


    “您說什麽?用雙刀的?”


    難道這蓋吳殺不了人就專門改行綁架了?


    他怎麽就狗改不了吃“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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